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翼是24岁的男子，高大、英俊、气宇轩昂。已是某IT公司研发部部门经理的他，平素严谨、寡言，具有一切IT人士所具有的特征。
高薪，英俊，自然便有女孩子秋波暗送。可他仿佛是木头人，一味不理不睬。
灰色的西服，灰色的电脑，灰色的办公桌，这一片素净严谨的灰色辎重，却有一个小小的、明丽的镜框，端端正正地放于桌上，即使再忙，也没有被文件湮灭。
镜框里是三个少年在夕阳下青山旁的合影，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三个人笑得青春焕发。那个女孩长得很灵秀，右颊旋起一个小小酒窝。
工作之余，展翼常常对着镜框发呆，有时，会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地擦拭着镜框上的灰尘。
这引起了IT之花——部门里唯一一个女孩陆青青的好奇。有一次他正静静望着镜框，她便忍不住问道：“那个女孩生得很美啊，是你妹妹？”
他沉静地笑笑，不作回答。
她吐吐舌头，也不再过问。
他双目凝视着那个笑得很甜的女孩，忽然想起了永远的十六岁，他、宁宁、齐宇三人，一起在傍晚爬上那青色的山坡，鼓起腮帮吹那洁白的蒲公英，看那绒绒的小伞在夕阳中晃晃悠悠地飘荡。
十六岁，那是太美好的日子。
席慕容在诗歌中悠悠地说：“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宁宁最爱这句话，常常嘲笑他是只服从数理化的呆子。他只是安静地笑，看着她青春的脸在夕阳中显得玲珑剔透。而齐宇，却能认真地和她讨论诗歌。
他们三个从小便是邻居，一起长大，上了学又是同学，自然是亲密无间。宁宁好文，而展翼和齐宇偏理。每天，三人都骑着自行车自江畔行过去上学，江畔吹来含着水气草香的凉风，拂过脸颊，感到十分十分的快乐。
那时才高一，课也不是很紧。闲暇时三人常常一起出去爬山，小小的山斜斜的坡，斜阳芳草，树叶轻轻地在风中摇曳，簌簌的好听声音。宁宁最爱闭上眼躺在斜坡的草地，安静地呼吸山上清新的气息，仿佛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糅合在一起产生的一般。展翼和齐宇也喜欢在山坡上躺下。展翼喜欢睁开眼睛静望着蓝天，那么蓝，那么蓝，像是一个梦一般，洁白的云朵轻轻地飘啊飘。有时像是鼓满风帆的一般，有时丝丝缕缕像是大大的棉花糖，有时却低低地伏在天际，像是一圈巨大海贝的银色镶边。
宁宁和齐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笑。展翼只是沉静地听，偶尔也说一两句。他觉得安心又宁谧，这么美好的风景，这么要好的朋友，就在身边，真实，触手可及。
身边有许多零星的小花，随风摇曳，自有其动人之处。勿忘我怯怯地泛蓝，野百合睁大清澈的眼睛，马蹄莲一遍又一遍地摇着紫色的小铃铛。宁宁最爱的还是蒲公英那洁白的绒花，鼓起小腮帮，轻轻一吹，就悠悠飞向蔚蓝的天际。
身边弥满蒲公英的小伞兵，微雪一般。
宁宁仰着头看，悠悠问道：“你说我们以后会去哪里？”
齐宇笑着说：“不知道，你说呢？”
宁宁微笑：“我希望我们三个就一直这么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齐宇逗她：“不行，你以后要嫁人的，哪能老和我们在一起？”
宁宁小嘴一撇：“那我就随便嫁你们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好啦！”
齐宇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展翼也忍俊不禁。
宁宁生气：“笑什么，我还不高兴嫁呢。”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笑够了，宁宁忽然指着蓝天说：“快看！”
展翼一仰头，两只大雁扇着矫健的翅膀，越过青青的山顶，向那天际的晚霞飞去，翅膀，遥遥地在那一片火红中依稀闪烁。
已是深秋。
展翼在街上慢慢走着，深秋的凉意让他不由得裹紧了大衣。街上五光十色，喧闹纷扰，年轻的女孩子仍然穿得春光明媚。他独自安静地走在街头，忽然想起了宁宁的笑容。
记忆中，十六岁的宁宁拥有着特别明亮的笑容。宁宁也爱笑，笑声清脆，颊上旋起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宁宁每次笑的时候，他都不禁要呆上一呆。那样清灵的笑容，好像百合花忽然绽开一般。
在十六岁以前，宁宁的笑声如风铃轻扬。可是十六岁以后，就很少看见宁宁的笑了。
