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俄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剧作家，出生于官吏家庭。他一生共创作剧本近50个，主要有《自家人好算账》、《肥缺》、《大雷雨》、《狼与羊》、《没有陪嫁的女人》和《无罪的罪人》等，多以地主、商人、小官吏的家庭生活为题材，揭露和批判他们在宗法制度下的家庭关系和野蛮庸俗的生活习惯，反映了农奴制改革前俄国社会的腐败和黑暗，对俄国在批判观实主义戏剧的形成和发展有很大的影响。代表作《大雷雨》写于1859年。
故事梗概
卡捷琳娜出嫁了。
马车载着这位姑娘走了三天三夜，最后驶进一个小城镇，在一处有着黄色脊顶的木造大房子的门前停下了。这里就是她丈夫的家。
丈夫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家里还有守寡多年的妈妈和一个尚未出嫁的妹妹。她的丈夫名叫季洪，是一个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比较柔弱的青年人，但他心地还算善良，对新娶的美貌的妻子也颇能知冷知热。卡捷琳娜吃惊地觉察到她眼前的丈夫同她一向在梦中见到的白马王子有着很大的差距，但她也渐渐分清了，梦是梦，现实是现实，她一刻也没忘记妈妈临行嘱咐她的话，她知道她应该爱她的丈夫，应该做一个好媳妇。刚到夫家那会儿，她处处小心翼翼的，话不敢多说一句，活不敢少干一点儿，尽量让自己对丈夫温顺，对婆婆服从。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怎样讨得婆婆和丈夫的欢心，为此她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这种生活使她感到很疲倦、很不舒服，但她知道自己应该忍耐。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全部的努力和忍耐并没有产生预期的结果，她越来越觉察到婆婆总是故意找她的碴儿，常常无缘无故地训斥她，无论她怎么做都不对，甚至对她的走姿坐相也要说三道四。她实在想不通婆婆为什么这样苛刻地对待她，有时她实在受不了，就低声辩白几句，这不仅引来婆婆更加凶狠的斥责和咒骂，而且连丈夫也总是站在婆婆一边帮腔助势。她丈夫的这种不公正的态度甚至比婆婆的蛮横更加强烈地刺激着她，使她心中日益滋生着对他的怨愤。后来她简直有些绝望了，她真没想到做个好媳妇竟这样难，她觉得这辈子恐怕做不成好媳妇了。她开始失眠了，经常整夜地听着伏尔加河的呜呜咽咽的流淌声，有时又梦见在妈妈的温馨的怀抱里痛哭，醒过来才发现冰冷的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枕头。
这是卡捷琳娜出嫁后第二年的夏季的某日，天气闷热，季洪一家人在林阴道上散步。这条林阴道处于伏尔加河右岸的高地上，因此漫步在林阴道上，可以看到太阳照耀下泛着白光的伏尔加河的流水和左岸的长着稀疏的青草的沙地以及远处的一片郁郁葱葱的乡村景色。
季洪挽着他母亲卡巴诺娃的手臂走在前面。他明天为了一件商务上的事情要出一次远门，十几天以后才能回来，卡巴诺娃此时正在给儿子交代一些出门在外应注意的事项，儿子频频点头应诺。老太太身穿一件黑色的丝绸长裙，头戴一顶有着紫色饰边的便帽，她那张毫无表情的瘦脸在树阴下显出青白色，她吃力地走在坡道上，微微有点儿气喘。
卡捷琳娜和小姑子瓦尔瓦拉默默地跟在后面。这天早晨，丈夫季洪出远门了。卡捷琳娜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缝制衣服，她希望不要有什么人来打搅她，就让她这样地安排几天，一直等到季洪回来。这时有人轻轻地敲起门来。
“谁？”卡捷琳娜问。
“我。”瓦尔瓦拉的声音。
“啊，不，你不要进来！”卡捷琳娜急忙站起身，想把房门抵住。但瓦尔瓦拉已经把门推开了，她从半开的门里探进头来，向卡捷琳娜狡黠地眨着眼睛，一只手还提着一把钥匙。
“给，”她说，“这是咱家花园后门的钥匙，我已经说服妈同意你跟我做伴，傍晚天黑的时候你一定到花园去，过一会儿，我就找鲍里斯，通知他晚上在花园后门等你。”
“你这是干什么！瓦里娅，你不要这样胡来，我求求你！”卡捷琳娜叫起来，她的眼睛盯着那把钥匙，就像看到一个可怕的怪物，不断地向后退闪。
“别犯傻了，卡佳，快拿着吧，它不会咬你的。”瓦尔瓦拉把钥匙硬塞到卡捷琳娜的手里，调皮地朝她笑笑，然后转身跑走了。
