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和晏平关于玉柴文化的讨论是从民族工业的发展、民族品牌的建设开始的。事情也很凑巧，我第三次住进玉柴宾馆的时候，一进门就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刚刚出版的报纸，顺手拿过来一看，是5月5日的《玉柴建设者》。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位置，一个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引起了我的注意：《“玉柴机器”入选中国优秀民族品牌》。报道称，在新华社自2010年3月起举办的“中国优秀民族品牌大联展”活动中，玉柴与中国石化、中国移动、中国卫通、中国电子、东方航空、中国银行等20余家企业一同入选“中国优秀民族品牌”。这成了我和晏平谈话的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了晏平带有很重的民族情结的价值观。
虽然玉柴进入了“中国优秀民族品牌”的行列，但说起汽车行业的民族品牌建设，晏平并不乐观。这个一直以振兴民族工业为己任的企业家，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企业发展感到过为难和无助，但谈及汽车工业领域里的民族品牌建设，心境多少有些暗淡。晏平说，中国的工业要真正建立好我们民族工业的体系，建立好我们民族工业的汽车工业体系，从汽车零部件开发到整车生产、保修，都能够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至少还需要两到三代人的努力。玉柴从汽车行业，特别是发动机行业的角度，一直关注民族工业。我来玉柴5年感触最深的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在内燃机制造业里面，是不是能有自己的话语权，决定着我们企业乃至整个民族工业的安全性。现在一些产品，我们民族工业也可以做，在中国市场上也和国外品牌抗争，但是它的核心技术，原发性概念性的设计，我觉得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如果国家再不高度关注，上百年都赶不上。为什么说国家要高度关注呢？光有民族企业在这里着急，一个企业去做是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比如说喷射系统，一个企业做，不投几十个亿研发是不可能的，最主要的是整个开发系统里面的资源，需要国家宏观调配，一个企业没办法去调配起来，它涉及到材料、爆炸、热处理，我调配不了这么多资源。即便如此，企业自身也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事实上，玉柴也一直在做，因为你不做不行，比如排放，如果我不去做，我就进入不到国3国4的国家招投标圈子，进不去就拦截不了国外品牌。好在这一块我们玉柴做得比较早，拦截了不少国外品牌，投放市场以后，对民族产品提升的推动作用也很大，后来很多人模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国外品牌拦住了。现在客车领域的进口发动机在中国市场已经不到1%，商用车领域的进口发动机不到05%，我们把绝大多数国外品牌拦在了门外，一个企业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很少从晏平的眼神中看到忧郁，但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不仅如此，我还从晏平身上看到了一种深层的忧思，一种大忧患。其实晏平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对民族工业的前景之忧本身就是一种民族文化的精神折射，一种“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传统士大夫精神的光芒投射在现代经济生活中的深度反映与镜像。
三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玉柴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忧患，这与玉柴文化的民族文化底色不无关联。关于玉柴是中国最大的内燃机制造基地的说法已经有一些年头，并且已经取得了业界的普遍共识，这不奇怪，它的规模品种，它的技术平台，它的自主研发实力，在全国同行业中的领头羊地位都是很稳固的。如果我们继续往纵深里看，联系具体的历史背景，结合玉柴成长的每一个关键环节，说玉柴还是中国民族工业成长的一个样本，估计也不会招致太多的质疑。然而我的视线所及还不止于此，因为就我在玉柴生活与思考的经验来看，玉柴还是中国企业文化的一个标本，这种企业文化是以中国民族文化为底色的。