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再生点点头。那个青年就在走到他身旁的时候,突然把手中的黑布一抖,然后朝他的脸上一包。他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他挣扎着,却被那青年死死地抱住,随后上来几个人,把他按倒,拳脚一齐向他打来,他想喊,黑布包着嘴喊不出声来。一根木棒向他身上狠狠砸来,一个人还边砸边骂,“我让你走,让你走。”只听咔叭一声,木棒断了,他也“妈呀”一声,疼得两眼冒金花。他拼命地大喊着:“来人呀!来人呀!”
这时,邻居家正好有人出来,见此情景,忙大喊:“有人被打啦,有人被打啦!”
几个年轻人一听,丢下田再生转身就跑。等几家邻居出来人,拿着手电筒,走过来,把田再生头上的黑布拿下来才发现,他已经满脸是血,浑身是泥。蒋四平听到喊声从家里跑出来,看着被打的田再生,刚要扶他起来,田再生摇着头,“蒋厂长,俺的腿,腿被他们打断了。疼,疼啊!”
田再生的老伴从家里跑出来,见此情景,急得大哭,“天啊,你这是怎么了,谁的心这么狠啊!”
蒋四平恨得咬着牙,眼里冒着火,他让别人去找一台出租车,然后回家取了钱,把田再生送进了急救中心,经过大夫检查,腿部两处严重骨折,当即上了手术台,经过两个小时的手术,骨折终于接上了。医生让他住院,可田再生摇着头,“不住了,俺要回家。”
蒋四平知道他是付不起这住院费,他把手术费的钱交上了,和邻居们一起把田再生又送回了家。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田再生躺在炕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老伴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蒋四平默默的抽完了两根烟,把烟头使劲往地上一扔,“我蒋四平在解放战争中已经死过几回了,活着这些年也是白拣的。去,把我过去当厂长时的那些退下来的主任们,班组长都找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一趟房的十几个邻居们立即出动,十二点钟的时候,已经找来了五十多人。大家人挤人地挤满了一屋子。他们看着田再生被打得样子,既十分痛心,更十分的气愤。
蒋四平看着这些昔日的部下,说话了,“今晚我把大伙找来,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大伙都看到了,再生兄弟就是为了咱们工人的利益,多说几句话,多去政府反映反映情况,家就被砸,人就被打,他的腿活活的被人打断了两处。他为了谁?他是为了咱们大伙。他这样被打,咱们不能这样瞅着,这件事我牵头,出了事儿一切算我的,你们就听我的话,回去以后每个人串联十个工人,明天早上七点半钟到市政府。谁要问,就说是我通知的,是我蒋四平组织的。”
“嗯。行啊,别说十个,二十个也成啊。”
“大伙儿早都满肚子气呐!”
“我们不怕,啥也不怕。”
几个老工人都坚决地说。
“那你们就去通知去吧,但有一条,一定要保密,明天也一定要守纪律。”蒋四平扎咐着。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钟,从四面八方来的六百多名机械厂工人,把市政府的大门包围住了。其中有四百多工人,把政府门前光明大道的南北两侧拦住了,南北两端各有二百多工人坐在大道上,这条城市的主干道,立即被封锁。在政府门前有二百多工人把大门围住。六十六岁的蒋四平,身着一件黑色的上衣,上衣的前面和背面都用白油漆写着:“共产党员蒋四平”七个大字。田再生被工人们用担架抬到了政府大门前,他的腿上扎着一片绷带,脸色苍白。
七点半钟正是上班的高峰,光明大道一堵,城市交通就乱了。公安局紧急出动了人员,那位到田再生家里的副局长赶到政府大门前,当他看到田再生躺在担架上,忙问:“这是怎么了?”
蒋四平说:“我是共产党员蒋四平,我们工人到政府反映情况,家被砸,人被打,腿被打断了两处,请问公安局长,你管不管?”
