陈伯,原本是袁世凯手下的一个旅长。袁世凯派他去广州劝说孙中山服从袁世凯,拥护他做皇帝,并让陈伯带上了活动经费。陈伯把这些银元交给孙中山,并参加了国民党。投奔革命后一直追随孙中山身边。国民革命胜利后,任当地政府主席。父亲从辈分上应叫他伯父,父亲就寄篱在他这个伯父家,接受了正规的新学教育。同时是这位伯父成就了父亲的佛缘。
随着形势的发展,谁主沉浮的陈伯瞅准时机,官运亨通,社会地位不断攀升,到民国时,成为赫赫有名的社会名流、政界要员。
陈伯虽然叱咤在政治风云中,身居高官,但他笃信佛教,从繁忙政治事务中抽身闭关修行,吃斋念佛,常到寺庙进香布施。府邸里建有庙宇,供有佛龛,经常迎奉庙里的高僧前来,举行一些佛事活动。父亲从小生活在这样一种佛教气氛很浓厚的环境里,熏染了修身近佛、领悟佛道的心境。
有一年,西康地区藏传佛教各界高僧们在内地传教,其中有着名的贡尕喇嘛来到武汉,陈伯敬请贡尕喇嘛在武汉举行了佛法表演,佛法宣讲,大力宣传藏传佛教,这让也信佛教的内地汉民感到新奇、神秘、向往。特别是我父亲的那个伯父,对藏传佛教信服得五体投地。恭迎贡尕喇嘛,在他的府邸驻赐,亲聆喇嘛讲经,学习佛经,点化迷津。父亲是年二十四岁,刚从北大文科系毕业,回到家碰巧赶上此事,陈伯决定让儿子陈博和侄子陈智(父亲名)进入佛教学院学习。经过两年的深造,父亲对佛教有了更浓厚的兴趣。佛教的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观念。鬼神观念和道德观念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引力。他开始有了出家侍佛的念头。
两年后,他回到家把这想法告诉了伯父,伯父坚决反对,他认为出家当和尚和人生信仰是有一定的距离,青灯黄卷的清苦生活,非一般人能过的。况且,伯父已为他缔结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伯父的同僚,双方两家早有结为秦晋之好的打算,社会地位相当。伯父认为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婚姻。这崔家小姐可是大家闺秀,受过新式学堂教育,知书达理。伯父把这侄子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像父母一样命定了父亲的终身,等父亲回府完婚。
父亲抗命,拒绝了这门亲事,不是因崔家有何不妥,也不是对崔小姐有恶感,而是自己已经有了出家的念头,怕辜负了崔小姐的一片痴心,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只好选择退婚,让她另选人家。这事可让他的伯父犯难了,一是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不好说出口;二是崔小姐非我父亲不嫁,其实崔小姐早就暗暗恋着父亲,父亲中等个儿,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可谓英俊中透着秀气,早就是富家小姐们爱慕的对象;三是悔婚对崔小姐及崔家来说,有损名声,特别是对崔小姐以后的生活会产生极不利的影响。
伯父劝他三思而后行,说:
“不要忙于做决定,慢慢考虑。”
父亲坚定地说:
“我已想好了,出家为僧,这一想法从小时就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佛教的了解,我坚定了信念,要出家当和尚。”
伯父又苦口婆心地劝导:
“智儿,出家为僧远非你所想得那么简单,一旦你走出这一步,就与尘事相隔甚远,信佛,我支持你,学佛,我给你创造条件,唯独遁入佛门之事慎之又慎啊!出家是进空门,空门就是要断了尘世的一切奢华、人世的快乐,放下世间的一切,不留恋世间的任何东西。空门就意味着你与家庭亲情阻隔,放弃人生当中许多乐趣。这又是何苦呢?都怨我,只知道把我的诚心,推及到你身上,是我害你不浅。”
父亲说:
