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表现在文化的运动与融合上就是严格遵守优化组合律。所以大凡外来人口多的地方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速度快，能力强，生产力相对发达，文化相对繁荣，人的价值观念、行为方式相对进步和文明。一方面，本土文化在外来文化的刺激与竞争面前不断吸收外来文化的养分，这使本土文化不自觉地成为被改造者，另一方面，外来文化作为被植入者，只有不断地提升和优化自己才能为自己赢得在新的文化环境里生存的空间。这与为了优化物种而引进狼的做法所产生的效应是一致的，对本土文化而言是狼来了，对异域文化而言则是掉进狼窝。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当一种文化的警觉上升为文化的自觉的时候，一种优秀的文化就产生了。
玉林人徐一周曾经在《玉林日报》网上撰文说玉林客家既保留了中原文化的主流特征，诸如崇尚华夏正统文化，崇尚诗礼传家，注重对传统、文化、语言、习俗的保存，并以共同的生活方式、习俗、信仰和观念紧密团结在一起；又不断与南方的百越民族（主要是畲、黎、瑶等族）融合，从当地土著居民的文化中汲取精华，从而创造出独具特色的客家文化。这种文化，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强烈的客家精神。徐文认为在玉林客家精神主要表现在如下几方面，一是刻苦耐劳。这种精神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客家人的大本营赣南、闽西、粤东三角地带就曾经是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其本土文化落后，生产力水平低下。客家人在这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给这片荒僻而神奇的土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客家人进入广西包括进入玉林之后，面对的也多是穷山恶水、莽莽荒原。如果没有艰苦奋斗、锐意进取、勤劳勇敢、刻苦耐劳的精神，断不可存活，更不用说发展。二是团结精神。客家人的祖先由于历经迁徙，环境险恶，竞争激烈，独立生存十分困难，因此，客家人特别注重团结，合群奋斗。这一点今天的客家人依然如此。无论是安处家园，还是置身异国，客家人多能声应气求，互相提携。三是崇文尚武。客家先民在中原老家受到儒学的传统教育，与相对边缘化的原住民相比，更能感受教育与文化的力量。流入边地之后，他们依然继承了中原古风，保持着重道义、好学问、尚教育、崇礼节、讲伦理、尊妇德、护亲族、敬祖先等美德，并把这种风气发扬光大。所以，今天的客家人依然讲究“耕读传家”，重视教育。
客家人常讲一句话：“养子不读书，不如养头猪”，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判断。所以至今博白、陆川诸县每年高考成绩斐然，捷报频传。与此同时，由于迁徙、出外谋生要有强健的体魄、高超的武艺，加上客家人大都生活在山区，所以，客家人也有尚武之风，民风也显得比较剽悍，在压迫面前敢于反抗。正因为如此，才有冯子材、刘永福们反抗外敌，太平天国运动中客家人充当主角之壮举。四是敬祖崇正精神。背井离乡的客家人更能体会宗族、家族力量的重要性，因而有很强的祖宗意识和家族观念，敬祖睦宗成为风气。今天走进玉林客家人的家宅，还能在正厅看到敬奉祖宗的家庙，其正中设有漆红神龛，敬奉着家主列祖列宗之牌位，龛前设香案，置香炉、烛台，案前设供桌，摆供品，可见客家人敬祖风气之盛。同时客家人也讲究崇尚正统，保护自己的语言文化体系，遵守“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古训，客家人之间一直使用方言交流。
其实被客家人带到边地并顽强保留的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也是纷繁芜杂的民族文化中的优秀基因。今天我们感受到的玉林文化实际上是作为边地的玉林本土文化与南迁后的中原文化的合流。这构成了一种新生的地方文化，也是一种全新的文化，与它的两个前身相比，既有共同源头，又有不同的派生与发展。关于玉林文化学理上的分析，我在采访期间专门召开过一个座谈会，与会者都是玉林学界人士，见解十分精到，但我现在并不需要借用这些观点来表达。简单的类型抽象代替不了具体的个案分析。我现在对罗德绍这个特殊的玉柴之家更感兴趣，当然我对罗德绍的兴趣就是对在这种特殊文化背景里诞生成长的玉柴这个企业的兴趣，如果说罗氏家族是一种边地外来文化的载体，那么玉柴就是一个边地新文化的载体。这个企业的员工队伍起初是百分之百的本土人，这些本土人其实就包括了历史上的外来人，是一个新玉林人的概念。其后几十年间，又有大学生、研究生等新的成分源源不断地输入，不断改变着它的人力资源结构，虽然就其基本结构看依然是“本地人”占大多数，但新成员的加盟也带来新的文化植入。这使玉柴成了一个不断融汇外来文化、本土文化、边地新文化与新外来文化，不断融汇、吸收新生的复杂的文化载体。这种文化一旦成为企业文化的土壤和寄植者，其企业精神之树必然有些卓尔不群。这当然又是一桩悬案，需要留待下文细说。
八