在玉柴，高层的每一个思想、企业的每一个决策、员工的每一个表现，无不浸润在浓郁的中国民族文化的氛围里，所以我们还可以把玉柴看作中国民族文化的一所大学校、一座大熔炉。就在一代代技术领先、质量过硬的产品走出中国西南这座边地小城的时候，一代有着深刻思想与丰富情怀的玉柴人也在长大成人，并开始挺立于天地之间。尽管他们有的曾经也许轻薄过，迷失过，伤过，痛过，哭过，但最终都和玉柴一起成长起来了，和玉柴一起被文化了，成了民族传统文化的传薪人。从这一点上说，玉柴不仅是中国民族工业的长子，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孝子。我在中国的高校里蹉跎了十余年，见过不少自命清高却满腹牢骚的教授学者，我也在中国传媒界混迹过十余年，见过不少金杯累累、黄袍加身的小腕大鳄，说实在的，这些过去的所谓教授学者、小腕大鳄都不曾在我的人生经验中留下多少的痕迹，倒是这些朴实无华、表面上看起来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没有多少关联的玉柴人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给我的精神世界留下了不少中国传统文化的濡染。我在玉柴人身上看到的简直是一部中国传统文化的活典。他们的志向，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知人善任，他们的为知己者死，他们的自律与自强、自信与自新，无一不是民族文化精神的绝好诠释。
玉柴年轻人是在玉柴的文化雨露滋润中成长起来的，他们中不少人今天都成了玉柴的骨干与中坚。这一代玉柴人的血管里流淌着玉柴的血，或者说，他们已经将自己的血液融化在玉柴的血液里了。这是一种毫无痕迹的交融，只有在高度诗性和哲学的显微镜下我们才会发现，在这源源不断的血脉中，有一脉来自我们这个民族的遥远的文化源头。陈海是从一个试机员成长起来的副厂长，这个出生在玉林农村贫苦农民家庭的孩子，上初中时就利用假期到海南卖水果，大学期间做过家教，当过保安，干过推销。或许因为饱受生活的历练，陈海说我现在干工作习惯于多角度考虑问题，比如从组织系统的角度考虑，我必须把这个岗位的工作做到什么程度这个组织才是完善的；从上一级管理者的角度考虑，我要考虑我的工作能否达到他的预期；然后是从第三方的角度，站在玉柴以外考虑问题，我必须提高工作质量和效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有不断地多角度换位思考，才能从我这个环节上保证玉柴的健康发展，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工作，在玉柴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发展平台。我是试机员出身，那时候我在机器旁一呆就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耳朵都是麻的，但我挺下来了。后来就接连不断地换岗位，一步步提升。玉柴有这样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已经形成一种机制，只要你关键时候能挺出来，敢于承诺，敢于践诺，即使做错了，领导也不会责备你。这是一个开明的企业，每个人都可以表现自己。正因为有这样一个良性通道，所以每一个玉柴人都不用担心他的发展，包括他的待遇。我到现在为止从来没过问过我拿多少钱，有几次因为同名的人多，财务把几个攻关项目的奖金打到了别人账上，发现后又改了回来，几个来回我都不知道。所以在玉柴你根本不用管个人得失，只要你付出了，公司是不会亏待你的，就像一个家，这是一种很深层次的互信。
关于互信，陈海说得很到位。玉柴人与人之间，个人与组织机构之间，员工与领导之间，这种互信都表现得很充分。工段长出身的二发厂厂长李勇是黑龙江人，北航毕业后到玉柴，做了一段时间的维修工后，被提拔做工段长。李勇说我当时觉得公司用人胆子特别大，我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员工，一步到位就要我做工段主管，而且三个月就转正了，这种信任是需要勇气的。其实这种用人不疑的信任是一种能源储备，它能焕发出巨大的能量，中国人从来就讲知遇之恩，讲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这种源自信任的力量李勇是看到过的。李勇给我说玉柴的员工很好，对工作指令执行很好，很务实。我们的员工可以每天超时加班工作，都不需要动员。因为长期以来的这种互相信任，培养了他们被尊重、被重视的感觉，培养了他们的责任感和自豪感，他们把玉柴当作家，也把做一个玉柴人当作一种荣耀了。我们从领导到员工，休息上街都穿工作服，而且有穿名牌一样的感觉。每一个员工都为自己的企业自豪，都维护这个企业的形象与利益，这会让这个企业产生超强的执行力。铸造基地的“玉柴速度”就是凭这种超强的执行力创造出来的，五百天的工作三百天就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漂亮。铸造的工作很辛苦，这一次谁都没法跟他们争名次。