钥匙是铜质的，发着猩红色的暗光。卡捷琳娜捧着它就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她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扔掉它！”她心里在喊着，“一定要扔掉它，把它扔到河里去！它是来诱惑我，毁灭我的！”
“难道你就这样痛苦地忍受下去吗？”这句瓦尔瓦拉多次质问她的话突然又在她的耳边响起。是的，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地这样生活一辈子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整天受苦受累，毫无自由，而又看不到一线光明！卡捷琳娜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婆婆的那张刻薄、冷酷、阴毒的脸，还有丈夫的那张经常流露着无可奈何、可怜巴巴的神情的脸。她突然觉得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厌恶。她厌恶这个家，她厌恶这种生活，她甚至觉得瞧着这屋子里的四堵墙都想呕吐。
“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欺骗自己？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结束这种生活？结束这种生活有什么罪过？”卡捷琳娜在心里大声责问自己。她望着窗外的蓝天，仿佛看到了鲍里斯那孤独的身影正朝她走来，她激动得满脸泛出红光。“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一定要跟他见面，一定要跟他说话！啊，黑夜快点来吧！”她暗自下定了决心，镇定自如地把手中的钥匙放进了口袋中。
鲍里斯应邀来到了卡巴诺娃家花园后面的谷地，他心中狐疑万分，但好奇心又迫使他不能不来看个究竟。这里的路很难走，到处是石块、小土坡和灌木丛，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谷地的底部是一条小溪，溪水哗哗地流着，顺着谷地向下一直流到了伏尔加河里。鲍里斯拨开茂密的灌木丛，登上一个高坡，向上望去。在迷蒙的星光下，他依稀看到卡巴诺娃家后花园的围墙，还有一条灰白色的小径从上面蜿蜒而下。
鲍里斯抬起头紧张地望着从花园后门通下来的那条灰白色的小径，猛烈的心跳使他透不过气来。终于，他听到花园的门响了一下，随即一个女子的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这身影沿着小径缓缓地向下飘落，星光下可以看到她的白色的头巾随风飞动，宛如从天而降的天使一般。他太熟悉这身影了，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刹那间，那身影已经在离他几步远处停下来，不动也没有声息，在星夜中看起来好像一团随时都会消散的白雾。
“是你，卡捷琳娜？”鲍里斯怯怯地问。
没有回声。
“卡捷琳娜，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早就盼着跟你见面了。”鲍里斯激动地说，伸开双手，慢慢地向前走。
“别碰我，别碰我！走开，你这个可恶的人！”卡捷琳娜突然愤怒地喊叫。
“你怎么啦，卡捷琳娜？”鲍里斯收住脚，惊愕地问。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卡捷琳娜捶胸顿足地连声质问。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鲍里斯小声辩解着。
“我让你来的！”卡捷琳娜带着哭声喊起来，“难道我让你来毁了我吗？你知道你在给我准备一个什么下场吗？”她抬起手指着伏尔加河的方向，“那里将是我的葬身之地！”说完这句话，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子摇摆着，好像就要倒下。
鲍里斯抢前一步扶住她，顺势又把她抱在怀里。“卡捷琳娜，请你安静一下！”鲍里斯在她耳边低语，“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过爱我自己……”
卡捷琳娜奋力挣脱。“你把我毁啦，毁啦，毁啦！”她不停地喊。但鲍里斯的热烈的拥抱和在她耳边吐露的那些滚烫的情话很快把她融化了，她停止了挣脱和喊叫。