罗德绍在职时一直从事财务工作，一开始做出纳。大概是因为少年时在一家私人商行做过店员的缘故，业务比较熟练，所以在这个岗位呆了下来。这一呆就是几十年，就财务这条线而言，罗德绍是一个见证。但罗德绍告诉我说当时厂里的财务往来不大，需要支付的都是些买火柴收药材之类的开支，来往数目很小，有时就几块钱。1956年有了财务科，罗德绍任科长，这是他在玉柴做过的级别最高的官，而且罗德绍是玉柴最老的职工但不是工作时间最长的职工。1980年，这位老财务科长因为眼疾而提前退休了，时年55岁，还没有到正常退休的年龄。这似乎有些遗憾，因为从表面上看我失去了一个关于外来文化寄植者坚忍不拔的主题支撑，其实不然，听完老人的故事我才知道，老人退休以后对这个家族的精神贡献更大也更为重要。
罗家人丁兴旺，老人身后有三男二女的子嗣，老大罗红专，高中毕业后赶上上山下乡运动，到玉林附近的福棉乡下插队劳动了三年。1985年，也就是罗德绍提前退休5年以后，玉柴出现了一次历史性转折，并从此步入一个快速发展的新时期，这是玉柴一个很重要的历史阶段。这一年玉柴发生了很多具有历史意义的事变，让普通职工切身体会到的变化就是职工子女可以优先招工进厂，这当然与当时玉柴的快速发展、人力资源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无论什么原因，还是让所有有子女需要就业的职工感到了这个单位的优越与温暖。用今天的话说，这个决策让玉柴职工体会到了玉柴早期的人文关怀。也就在这一年，罗德绍把在福棉乡下劳动的大儿子送进了玉柴，总算当上了工人，而且是玉柴的工人，这在当时是令人羡慕的。在罗家，这当然也是一件大事，“顶替”也好，“内招”也好，反正罗家有了第二代玉柴人，这向罗德绍的目标靠近了一大步。在罗德绍晚年的人生策划里，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把他的罗家军带进玉柴。他永远记得50多年前那个让他后背发凉的黄昏，记得第一代玉柴人创业的艰难。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玉柴变了，他要让他的第二代也成为玉柴人，这几乎成了他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干上几十年的真正动力。所以老大进玉柴对罗德绍的人生策划来说算是一次兑现，也算是开了一个好头。此后不到5年时间，罗家三男二女全部成了玉柴员工。这其间五个子女相继婚配，所嫁娶的对象也是玉柴人，如今第三代也已经或正在成为玉柴的队伍。
这让我又想起老人那极富穿透力的目光，那是一种远见与谋略，也是一种执著与坚忍，还是一种新边地文化的特殊品质。玉柴几十年来形成的文化品质就是由无数这种新边地文化的因子构成的。
在玉柴工会的帮助下，我见到了罗家军的大部分成员。当时正是玉柴大生产期间，上班时间从车间里调人出来十分困难，车间一线的人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加班，我实在不忍心再去占用他们的休息时间，而且我也知道在全球金融风暴的背景下，玉柴如此火爆的生产形势多么难得，多么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去珍惜。
最终能把罗家军大部召集起来是因为其中的几个主要成员都已经不在流水线上了，这纯属巧合。那天我是在玉柴文化中心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见到他们的。这是罗家军的几个代表人物，包括二儿子罗肖强、大女儿罗肖华、小女儿罗肖丽、长孙罗健。这是一个结构合理的梯队，每一级次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玉柴情结，他们热爱玉柴，忠于玉柴，在与玉柴结缘的漫长岁月里，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但家族与地方文化血液的浸润，使他们变得格外具有韧性和耐受力，也很有凝聚力。这是一个家族的凝聚力，也是一个企业的凝聚力、一种文化的凝聚力。罗肖强下过乡，当过兵。关于罗肖强进厂的时间，父子俩口径不太一致，按罗肖强的说法，他到玉柴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有四个玉柴人了，罗家军正在开始壮大。
罗肖强1986年结婚，一年多以后，在玉林麻纺厂工作的妻子也调入玉柴，当时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现在这个孩子在柳州一家高级职业技术学院读数控维修专业，算来也有二十一二岁了。我对罗肖强说，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你的企图，显然你这个儿子也是给玉柴准备的，是罗家军的后备军。罗肖强丝毫没有回避和否认的意思，他爽快地说送孩子上这个学校的目的就是想让他进玉柴，因为我们的根基在这里。加上玉柴这个企业很不错，每个人在这里都会有前途、有发展，而且孩子也愿意回来。有一段时间我也鼓励他去外面闯一闯，他说他已经想好了，还是回来。罗肖强在这里所说的根基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既有时间上的意义，也有空间上的意义。