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襄汉市政府,座落在繁华的光明路的中间。院子很大,并列着几栋大楼,政府及办公室是一栋楼,显得很高大,计委、经委、农委、外经贸委等有关部门在另外两栋楼里。院子中间是个大圆型的花坛。花坛前是升国旗的旗杆。临街的那栋不大的小楼,是市委、市政府的信访办公室,负责接待到政府上访的群众。早上八点钟刚到,二百多名小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排着队伍走进了政府大院。门卫和信访办的同志以为学生们是来开会或搞什么活动,也没有在意,二百多名小学生将市长办公楼的大门团团围住。一位五十多岁,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的女人推开了信访办主任的门,“杨主任,没办法,我又来上访了。”
“钟校长,您又来了,快请坐,快请坐。”信访办主任赶忙让座。
“不坐了,我向您报个到,这次不光我来,学校二百多名学生也都来了。您看,他们就在市长的楼前哩!”
“什么,你把学生也领来了,这还了得,你这个校长不想当了吗?”信访办主任脸色顿时大变。
“我都五十五岁了,早就不想当了。可我看孩子们没有校舍,在借来的仓库里上学,我这个校长当的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你们的信访办我已经来过十多次了,你们总说解决,总说解决,可一年多了,校舍问题根本就没有解决,今天来,就是要找市长,不是说新市长上任了吗,看看新市长能不能解决,看看在咱们襄汉市,还能不能找个说理的地方。”钟校长说完,扭身就走,信访办杨主任赶紧跟在后面,并招呼信访办刚上班的所有同志,接待好这起二百多名学生的上访事件。
校长叫钟秀文,是向阳小学的校长,干了一辈子教育工作。向阳小学座落在襄汉市最繁华的向阳大街,向阳大街是一条商业街,小学建在这里不太合适,学校早就有想迁走的意思。但学校所在的位置是黄金地带,许多商家都盯住了向阳小学。最后,还是市一建公司总经理刘云娜神通广大,把向阳小学迁走了。她答应新建一座标准化的小学,并配备全套的现代化教学设施。新校舍还没建,她就把向阳小学拆了,在附近一个工厂租了一个大仓库,做一下简易的维修,就让学校临时在那里上课。学校当然不同意,但刘云娜手眼通天,加上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刘荣同意,区委、区政府和市教委的领导都不敢说话,这件事还真的就办成了。刘云娜动用力量,快速地在向阳小学的原址上盖起了商业网点,然后转手出租出卖,狠狠的挣了一大笔钱。但向阳小学新楼的建设速度却非常慢,都已经一年多了,新楼还没有建完。学校几次上访,信访办的批件左一份右一份,刘云娜根本不放在眼里。信访办也知道惹不起这位常务副市长的“干妹妹”,只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今天,却把二百多名小学生推到了市政府。
新年一月,是北方最寒冷的时候,天上轻轻地飘着雪花,四周到处都是刚刚下完的积雪,零下二十多度,孩子们虽然穿着棉衣棉裤,并且大多数都穿了带帽子的大衣,但他们站在外面,还是冻得不住地跺脚、搓手。孩子们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这栋大楼,看着大楼顶部的那枚国徽,看着大楼旁停着的一排排崭新的高档小轿车。
孩子们的上访,惊动了光明路上下班的人群,他们围在了政府的门前,人越聚越多,人们议论着,叫骂着。
刘荣的0008号奥迪A6轿车,正停在办公楼的雨搭前。他兴冲冲地走出办公楼,准备去宾馆参加上午十点钟的人代会闭幕式,并要在会上做新市长上任讲话。一看门前围着的这些小学生,忙问身后的秘书丁凡,“这是怎么回事?”
丁凡扫了一眼学生,马上发现信访办杨主任在和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说话,于是高声喊道:“老杨,你过来,这是怎么搞的,啊?”
杨主任马上跑过来,满脸笑容地对二十八岁的丁凡说:“对不起丁秘书,这是向阳小学的学生来上访,为学校建校舍的事儿。”
“建校舍的事跑到这干什么?赶紧都领走,要快,刘市长还要去开重要会议哩!”丁凡满脸的怒气,批评五十多岁的市信访办主任就象批评一位下属。
钟秀文走到了刘荣的面前,“您就是刘市长吧!我是向阳小学的校长,我叫钟秀文。今天学生上访是我领来的,与信访办主任无关。我们向阳小学动迁,听说是您同意的,是一建公司刘云娜一手经办的,现在一年多过去了,商业楼盖完了,也卖了,也租了,可我们的校舍,仍然不能交付使用,学生们在仓库里上课,已经一年了,这么冷的天,暖气也不热,没有操场,不能上体育课,不能开微机课,我们上访了几十次,找刘云娜几十次,都说快了、快了,可快在哪儿呢?我是个老共产党员,党龄有四十多年了,今天是我带的头,与别人没关系,刘市长,您说这个问题怎么办?”钟秀文站在市长面前,大义凛然,没有一点惧色。可一旁信访办主任的脸却早就吓白了。
刘荣认识钟秀文,市政府动迁向阳小学的现场办公会就是刘荣主持的,也是他最后拍板。他知道钟秀文是市的劳动模范,在教育界很有影响。他笑着说:“钟校长,这件事不是都解决了吗?”