“我不是爱他的吗？”她想，“现在他来到了我身边，为什么我不去爱！”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柔情，她猛地伸出胳膊，用力搂住鲍里斯的脖子，在他泪水涟涟的脸上狂吻，嘴里还喃喃地哭诉着：
“是我让你到这里来的……是我……我爱你……现在你的意旨支配着我……我是属于你的……”
鲍里斯更加热烈地回抱她。“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他连声叫着，频频亲吻她的脖颈和面颊。
终于，四片火热的嘴唇胶合在一起！
“亲爱的鲍里斯，我爱你，我早就爱你了！”卡捷琳娜安详地依偎在鲍里斯的胸前，向他倾吐着自己的心声，她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从跟你头一回见面起，我就六神无主，似乎只要你向我招招手，我就会跟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决不回头。”
“我也早就爱你了，”鲍里斯接口说，卡捷琳娜刚才那番话使他感动万分，他想回报她几句安慰她的话，“我知道你是有丈夫的人，你的处境比我困难，但是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相爱的，我要永远保守这秘密，我也会永远爱你，竭尽我的力量让你幸福。”
“亲爱的，你知道我现在多么幸福啊！”卡捷琳娜说，一面又深情地吻着鲍里斯。“亲爱的，让我告诉你，为了这幸福我不怕造孽，不怕人家评头论足，我心甘情愿为了这罪孽受尽人间的苦难，直至付出我的生命……”卡捷琳娜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很平静。
“既然咱们现在是幸福的，就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鲍里斯觉得卡捷琳娜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制止她说下去。“你丈夫要出门很久吗？”他忽然问。
“大概要两个星期。”
“哦，咱们可以好好玩一玩，时间还长着哩。”
“是可以好好玩玩，不过以后……”卡捷琳娜沉吟着没有说下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鲍里斯和卡捷琳娜再度陶醉在轻纱般的梦幻中，他们暂时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忘却了对于将来的担忧和恐惧，紧紧地依偎着，亲吻着，好像双双飞上了天空，在广漠而清明的天宇中自由翱翔……
太阳偏西的时候，天气突然大变，大团的乌云从天边涌起，迅速掩蔽了落日的余辉。远方响起“隆隆”雷声，这雷声听起来很像一头遭到闷压的猛兽发出的喑哑的呜咽声。随着一阵略带湿气的凉风掠过干燥的地面，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下来。游客们纷纷奔向路旁一座早已坍塌的建筑物的拱形回廊。
先是几个男女游客吵吵嚷嚷地拥进回廊中，随后卡巴诺娃、卡捷琳娜和她的丈夫也跑进了拱门。卡捷琳娜一看到瓦尔瓦拉，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好了，瓦里娅，大雷雨来了！”卡捷琳娜大惊失色地说。
“你别胡思乱想！把心定下来！”瓦尔瓦拉悄声命令着卡捷琳娜，并且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不！我受不了啦！”卡捷琳娜依然大声叫着，“我实在受不了啦！”
“本来嘛，”卡巴诺娃斜睨着卡捷琳娜，插进来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害怕什么？”她摘下头上的布软帽，恶狠狠地甩打着沾在上面的雨水。
“但是，妈，”季洪连忙出来打圆场，“她能做什么亏心事呢？她不过是天生胆儿小……”
“你别护着你媳妇，”卡巴诺娃打断儿子的话，“人心难测水难量，你怎能肯定她是干净的！”
“除非我不在家时她做出了什么事。”季洪笑嘻嘻地对母亲说。
“你当她不能？哼！”卡巴诺娃气呼呼地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不再理睬她的儿子了。
季洪在母亲那里讨个没趣，自觉尴尬，于是就假装着板起脸，转向卡捷琳娜说：“卡佳，你要是犯了什么罪，还是忏悔的好，要瞒我是瞒不过去的。”
季洪随口说出的这句玩笑话却强烈地刺激了卡捷琳娜，她即刻脸色陡变，失声叫道：“忏悔？！是的，我要忏悔！我早就想忏悔了……”