陈海说的铸造基地我是知道的。我第二次来玉柴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那天我去采访华原公司，这是玉柴的一家子公司，属于玉柴零部件板块的骨干企业。主要生产柴油发动机滤清器，属于发动机燃烧、进气、净化系统配件。其产品的品质、覆盖面和市场占有率在国内同行业排名第三。因为董事长兼总经理张文和我是老乡，我们的谈话比较随意，顺便谈到了企业的周边环境。张文告诉我说这里是玉林市政府圈定的玉柴工业园，挂了玉柴的名，很多企业在这里做玉柴的配套，但真正属于玉柴本部的企业不多，铸造基地是一家。当时在华原的旁边有一片很大的工地，张文告诉我说这就是建设中的铸造基地，它的规模在亚洲是最大的。因为我的注意力当时还不在这个尚未出土的基地上，所以张文的话没有引起我足够的注意。
这次来玉柴的时候，这个亚洲最大的柴油机铸造基地的一条生产线已经建成投产了，我对和我联络的工作人员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工作人员说下午我们就有机会了。很久以前就听说铸造是劳动强度最大的工种，在很多地方这活都由身强体壮的农民工干的，为了了解一些实情，我先去了玉柴原有的新铸车间，说是新铸车间，其实已经很旧了。这里的工作环境虽然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坏，但与我到过的玉柴的其他车间比起来还是有明显的差距。我当时想这可能是铸造这个工种的特殊性决定的，天底下的铸造大概都是如此。没想到来到铸造基地，我的想法完全被推翻了。这是一个全自动化的铸造基地，车间窗明几净，几乎没有噪声，一切工序都有数控人员和机器人完成。规模的宏大，环境的优雅，劳动方式的现代，让人十分震撼。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人，没法不爱岗敬业，也不可能不感觉到自尊与自豪。
玉柴文化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这是一种责任无边、尊严至上的文化。它让每一个员工既感到玉柴兴亡是我的责任，又感觉到玉柴发展有我的贡献；既感觉到这个企业是我的，又感觉到我是属于这个企业、这个集体的。最终这个企业就变成大家的，变成了大家的孩子，一个时刻挂记在心、不舍得让他离开自己半步的孩子，而自己自然也离不开这个企业了。冷加工厂副厂长匡骁是1972年生人，年近四十，全家老小都是玉柴人。匡骁说玉柴就是我的家，我的一切，我只能为它奋斗。为玉柴奋斗也是为我自己奋斗，玉柴要是哪一天不行了，我这个家也玩完了。我的起点不高，没上过名牌大学，但玉柴为我这样的人也提供了很好的通道、很好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英雄不问出处，这让我们很珍惜，很努力。因为现在很多单位缺乏这样的大气，唯文凭论，唯年龄论，不可能这样兼收并蓄。百川归海，有容乃大，玉柴的胸怀是博大的。在这里只要有本事，无论你的硬件怎样不好，都不会被埋没，都会有平台。这样就把人心都拧在一起了，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事业就不愁不兴旺。还有就是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力量是无限大的。你把员工对这个企业的感情培养起来了，员工就会把企业当宝贝、当珍珠，呵护有加。现在我对玉柴的感情怎么说呢？就是恋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就是想天天见面，一放长假我就受不了。有时候双休我都要到车间走走，闻一闻味道，摸一摸机器，心里踏实。一天不见车间心里就空了，很不舒坦。我跟我老婆说要是哪一天玉柴不行了我可能就麻烦了，身体和心灵都会垮的。老婆听了说这太恐怖了。我说没什么可恐怖的，从年轻的时候起，玉柴就给了我一个舞台，让我成长、展示，等于是我生命的舞台，如果有一天生命的舞台没有了，这个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匡骁的话极富人生哲理，也充满人文情怀，这是一个传统中国人的情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在玉柴的生命力依然十分蓬勃，匡骁们的舞台依然灯火辉煌，一片灿烂。就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玉柴也会以它浓重的人文情怀为自己这个大家族的每一个成员插上一对高飞的翅膀。那时候从玉柴文化的羽翼底下走出来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是能够在蓝天上自由翱翔的雄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