“没有解决。市长,真的没有解决。钟校长已经到我们信访办来过十多次了,我们同一建公司的刘经理也沟通了,可是……”信访办主任在一旁赶忙接话,证明信访办做了很多工作,这次上访与他们无关。
“如果没有解决,这件事我们政府有责任,特别是我本人有责任。钟校长,这样吧,这件事一个月之内我保证让学生们住进新楼。如果住不进去,我这个市长就辞职。你们先回去,大冷的天,别把学生们冻坏了,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可别误了孩子们的学习。”刘荣的一番话,使钟秀文非常感动,她一把抓住刘荣的手,“刘市长,我谢谢您啦,谢谢您啦!”
刘荣一上车,就对丁凡说:“赶紧打电话找刘云娜,就说我现在要看她。”丁凡拿起手机就联系,司机把车开出政府,没有向北去宾馆,而是向南直奔市一建公司。司机和秘书都知道刘荣和刘云娜的关系,所以车到公司门前,丁凡打开车门,让市长下了车,并没有跟上去。刘荣轻车熟路,直奔二楼总经理办公室,也不敲门,一把推开走了进去。
刘云娜正在老板台前描眉,她也准备画画妆去宾馆参加人代会闭幕式,见刘荣进来,放下手里的眉笔,就扑了过来,嘴里甜甜地说着:“到底是我干哥哥,当市长第一天就来看我。”说着就要拥抱,被刘荣用手挡了回去。刘云娜一看刘荣的脸色,忙问,“怎么的了,满脸不高兴?”
“我问你,向阳小学的校舍怎么还没建完?”
“缺钱啊!”
“缺钱?你建商业网点,不是挣了一大笔吗?”
“挣的也不够花的呀。光这次人代会选举,我就花了五十多万。”
“用这么多钱吗?”
“怎么不用,你当上市长了,你知道我在下面做了多少工作?每个代表吃的,用的,送的,还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要不然,这么大的举动,现在却没有漏一点马脚,都是钱在起作用。不感谢我,还来责怪我,真是。”刘云娜一脸的委曲。
“不是我责怪你。一早上,二百多名小学生到政府上访,一年多了,校舍没建成,人家有理呀!我又刚当市长,这事能不处理好吗?你不要总把眼睛盯在钱上,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向阳小学的事我已经答应了,一个月之内学生必须搬进新楼。”刘荣坚决地说。
“一个月内进新楼?有困难。”刘云娜连连摇头。
“有困难也得办。就是把你们一建公司卖了,也必须在一个月之内让学生们搬进新楼。不然,我们俩一刀两断。”
刘云娜见刘荣真的火了,也改变了态度,“那好吧,我一定争取一个月之内把新楼建完。”
9
襄汉市化工总厂厂长郑刚是被厂技术科长周长学传回工厂的。郑刚是人民代表,也想参加闭幕式听听最后的选举结果,但周长学在电话里对他说,厂里的1号装置、2号装置目前都有问题。他已经在这两个装置旁跟班五天了。问题越来越严重,现在需要马上停产。郑刚一听说要停产,马上说,停产可不行,我们厂停产,需要市里同意。但周长学说,不停产出了问题怎么办,所以请你厂长现在必须回来,抓紧研究解决。
厂里有大事,郑刚只好离开会场,乘车回厂里。化工总厂座落在市北郊,是襄汉市的一个重点国有大型企业。它是利用油田管道输送来的天然气作原料,生产化工产品二硫化碳,工厂经过前些年的引进和改造,主产品二硫化碳已成为亚洲最大的生产基地。年产量在三万吨左右,工业总产值两个亿,利润和上缴税金各一千万元,是襄汉市的利税大户。可由于引进的设备太久,又多年没有大修,近来生产一直不太正常。厂里曾先后两次向经委和政府打报告,要求停产检修和技术改造,但上级却没有同意。郑刚一回到厂里,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直奔厂中心的1号装置塔和2号装置塔。周长学和厂里的几名工程师都在这里。
见厂长回来了,周长学长出了一口气。他今年四十岁,是化工学院的本科毕业生,一毕业就进了化工总厂,一干十几年,由普通技术员干到了技术科长、副总工程师。他指着控制中心的电脑对郑刚说:“几天来,装置运行一直不正常,我调了几次,都没有调过来。”
郑刚看着电脑上的控制流程,又翻了翻一旁的工作日志,他知道,中心塔装置是全厂的心脏,天然气进厂首先是通过这两个装置进行分解,如果装置出了问题,发生意外,后果是不堪设想。他看着不断跳动的电脑屏幕,想了会儿问:“这种情况继续生产下去,会有危险吗?”