瓦尔瓦拉见事不妙，赶快跨前一步，立在季洪和卡捷琳娜之间，故意大声对哥哥说：“你纠缠她干什么，难道你看不见，她让雷声吓昏了头。”随后，她又转身紧紧抱住卡捷琳娜，在她耳边叮嘱她不要乱说。卡捷琳娜痛苦地摇着头，最后竟伏在瓦尔瓦拉的身上大哭起来。
幸好卡捷琳娜的哭声被一阵比一阵强的雷声盖住了，因而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时候，回廊里的人都拥挤到拱门旁翘首向外张望，纷纷议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雷雨。
“瞧，满天的乌云翻滚，直冲咱们的头顶压下来，看着真吓人！”一个女游客尖声叫道。
“我敢说这场大雷雨来势不善呀，”又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上了年纪的人说，“不是劈死什么人，就是烧毁一座房子，你们等着看吧，准没错。”
卡捷琳娜听到有人说劈死人，惊得停下了哭声，猛然抬头朝丈夫问：“季洪，你知道会劈死谁吗？”季洪回答：“我怎么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卡捷琳娜立即接口说，“一定会劈死我……”听到卡捷琳娜这样说，瓦尔瓦拉慌得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瞧，疯婆子走过来了。”站在拱门口的女游客又叫起来。
“谁？哪个疯婆子？”卡捷琳娜挣开瓦尔瓦拉的手问，一面惊恐地瞪大眼睛向外寻视。
“不就是那天我们在林阴道见到的疯婆子吗？一个可笑的老太婆。”瓦尔瓦拉回答。
疯婆子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走到回廊站住了，凝视着回廊里的人们。搭在她身上的那块黑色的披肩在大风中狂乱地飘动，在她身后的天幕中是翻滚着的乌云和霍霍的闪电。
卡捷琳娜看到了那疯婆子，突然惊呼一声，奋力挣脱开抱着她的瓦尔瓦拉，向着回廊的深处逃命似的躲藏。
“你躲什么！”疯婆子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响。几乎压倒了隆隆的雷声。“你害怕了，你不想死，可是你的美貌把许多人引上罪恶之途！你将要带着你的美貌跳进深渊里去！”
卡捷琳娜跪在回廊的墙壁前哭叫：“我要死了，啊，我要死了！”
“你往哪儿躲，傻女人！”疯婆子继续说着，“谁也休想逃出上帝的手掌！谁都要在永不熄灭的烈火里燃烧。”说完这些话，疯婆子冷笑了几声，又挥舞着拐杖走开了。
一道刺目的闪电长蛇般的划过长空，紧接着响起一个山崩般的炸雷。
跪在回廊墙壁前的卡捷琳娜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啊，地狱！地狱！火焰地狱！”她借着闪电看到了墙上的画，跳起来哭喊。卡巴诺娃、季洪和瓦尔瓦拉都过来围住了她。
“我的心已被撕碎，我再也受不了啦！”卡捷琳娜继续哭叫着，“我在上帝面前是有罪的，我曾发过誓，在丈夫不在家时决不看任何人一眼，可我这个放荡的女人干了些什么！在头一天夜里我就从家里跑出去……”瓦尔瓦拉又捂住她的嘴，“别胡说，卡佳，你别胡说！”卡捷琳娜用力挣脱着，“你让我说，瓦里娅，你让我说啊！”
“哼，既然开了头就说下去嘛，说呀。”卡巴诺娃厉声叫道，凶神恶煞地逼视着卡捷琳娜。
“这十天的夜里我都出去玩儿了……”卡捷琳娜说不下去了，摇晃着身子，大哭起来。站在一边的季洪急忙抱住了她。
“原来是这么回事！”卡巴诺娃抢上前来，一把拉开儿子，凶狠地追问道：“跟谁？说！”
卡捷琳娜停止哭泣，一字一顿地说：“跟——鲍——里——斯。”说完，她晕倒在地上。
空中又炸起一声霹雳，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从回廊的深处，鲍里斯发疯似的奔跑出来，跑到拱门处，他停了一下，仰起身子，举起双手，大声地哀号：“苍天啊，你睁睁眼吧！”随后，他就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外面的大风大雨之中……
大雷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的早晨骤然而止，乌云也随即消散，几天不见的太阳又傲然升起，普照万物。
这天傍晚，卡捷琳娜和鲍里斯又她家花园下面的谷地里的那块大石块上与鲍里斯相会。
“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卡捷琳娜突然提议，眼睛里闪出企盼的光彩，“我们一起到西伯利亚去！”