“是我与佛有缘,在您这儿浸润到了佛的悲悯之怀,涵濡到了佛道,我选择了佛,冥冥之中也是佛选中了我,这就是因缘。您不要自责,您是推波助澜成全了我,我对空门的理解是,‘空’就是智慧的东西,智慧是万物的一性,慈悲是万物的多性,将智慧化为慈悲,这是由有限变为无限的结果,这是佛性的一体两面,慈悲与众生世界相应,伯父,这才是空门的含义。您是虔诚的佛徒,就由我来完成您的意愿。替我退了崔家的这门亲事,成全我的佛缘,这才不枉您对我的抚育栽培。”
经过父亲用佛缘来阐释,他的伯父知道,侄儿出家的信念坚如磐石,悟彻禅机。让同是佛徒的长辈望尘莫及,只好说:
“我硬着头皮去崔家退婚,试试看吧。”
伯父执拗不过,只好厚着脸皮到崔家去退婚。
伯父到崔府后难以启齿,打了半天圆场才说明来意,崔老爷和崔夫人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崔小姐以死相挟。
崔夫人劝女儿道:
“女儿,你认命吧,陈公子是出家当和尚,又不是另娶亲,这事不能再强求,死了这份心。”
崔小姐对伯父说:
“告诉陈智,我非他不嫁,他要出家当和尚,我就削发为尼,今天当着陈伯伯的面,告诉您二老,爸,妈,除了陈公子,你们别想再把我嫁出去。请爹娘宽恕女儿的不从、不孝,如果陈公子前脚剃头为僧,我后脚跟着削发为尼,既然尘世无缘,那么我们在空门里还有佛缘。”
崔老爷和崔夫人只好说:
“女儿千万不可走这条路,你也应该为我们着想,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们哪能让你遭这份罪。”
崔小姐说了:
“我也是性情中人,又不是狗啊,猫啊,随便配谁就能行。爸妈,您二老别劝了,我心里清楚,你们疼爱我,希望我有个好归宿,你二老的苦心女儿心领了,既然不能与陈智白头偕老,那么就让我跳出红尘不再为尘世的事烦恼,父母疼爱我就让我如愿吧!”
崔夫人不断垂泪,苦苦劝解:
“女儿,你可不能犯糊涂,这可是一辈子大事,妈妈我不会答应的。”
崔先生在一旁欲说不能,欲罢不忍,对陈伯说:
“看,都怪我们老两口从小溺爱娇惯她,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做主的,现在的年轻人,坏了一些规矩,都是进新式学堂接受外国人的乌七八糟的思想造成的,敢违抗父母的意愿。”
崔先生话里有话,陈伯感到尴尬,只好悻悻告辞:
“请你们见谅,我那乖张的侄儿,顽冥不化,他也不配拥有崔小姐的一片痴情,他福分太浅,只是不能耽误令千金的终身大事。”
伯父回来后只是摇头,对侄儿说:
“你可害人不浅啊!”没有说过多的话。
父亲遁入了佛门,那位崔小姐,也义无反顾地在武汉的龟元寺出家为尼。信守了她的诺言,可见崔小姐对父亲是一往情深,忠贞不贰,同时父亲的绝情也使她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断了尘缘。
3.求佛到西康
父亲出家当了和尚,看样子长辈的劝告和女人的眼泪都没有能动摇他的佛缘。他云游四方,曾到内地许多名寺古刹去求佛,最终他想到了贡尕喇嘛带来的藏传佛教才是他心仪所属,他对藏传佛教情有独钟,特别是仰慕恶劣环境下人们心灵的富足,偏僻荒凉下人们心境的博大,平凡朴素下人性的真实与尊严。自然。人神合为一体的灵魂观念,使他产生了一种向往、一种思索、一种探求和领悟。更有一种神秘感和神往。
于是,他又有了一个破天荒的选择,到西藏去学习藏传佛教。当他把这一意图告诉他的伯父时,伯父又一次吃惊了,对他的选择无法理解。
伯父说了:
“西藏路途遥远,海拔高,又是蛮悍之地,语言不通,习俗异殊,这不是明摆着艰苦和危难相伴吗?你就断了这念头,在庙里吃斋念佛,已经是为我们祈福保佑了,我答应你出家这件事,已经让我后悔不已,回想起来,扼腕痛惜,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是不是我的迁就反而贻害了你,你安心在汉地云游习经,我们心满意足,就别像唐僧一样西天取经去,路途凶险,你会碰上预料不到的困难,九九八十一难是免不了的,怎么能不让我们担心呢?”