周长学说:“有危险,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停产。”
“可停产,我们厂里说了不算呀!检修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一个多月了,市里都在忙‘两会’,忙着谁当市长,哪有人关心咱们呢?”郑刚的脸上露出的都是无奈。
“可不解决不行啊,这有危险呀!再说,市长不是已经选出来了吗?你当厂长的,可不能把这事当儿戏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应当马上向新市长汇报,说明情况,建议立即停产检修,最好能和厂里的技术改造结合在一起,那样会省许多钱的。”周长学认真地说。
“那好吧!”郑刚十分相信周长学,十几年来,对他的技术水平和为人的品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我这就回去参加会议,并向市长汇报。你呢,继续在这里值班,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有情况我们随时联系。”
郑刚连衣服也没换,穿着厂里工作服,坐上车就又回到了宾馆。宾馆把门的竞把他拦住,以为他是上访的工人。郑刚从皮包里拿出了代表证,这才允许他进宾馆。这时会场里已经没有人了,闭幕大会已经结束了,代表们正在一楼餐厅里用餐。
昨天中午饭出了丑,宾馆经理被市委书记狠狠地批了一顿,加上今天又公布了刘荣新当选为市长,宾馆下了力量,新买了椅子,午餐也格外丰盛,并破例上了白酒,对人代会的胜利闭幕表示祝贺。会议一散,楼下就开餐了。郑刚进了餐厅,一看那情景,就知道已经吃一会儿了。他用目光扫着各桌,看看市长在哪儿。
此时,新当选的市长刘荣正带着新当选的五位副市长,挨桌的敬酒,对人民代表的信任表示衷心的感谢。他满脸微笑,红光焕发,崭新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衣、红领带、新吹的发型,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刘荣能喝酒,加上今天高兴,每桌都干上一杯。在这种场合向他汇报,确实不是时候,郑刚想退出去,以后找机会再说。可他眼前又闪现出周长学那张焦虑的面孔,那么重要的装置,一千多名职工的安全,他想来想去,还是大步地走到正在挨桌敬酒的刘荣面前。
“刘市长,我找您有点急事儿。”
刘荣楞了一下,看看这个穿工作服的人,细一看才认出郑刚,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么换成这套衣服,让我认不出来了。”
郑刚报欠地点点头,“我祝贺您当选市长。我知道这时来有点不是时候,可我没办法,有紧急情况要向市长汇报,我刚刚从厂里来,生产二硫化碳的1号、2号装置都不正常,已经有好几天了,一个月前我们曾打过两个报告,但上级一直没有答复,现在到结骨眼上了,不得不向市长请示,看怎么办?”
刘荣想了想说:“郑厂长,你看我现在怎么答复你呢?我又不了解情况。这样吧,两天之内我去你厂现场解决,行不行?”
“那太好了。”郑刚十分感激,转身想走,被刘荣一把拦住。他拿过一个空酒杯,给郑刚倒了一杯白酒,然后对饭桌的十几个人说:“郑刚是我们的人民代表,开会期间还挂念着工厂,饭桌上来研究厂里的生产,这种精神是多么可佳,我为有这样好的人民代表,这样好的厂长,也为了我们襄汉市的经济腾飞,干杯。”说完,一杯酒下肚。
众人热情鼓掌,频频举杯。
10
刘荣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当上了襄汉市的市长。但他深知,要当好这个市长,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和市委书记的关系。从政的这些年使他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地区,上至省里,下至乡镇,党委和政府几乎都有矛盾,不过有的明显地表现出来,党政两个一把手不和,闹来闹去,上级就要调走一个;有的矛盾不是明显地表现出来,却在背后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襄汉市就是这样。原来的市委书记调走后,本应当由李子民接任市委书记,可不知什么原因,是他太死性,不会跑动,还是什么别的,省委派来了四十八岁的顾一顺来任市委书记。顾一顺新来咋到,表面上对李子民格外尊重,但他毕竟是市里的一把手,是要说了算的,而李子民呢,仗着自己的资历老、情况熟、脾气暴,常常决策在先,请示在后,有几次明显地看出顾一顺的不悦,但为了关系,也就这样了。现在他当了市长,他必须依靠顾书记,而只有依靠了顾书记,他才能在政府站住脚,在襄汉市站住脚。顾书记一旦提拔回省了,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接替市委书记。人代会中午一结束,他下午一点钟准时敲响了顾一顺办公室的门。
顾一顺笑呵呵地把刘荣让进了门。“哎呀刘市长,刚刚开过人代会,你要休息休息呀,怎么马上就过来啦?”
“顾书记,不向您汇报,我心里没底,想休息也休息不成啊!”刘荣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脸的真诚。
两个人坐下,客套了几句,刘荣掏出笔记本说:“顾书记,没有想到人代会上大家会选我当市长,会前我还向您保证过,保证当好子民市长的助手,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会上……您是大会主席团主席,情况您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来向您汇报,就是一件事,我刘荣当选市长,保证在您这位市委书记的领导下,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能力水平低,又没当过政府一把手,工作上您一定要多批评、多指正,有一点请您一百零一个放心,您顾书记指向哪里,我刘荣就冲向哪里,决不能差半步。”
顾一顺乐了。“刘市长,你这话说哪儿去了。你很快就要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了,咱们市委,还是民主集中制的嘛。我顾一顺还不是独裁者嘛!”
“那是那是,顾书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您说说自己的心情。”刘荣边说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