“这不可能，这不行，”鲍里斯连声回绝，“我叔叔会拼命反对，你婆婆和你丈夫也会拼命反对的。”
卡捷琳娜惊诧地抬起头，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鲍里斯，眼睛里燃起的那点希望之光也渐渐熄灭了。
“那你自己走吧，上帝保佑你！”卡捷琳娜随即恢复了常态慢慢地说，“不要为我难过，到了那边就把我忘掉吧。”
“不，我永远不会把你忘掉！”鲍里斯紧紧地抱住卡捷琳娜说，“我要天天为你祈祷。”
“时间不早了，”卡捷琳娜轻轻脱出鲍里斯的怀抱，“你该回去了，咱们也总算见过面了。”
“是的，总算见过面了，让我们告别吧。
这对情人最后一次亲吻。
鲍里斯走后，谷地里只剩下卡捷琳娜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现在我到哪儿去呢？”卡捷琳娜问自己，“回家去吗？不，回家就跟到坟墓里去一样。”可是，不回家她又到哪里去呢？卡捷琳娜的脑子里电光似的闪动了一下，她想到了真正的坟墓——一棵小树下面有座小坟，春天，阳光温暖着它，雨水滋润着它，坟上会长出细软的青草，还会盛开出五彩缤纷的鲜花，四周静悄悄的，鸟儿飞到树上来欢跃歌唱，造窝筑巢……这座真正的坟墓的形象在她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动人地浮现出来。与其回到家中的坟墓里去，还不如到真正的坟墓里去，这真正的坟墓才是她的家，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对这纷扰的人世，如今她已毫无奢求、毫无眷恋、毫无牵挂了。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没有必要。反正总归是死，是等死神找上门来还是自己主动迎接死神，这已是次要的问题。“我知道怎么办了，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卡捷琳娜不禁喊出声来。
在生与死之间，卡捷琳娜终于选择了死，这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择，当然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抉择。当她一旦下定了去死的决心，她的心情反而变得格外轻松和平静，她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痛苦，只有一个意念，就是顺着谷底的小溪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而小溪的尽头就是奔腾不息的伏尔加河。
卡捷琳娜站起身，理了理她那褐色的秀发，重新扎好了她的白色的头巾，如赴节日的盛会一般，态度庄严而又坚定地走下谷地，走到小溪边。小溪里的流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凉凉的使她感到欣慰。她追随着小溪里的喧闹的流水走下去，走向伏尔加河。
她向前望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伏尔加河……她又一次想起了她的家乡，想起了她亲爱的妈妈。她很后悔没把她一直珍藏在箱子里的那件紫色天鹅绒背心穿上，那是妈妈在她出嫁前亲手赶制出来送给她的纪念物啊！
她向前望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伏尔加河……想到在她死后，在她被放到棺材里的时候，会有人为她祈祷，把她的手在她的胸前叠成十字……因为她依然相信这世界总有人爱她，至少她的妈妈爱她，还有鲍里斯爱她，瓦尔瓦拉和库利金大叔也爱她，连她那可怜的丈夫也是爱她的。
她沉稳地走向伏尔加河，她已经听到了伏尔加河的波涛声，她已经看到了停泊在河边的船只上燃起的明灭不定的点点渔火。她爬上了岸边的一座石崖，在石崖的顶端长久地站立着，前后左右都是无边的黑暗……她似乎听到了河岸上有许多人在吵嚷，她知道那是人们在寻找她……她再也不能迟疑了，她必须采取最后的行动了。“永别了，亲人们！永别了，朋友们！永别了，所有爱我的人！”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在心里呼喊，然而回应她这无声的呼喊的只有伏尔加河的暴怒的涛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