看着这种情况,公安局长同情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忙躲到一边去打电话。
一个工人,将政府门前红色的光明大道的路标用白纸糊上,用毛笔写了四个黑色大字:黑暗大道。
个子不高,身材十分消瘦的蒋四平站在政府的大门前,冲着上前来做工作的信访办主任大声地喊着:“我蒋四平已经死过多次了,为了我们工人的利益,我什么也不怕了,姜大山,你有种的,就把枪对准我的头,你看我蒋四平眨不眨眼?我是共产党员,可我也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你们是不是真心真意的为咱们工人阶级谋利益?机械厂为什么卖?为什么不给我们开工资?市政府是不是和黑社会有勾结?……”他洪亮的声音在政府门前回荡。信访办主任听了,连连点头。
上班的机关干部,围观的群众已经达几千人。临时调来的公安干警和武警官兵,看着这些身着破旧服装,满脸怒气的工人,眼里露出同情的目光。政府大楼里,没有一个领导出来。
李子民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想出去,可他知道,他出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柳河村农民要水的事,他出去了,可好使了吗?田再生他们上访,他出去了,可好使了吗?田再生家里被砸,现在又是人被打,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当初当市长的时候,他没有这个感觉,他觉得自己想办什么,都可以能办得到。由市长变顾问,他觉得自己还行,还能够为百姓干点实事。可眼下,这血淋淋的事实真的告诉了他,你不行了。
看着窗外大门口,躺在地上担架的田再生,看着情绪激奋的蒋四平,再看看那几千名已经愤怒的群众,他的眼里禁不住流下了一行行热泪。他用颤抖着的手,拨通了市委书记顾一顺办公室的电话……市委紧急常委会是上午九点钟召开的。八点钟的时候市委办公室下的紧急通知,人来的有早有晚,大家对会议的内容都不清楚,把目光都射向市委书记顾一顺的脸上。
顾一顺到襄汉市任市委书记已经快两年了。两年来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很温和,常常面带微笑,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懂政策。可今天,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的笑容,他是八点五十五分迈进常委会议室的,他扫了扫圆桌旁坐着的常委们,严肃地点点头,可看看自己身旁市委副书记、市长刘荣的位置还空着,又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十分严肃地问坐在对面的秘书长:“人是不是都通知到了?”
秘书长赶紧回答:“都通知到了,除了两位常委外出开会不在家,其余的在八点半钟之前就已经通知到了。”
秘书长的话音刚落,刘荣推开了常委会议室的大门,他大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往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掏出手绢,擦额头上的汗。
顾一顺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用眼睛扫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指针正好指向九点,他宣布开会。“今天临时把各位常委们请来,开个紧急常委会,这是我作为市委书记的突然决定。今天早上七点半钟,市机械厂的六百多名工人,来到市政府上访,他们堵住了光明大道,影响了全市的交通和社会的稳定。据我了解,工人们上访提出的要求基本是合理的,而且,有人把上访工人中的一个叫田再生的老工人的家给砸了,昨天晚上,又把这个老工人给打了,把他的腿给打折了,为此,离休副厂长蒋四平出面,率领六百多工人上访,现在这些人还包围着市政府,光明大道还没有畅通,全市的稳定出现了重大问题,市委常委会议对这一重大问题不能不管,今天就专门来研究这个问题。是不是先请刘荣同志介绍一下政府方面的情况。”
刘荣只知道通知他开紧急常委会,至于会议是什么内容他并不知道。他也是一早上才看到这么多工人上访的。他问了一下信访办主任和副秘书长马冠军,知道是机械厂的工人,为卖企业开不出工资的事情,上访的工人们非要见市长,他是从政府的后门偷偷溜出来开常委会的,刚擦完额头上的汗,书记就点名让他介绍情况,他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可顾书记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来发言。“我是刚刚从政府后门跑出来开会的。政府门前确有六百多工人上访,把政府围个水泄不通。据信访办的同志汇报,领头的是叫蒋四平,离休的副厂长,还抬了一个叫田再生的工人,说是昨晚在家被人打伤了,情况就是这样。”
“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想了解,工人们为什么上访?田有生是被谁打的?政府都采取了什么有力的措施?”顾一顺根本不看刘荣的脸,严厉地问着刘荣。这种态度和问法是他在襄汉市两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这……这一时我还没有弄清楚。”刘荣只得如实回答。
“弄不清楚不行啊!这是事关襄汉市改革和社会稳定的大事。既然你不清楚,就让清楚的人说说吧。”顾一顺把目光射向了列席常委会的李子民,“子民啊,你这个做顾问的,就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跟常委们汇报汇报吧。”
李子民就把两天来他经历的,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常委们述说了一遍。末了他说:“机械厂的情况很复杂,一个这么大的企业说卖就卖了,而且还没有什么保障措施,弄不好今后还会出事的。”
刘荣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他接了一句,“工人们闹事,和卖企业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都这么闹,企业的改革就不用进行啦?”
顾一顺一听这话,很严肃地看了刘荣一眼,“刘荣同志,你这话不对,企业改革和工人的利益不是对立的,而应当是一致的,我们搞改革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工人们生活的更好。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说,可也一直没说,现在是必须要说了。我最近看了一些中央文件和领导讲话,企业改革有多种实现形式,决不单单是卖企业一种,一卖了之,这怎么行呢?前一段,我看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是偏离了中央的方向,只突出了一个卖字,但卖的又怎么样呢?机械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管买这个企业的人有什么背景,但是把工厂弄得不稳定了,把工人们都弄上街了,这是绝对不行的。”
顾一顺说到这,端起眼前的水杯,使劲地喝了一口水,然后用目光环顾着各位常委,常委们都认真地听着,有几个还在认真地做着记录。他又继续说下去。“政府的这一段工作,应当说是不能让市委和全市人民满意的。你们数数这一段发生的事情,先是化工总厂爆炸,后是学校楼房倒塌,这两件事刚刚消停,现在卖企业又大批上访,还有农民水田用水的事儿,我听说,柳河子村的农民育苗无水,现在泡田也无水,水库凭什么不放水?难道他们就不归共产党管吗?政府要跟水库方面好好协调,实在不行,就赶紧向省反映,可以去找省长嘛!”