他不明白那时宁宁的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是怎样的波波折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宁宁的伤害是巨大的。
快乐甜柔的时光，毕竟属于少年。
展翼还记得那时传唱的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是啊，人长大了，免不了各种烦恼纷涌而至。
宁宁就遭遇了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烦恼：十七岁那年，父母离异了，两人离开，留给她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和保姆。
那晚，下着很大的雨。
展翼和齐宇四处寻找，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宁宁，宁宁——”就连展翼，从来不见他过喜过悲表情的安静男孩，也按不下心中的焦虑，用尽最大的力量喊着那个熟悉的美丽名字，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叫进灵魂里。
齐宇也是，雨已经淋得他浑身透湿，头发都贴在脸上，眼睛却异乎寻常的亮，仿佛瞳仁里在燃烧着两苗闪闪的火焰。展翼和齐宇互望一眼，两人心里都是撕扯一般的疼痛。
到底找到了宁宁，已浑身透湿，坐在漆黑的小山坡下，一动不动，石雕一般，却已被淋得晃晃荡荡的了。
齐宇一语不发，脱下外套给宁宁披上。宁宁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仍在哽咽不止。
展翼默默蹲下身，背起宁宁。齐宇撑着伞，笼在他们头上。
宁宁轻柔得就像一根羽毛。展翼听见背后女孩压抑的抽噎，忽然觉得心里轻轻地痛。
这个曾经快乐如风的女孩，如今却是孤苦无依了。
他心底忽然涌上一层冲动。想在这黑暗如磬的时候，给予宁宁竭尽所能的保护，让她的笑容，一如从前。
却不想到了第二天，一向嘻嘻哈哈的齐宇一脸严肃地找到了展翼，在那个生满蒲公英的山坡，他们常常去的地方，齐宇背对着他，轻轻地说，我喜欢宁宁。
展翼一下怔住。
齐宇蓦然转身：“我想给她所有的幸福，我想好好地保护她，照顾她。”
展翼沉默，然后转身，将齐宇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每走一步，心就痛一下。
表面上，三人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紧张的学业而疏远了许多。宁宁变得安静许多。
高三文理分科。宁宁当然选文。齐宇也选了文。
展翼叹了口气，轻轻在选择表上填了个“理”字。
他想起山坡上齐宇的梦想，是做一个生物学家，而选文，则意味着和自己的梦想分道扬镳。
展翼明白他是为了宁宁。
可宁宁变化太大。她经常一个人去那片小山坡，支起画板，静静画画。而齐宇，就静静站在一旁，双手插进兜里，让年轻的脸完全融进夕阳。
宁宁从小就喜欢画画，她的画，灵气横溢。
展翼走了近来，静静站在她身后，宁宁没有发觉。齐宇也没有发觉。
他看到她的画板上的画，不过是画的寻常风景，为什么看了就很想流泪呢？
宁宁的确有作画的天才。她让自己的灵魂在画上歌唱。
她一个人默默地作画，画笔和色彩在画纸上急速舞动着。宁宁完全没有注意到展翼的存在，她提起画笔，凝神，沉浸在了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展翼看着宁宁的侧影，夕阳金色的光芒正斜斜从窗口投了进来，照在凝思的她身上，竟是无法形容的美丽！这时，他忽然有了某种怅然奇异的感觉，宁宁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高考志愿终于下来，宁宁填的是中央美术学院。
展翼明白宁宁曾经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律师，尽管喜欢画画，却始终说，那只是爱好，而不是梦想。而如今，她也离开了原有的轨道。
齐宇，也在志愿上填了北京。
大概就只有他一人，仍在按自己预计的轨道在运行，不愿再有什么改变。
他在志愿上，填的是本省的大学，计算机专业。
他想他也做不到像齐宇那样，为了宁宁可以做任何的改变。
上大学了。宁宁在迎接高考的时候，像其他学生一样行色匆匆，可是双目燃烧着明亮的火焰，而且越来越亮，简直像是落进了星星一般。她整个人像个发光体一般熠熠生辉，丝毫没有高三学生那种疲惫颓废。
高考过后，捷报传来。宁宁轻而易举地又考了第一名。
对此，展翼和齐宇并不感到奇怪。
宁宁身上，仿佛有种奇异而巨大的力量。