父亲又有理由了:
“不到虎穴,焉得虎子。不到高危远险的地方,又怎能成正果。学藏传佛教不到藏区,就只知皮毛。”
伯父知道,侄子的决定又很难改变,他总是有超出寻常的主见和说服他们的足够理由。
父亲是在众僧和亲人们劝解无效的情况下,他的伯父为他凑足了盘缠,送他走上了求佛之路。
这一别,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再也没有见到一个亲人的颜面;这一别,他有了新的悲怆的人生;这一别,他把人生交给了庄严肃静的宗教寺庙,领悟佛旨在百盏酥油灯照耀的神像下,生活在了佛法如太阳升起的异域。
父亲就是断线的风筝,向高空飘去。
当时共有五人进藏学佛,为了路途的方便,向北洋政府索要了通行证,北洋政府的条件是汇报西藏地区的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动态,他们五个和尚假意应诺,拿到了通行证后,出家人才不管世间的纷扰之事。到了藏区,这通行证成了废纸一片。
父亲打算先到了四川再进藏,到了四川后想到曾经到内地弘扬佛法的贡尕喇嘛是西康人,有高深的佛法,决定驻足在西康,放弃去西藏。后又听说德格有所印经院,在藏区很有名,寺主巴帮塞多活佛是一位高僧,就想投在他的门下。
首先他要乔装打扮一番,以免在藏区寸步难行。他发现,在藏区乞丐除了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但人格上不受歧视,人们尽其所能施以帮助,父亲决定买一套藏民乞丐服——一套褴褛的褐子袍,右袖子只有半截,肮脏不堪,辨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味道奇臭,刚踏入藏区的父亲,闻不惯这味儿,两天没有食欲。胃里翻江倒海,呕吐不止。父亲想,这才是九九八十一难的开头,如果战胜不了这一点困难,佛会离他越来越远,其结局就得打道回府。
乞讨步行了十多天,长长的头发无法亮出他的身份,篷发垢面,俨然是一幅叫花子形象,更无法辨认出他是藏民还是汉民。
父亲说他把银元都兑换成碎金,再把一根打狗棒掏空,把碎金装在棍里,由于不会说藏话,就装成了哑巴,他的身份是乞丐加哑巴。碰上人家,他咿咿呀呀加上手势比划,讨吃讨喝。
一天,广袤的天地之间,形影孤单,只身一人行走了一天的父亲,没有遇到一家人,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饥肠辘辘的父亲不知该到哪里去化缘,饿得没有力气了,就坐下来休息,实在没法,就喝点溪水充饥,走走停停。
黄昏时,远处山坡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在空旷幽暗的背景下。有了灵动的风景,随着人影的移近,父亲看清楚是几个人骑着快马奔来,感到欣慰,同类的驾到,总比狼的光顾幸运,这帮人下马后首先搜身,打劫没有可发现的财物,问父亲话,他听不懂,只好装哑。
原来遇上的是一帮强盗。
这帮强盗一看父亲是个哑巴乞丐,戒备心放松弛了,不顾忌父亲的存在,他们没有马上逃离的迹象,而是卸下马鞍,放马吃草,悠闲自在地享受起时光来。这些强盗像是没有贼心,不设防,似乎很自在。
他们这几个人散开,每人捡了几块牛粪抱过来,三块石头支起火灶,取下别在腰间的火镰,点火烧茶煮肉吃饭。看不到蛮悍凶狠,一派平和乐融融的景象,这让父亲对强盗有了另一种评估。
夜幕下烈火熊熊,父亲第一次看到了藏人用的风囊。这与汉地的风箱原理一致,这风囊携带方便,不过是一个带毛的皮袋,用它的人盘腿席地坐在火堆旁。手的用力很特别,柔中有力,力中带柔,有一定节奏,父亲只是在古书记载中知道风囊,今天果然亲眼看到了这实物。古书上记载过,现在已经失传的风囊,却在这儿传承使用着,父亲惊奇不已。
匪首,父亲对他影响很深。提起此人,是父亲吓唬我的法宝,常是我梦魇中的魔鬼。
父亲常提起那匪首有一个奇特的相貌特征,长有一个又黑又大的黑鼻子,三十多岁。父亲描绘他的外貌加上我孩提时的想象,这个强盗头目是我心中的一个复杂情结。夜里,他是一个可怕的幽灵,那个奇丑的鼻子困扰着我,骚扰着我的意识。因为,他是父亲约束我的法宝。“诺布,你再调皮捣蛋,就长出怪鼻子来了。”