一听这话,刘荣赶忙在一旁小声地说:“顾书记,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昨天去了水库,王局长说……”
“解决了也已经晚了,县里、乡里和村里都非常有意见,上告信我就接到好几封。”顾一顺不等刘荣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而且他还说:“有人向我反映,你们去海南的招商团,规格也太高了,包了专机,去了那么多的人,开了那么个隆重的招商会,可结果呢?是签了多少个协议,还是出卖了多少个企业?搞经济工作要实打实,怎么能这么搞花架子呢?这一次招商,花了多少钱?”
没有人回答,会场非常的静。
“花点钱倒也没什么,搞经济工作的是要花钱,但要花在刀刃上,决不能这么铺张浪费呀!”说到这儿,顾一顺也觉得批评的是有些过火,然后就把话拉了回来。“我今天脾气可能不好,说的话也可能有些过头,这都是因为机械厂工人上访这件事闹的。为了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提出如下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第一,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做好上访工人的思想工作,在中午十二点之前,使他们回到工厂,恢复光明大道的交通。
第二,立即追查打人凶手,严惩法办。对挨打的工人,安排住院治疗,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第三,对卖出的襄汉机械厂的情况,进行一次认真的调查,对的要坚持,错的要改正。
第四,请市政府党组能认真坐下来,总结工作经验教训,查找不足,把以后的工作做的更好。
我的这些意见,同志们同意不同意?”顾一顺说完看着各位常委。
“同意。”
“同意。”
常委们都连连点头。
“既然同志们都同意,那就按这个意见办吧。散会。”顾一顺说完就站起身,谁也不看,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常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市委书记真的发火了。大家谁也没有说什么,都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
刘荣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作为市长,在市委常委会上,让市委书记不客气地批了一通,他还是第一次,按他的性格,他是受不了这个的。在市政府当常务副市长的时候,他和李子民的配合应当说是不错的,李子民也是个急性子,有两次曾因为工作,在政府的常务会议上对他分管的工作提出过批评,他那时就心想,作为副职,真是没办法,还要积极工作,还要看眼色,干好了成绩都是一把手的,干不好问题都是副职的。没有好耐性,副职是当不好的。那时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当正的,就冲让人批评,让人说的那股劲,也一定要做一把市长,要真正体现一次自己说了算的滋味。为此,他暗下决心,苦心经营,终于在市人代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李子民,自己取而代之当了襄汉市的市长。当市长真的就说了算,在政府工作中真的就是以他为核心,想干的真的就能干,不想干的,别人也真的就办不成。他真正体会到了一把手的权威。然而今天,他的权威再次受到了挑战,这种挑战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你不是襄汉市的一把手,襄汉市的事情你说了并不算。他的头脑也真的是再一次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斗不过市委书记顾一顺。他是省委派下来锻炼的,当过省委的副秘书长,和省委书记们都非常的熟,他的理论水平和驾驭全局的能力都比自己强,自己现在决不是和他斗争的对象。既然不是对手,也就该象当年听信李子民一样,老老实实地听话,等机会成熟了,再取而代之。要争取用一两年的时间,象取代李子民一样,取代市委书记顾一顺。刘荣这么想着,走出了市委办公大楼,他上了自己的二号车,对司机说了声:“回政府”,就把头往车后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政府是不好进的,政府门前上访的群众还没有散去,光明大道的两端仍然由交通警察封着,各种车辆一律绕行。他的车只好走政府后门的小道,左拐右拐,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回政府的后门。车停了,他却没有下车,用手机把马冠军从政府大楼里叫了出来。
马冠军是满脸紧张的样子,他也没见过这么多群众来围政府,而政府领导又没有一个人出来做解释,现在已经十点钟了,政府大门是里不出,外不进。他分管工业,卖机械厂又是他一手主持、策划的,现在是谁都把问题往他的身上推。他一个人也不敢出去和上访的群众见面。见到刘荣,他心里才算有了底。“市长,这,这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该解决就解决,不该解决就不解决,有几个上访的就吓成这样?改革能不触动个人利益吗?你去把上访的代表请进来几个,就说我市长要见他们。还有,你赶紧打电话找姜大山,叫他马上到政府来见我。”刘荣吩咐完这些,才从小门走进了政府大院,回到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