常常收到宁宁和齐宇自北京寄来的金黄的银杏叶，让人怀想北京秋季明丽高远的天空。而展翼也常常把岳麓山上美丽深厚的枫叶夹在信纸里寄过去。
有时，收到的只是小卡片，齐宇在上面写满祝福，而宁宁就在上面简单地签个名，画个笑脸。这是他们幼时常常喜欢画的。每次看到那个笑脸，展翼心里就轻轻地温暖，恍又回到最初，三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什么都没改变。
到了大二，齐宇寄回了一张他和宁宁的合影，信上说：“展翼，宁宁终于接受我了。我要保护她，守候她，一生一世。”
那晚，展翼喝醉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已明了的结局为何仍是让自己如此不堪承受。寝室的兄弟好不容易将他从酒吧拽了回来，一路上听他喃喃念叨着几个名字，像是“宁宁”，又像是“齐宇”。
第二天，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寝室里静静的，竟是谁也不敢问。
大三的一日，展翼和平常一样在寝室编程，忽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展翼过去开门，是宁宁。
宁宁仍是昔日干净的短发，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闪烁，她抬起头来向展翼一笑，仿佛寂静的花开，一寝室都没声音了。
宁宁去过很多地方，都是展翼所陌生的。她娓娓道来那些精彩，展翼安静听着，一如幼时，坐在茵茵的斜坡上，看蒲公英的影子飞过夕阳的余晖，感受地球的转动和风的形成。
他静静地看着宁宁。昔日娇柔清秀的小姑娘，已成长为风致楚楚的少女，她的谈吐和见识已是他所不能及。
也许真是齐宇，才是她那一类型的人，也完完全全地愿意为了她而成为那一类型的人。
宁宁走后，室友仍没回过神来。一人说，这个女孩……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有种特别的神韵，让人观之忘俗。
其他人望望沉默的展翼，都识趣地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暗暗地想，也只有这样的女孩，能够让展翼沉迷且尚不自知。
毕业，展翼在本省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信上得知，宁宁去了普罗斯旺，那个梦幻的熏衣草故乡，恍然如梦，可又如此真切。齐宇也陪她去了。
他们在童话似的普罗斯旺订婚了。宁宁寄过来她画的普罗斯旺，熏衣草，古堡，湖泊，还有齐宇，他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眉目俊朗，成熟的脸有着少年时没有的英俊洒脱。
他知道那些纯白清新的日子，从此只凝固在了古旧的镜框里。那些青涩的青春，那些往日的笑容、泪水、蒲公英只能在回忆中鲜明地洗过他的心。
席慕容的那首诗，他终于从网上找到了全篇，呆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爱人我已离你千万里/我也知道/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爱原来是一种酒/饮了就化作思念/而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夜夜举杯/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于是，爱上了回忆，回忆中仍能拥有所有的美好。
直到有一天，陆青青忽然含笑对展翼说：“展翼，我们恋爱吧。”
展翼愕然地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孩，巧笑嫣然，秋波流转，眼里的神色，却完完全全是认真的。
一日，她忘下钥匙，回公司取，推门却看见一向严谨的展翼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夕阳，脸上，却是如雾的忧郁，弥在墨似的眉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个镜框。
就在那一刻，陆青青怔了一下，那种忧郁，仿佛刚刚敲开的坚果清凉甘芬的香气，轻轻弥满了她的心。
从那时起，她开始爱上那个略显忧郁的男子，爱他在夕阳中的沉默，以及他在凝视照片时那深沉的眼神。
陆青青没有望他，轻轻说：“错过了她，你还有我。”
风，轻轻从窗外吹进来，玉兰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