“诺布,天黑不回家,黑鼻子来捉走你。”
“诺布,不写字,不念书,我只好把你交给那个强盗。”
父亲有时候不需要具体说出名字,我心知肚明,心会意领。我的行为会收敛许多。晚上,他是压制我的巨人,我是行动的矮子,不敢胡作非为。白天,是我敬畏崇拜的对象,这是因为父亲的另一种说法。
他们不打不骂父亲,让父亲吃肉,喝茶,招待了一番,临走时,还扔给了父亲一小皮口袋炒面,和一小疙瘩酥油,并用手势比划,大概是说:
“可怜的哑巴和尚,佛祖保佑你,祝你好运。这是留给你的干粮。”
随后就翻身上马隐没在了黑夜里。
这一次饿了肚子的父亲破戒了,内地的和尚严禁吃荤,而藏区的和尚主要食物就是牛羊肉,不吃肉,无以维持生命,除了肉,没啥可吃的了,父亲开戒了,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一路乞讨的父亲,终于在一个黄昏,当殷红的夕阳映照在绛红色的经院墙壁上时,父亲来到了它的门前,膜拜顶礼后,叩门拜见寺主。
父亲捏住门环,敲打门板,响声惊动了庙里的和尚,出来几个和尚,与他询问情况,他听不懂,比划了半天,和尚们知道他是一个汉族乞丐,就布施他一点食物,父亲不要食物,往里闯,被和尚们拦住,便使一个小和尚去叫人。叫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父亲一眼认定,来者是一个汉族和尚,迎上去,抓住这个和尚的胳膊说:
“你是哪里的人?老家在哪里?你在这儿学经吗?”
这和尚也倍感意外,拥抱着父亲,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说:
“佛祖保佑,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有佛缘,相逢何必曾相识?”
父亲惊奇地问:“听口音。你是三斗坪的人吧?”
“你怎么猜到的?”
“我的祖籍也是三斗坪的,是我太爷那一辈迁出去的,每年的清明节,族长组织人去三斗坪上坟祭祖,敢问你的俗姓?”
“我姓陈。”
父亲说:
“五百年前,你我是一家人。”
他兴奋地说:
“晓得了,你也姓陈。这世界还是小。”
“听说过吗,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世一次擦肩,我俩同祖同源相遇在蛮荒之地,这是奇缘,千里佛缘佛祖牵。”
看着他们俩人稔熟地交流,围观的和尚面面相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心里直打鼓,这两人是朋友,亲戚,还是熟人?
接下来的问题迎刃而解了。
这个和尚领着父亲去拜见寺主,向寺主介绍了父亲的身份,说明了父亲的来意。父亲察言观色,猜到他的志向要实现了,别提多高兴,虔诚地敬献了所有的碎金为供奉。他的诚心打动了塞多活佛,并不是献了供奉才收留他,而是被父亲千里迢迢来求佛的诚心打动,决定收留父亲为他的弟子,还特别开恩,让父亲生活在了寺主家里。
从此父亲开始走上了学习藏传佛教的生涯。
寺主为他从寺院里指定了一个老和尚天天来教他藏文。老和尚尽心教,父亲努力地学。学了一段时间后,塞多活佛就有意考考父亲的藏文水平。
一天,寺主塞多对父亲说:
“学得怎么样了,可以到经堂里和和尚们一块诵经了吧?”
父亲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藏文学到何种程度,就自负地回答:
“仁波切,我想可以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跟寺主走进了诵经堂,找到个位置坐下,准备和大家一块诵经。和尚们却看着父亲,都想看看这个他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坐在大雅之堂上诵经。他们好奇,怀疑,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