时间上要从1952年的那个晦暗的傍晚算起，空间上则可以算一算罗家12个在岗的人在玉柴的岗位面积。不过无论用怎样的算法，都难以算出一个家族在任何情况下都力挺玉柴的韧劲，这个家族用三代人和50余年光阴结成一根纽带，把自己与玉柴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罗肖华与罗肖丽是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那天因为是从岗位上来的，姐妹俩穿着一样的工装，两个毫无二致的人在我眼前说话，使我感到简直有些神奇。直到她们各自说完自己的故事，我依然没有找到两人的差异。最后为了采访记录的方便，我只好用了一个极其笨拙的办法来区别，就是她们正在使用的手机，我通过手机识别了这对姐妹的长幼，然后把两个联系密切的名字安放在她们身上，这样继续我们的谈话，我心里才比较有数了，这之前我总是张冠李戴，两个人的故事在我的记录中不断发生错位。
罗肖华和罗肖丽是同时出生也是同时进厂的。1987年，姐妹俩初中毕业，刚满17岁，就在父亲罗德绍的安排下放弃学业，参加了玉柴举办的一个岗前培训班，这年底，这对姊妹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玉柴员工。应该说这是罗德绍晚年的最后一次策划，也是最成功的一次策划。接下来的第三代他就有些鞭长莫及了。其实对以罗德绍为首的罗氏家族挺进玉柴的历史来说，任何一段都是辉煌的。包括下文将要提及的第三代，那种艰苦奋斗中体现出来的强劲与韧性，那种自我更新中表现出来的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扬弃与坚守，无不体现出新边地文化的光芒。这一次，罗德绍同时解决了两个孩子的玉柴籍问题，几年以后，这对姊妹花相继结婚，所嫁的如意郎君也都是玉柴员工，它使罗家军一夜之间呈几何级数地上升壮大起来。现在姐妹俩的丈夫都不在身边，他们都在为玉柴尽一份自己的责任。肖丽的丈夫在玉柴动力公司下属的一家远在湖北的公司工作，13岁的女儿已经开始做她的大学梦了。肖华的丈夫则在外做销售多年，常驻上海、南京、云南、山东，孩子17岁，正在读技校。看来也是为玉柴准备的。我向姐妹俩求证我的推断，姐妹俩都会意地笑了。
九
在玉柴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般的玉柴人只要是做了父母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这就是让孩子进玉柴。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宁可让他们的孩子放弃深造的机会，宁可让孩子做一名普通工人，也要让他们回到玉柴。这几乎和罗德绍一代的思路完全相同。有时候我也想过，这是一种短视呢？还是一种就业恐慌引起的综合症呢？每当我这样想过之后，不久又有新的案例出现，而且它们的出现又足以推翻我先前的判断，这使我一度感到十分困惑，所以最后还得从文化基因中找答案。现在我找到了这个答案，这也是新边地文化的基本特征：对抗与融合过程中的坚守与挺进。也就是说，新的边地文化一旦形成，就已经是一个独立自在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的人，无论他是土著还是移民，他所秉持的行为方式、伦理观念、道德准则都与他本来的状况有了质的变异，这是我们站在局外人的立场，用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已经无法介入的一个世界，因为他们所欲坚守和所将挺进的目标，其价值标准是双重的，既有本土文化视野中的价值，又有外来文化视野中的价值，这也是他们的行为方式和处世原则在任何一种单一文化视野中都显得不可理喻的原因。
在教育问题上，玉柴人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一个复杂的具有对抗性的教育思想，这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它一方面坚守本土文化的实用主义原则，一方面又吸收了中原正统文化的诗礼传家思想，这使玉柴人在职业价值观上呈现出多元趋势，形成了一种耕读并重的价值观。在南宁会议期间，宣传部部长郭德明（现已任职党委副书记——笔者）邀我出去吃饭，顺便去看看他在南宁读高中的女儿，郭德明告诉我，现在很多玉柴人的子女都到南宁来上学，到国外留学的也大有人在。我说这是否与外来人的比重越来越大有关，郭德明不置可否。显然他是认同我的看法的。这位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的重庆人，20年的玉林生活依旧没有使自己完全融进玉林，依然嗜书，嗜老家的辣椒。正是这种外来文化的因素的不断揳入，玉柴的边地文化品格才具有了它无法替代的独特魅力与长久活力。今天中国正在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泛北部湾战略，本已多元化的边地文化正在面临新一轮冲击，玉柴生长在这里，因为它开放的姿态、包容的胸怀，新的文化成分总是率先从这里进来，所以一直首当其冲。生活在玉柴的人也比普通的边地人更早更深程度地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