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舞飞天
大殿中。
四处金色帷幔，壁上作浓墨重彩的飞天古画。案几上是紫砂酒盏。
案上红烛灼灼，西平王和旺荣共座一案，对面是方天佑和曹顺德。几个侍卫各站一边。
“属下有欠调教，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李元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曹顺德也端起酒杯喝干。
席间歌舞不断，一曲《花吟》之后，便是一曲《问天》，一曲接一曲，那起舞的女子个个窈窕妩媚，舞姿若仙若灵，令所看的人大佳赞赏。
酒过三巡，李元昊望了望曹顺德，开了口：“酒过三巡，正起兴致，在下冒昧，想趁机说一件喜事。”
他说着起身走到曹顺德跟前：“属下旺荣对梅朵公主一见钟情，发誓今生非她莫娶，托我与他做个媒人。”他凝着曹顺德，接着抱拳恭恭敬敬：“还望曹大人与他出面说和，怜惜他一片痴情，以成全秦晋之好。”
分明是毕恭毕敬的口气，却带着剑拔弩张的迫力。在场的人，心不由都紧张起来。
“于阗灭亡不久，双亲尸骨未寒，梅朵公主尚在悲痛之中，短时间恐怕难以自拔。”曹顺德唯唯诺诺，眼睛也不敢看李元昊，端着的酒杯竟然撒粗些许酒水。
“我和梅朵成婚之日，便是我为于阗复仇之时。”旺荣也站起身，走到曹顺德跟前说到。
“这……”他一时无言以对。
“还请曹大人出面说和，成人之美啊。”——西平王又逼了一句。
“这……说和无妨，做主……不敢。”曹顺德唯唯诺诺道。
李元昊阴测测笑了笑。转头对旺荣说：“曹大人已经表示出面说和，还不赶快谢过曹大人！”
“多谢曹大人成全。”旺荣深深鞠了一躬，曹顺德却别过脸去，这样的谢意对他来说，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久闻曹夫人擅长袖舞，不知能否请出来一展风采啊！”李元昊坐回座位，对曹顺德说道，言语之间显然有挑衅意味。
“呃……”
“长公主出身高贵，请她起舞未免有失恭敬。”正踌躇之时，座下张将军插了一句。
“在下对公主怀抱敬仰，天下皆知，热望一睹其风采，怎么就是有失恭敬了呢！”西平王将酒盏向桌子上重重的一掷，脸色阴沉的望着张将军。
“来人，去把内人请来。”——关键时刻，曹顺德一语化解，虽是万分不情愿，却也不愿惹恼李元昊。
“我不去。”
——在门外和梅朵一起偷听的曹夫人闻听此言，掉头就走。
“姐姐，你就跳一曲吧。”梅朵一拉她的衣袖。
“要去你去。”说着她拂袖而去。
梅朵正欲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见梅朵在门外，不由怯声道：“公主，大，大人让，让小的去请……”
“告诉他，稍后就来。”梅朵扔下一句话便回身去了。
约莫半盏茶时间，舞池里出现一个盛装女子。
只见她，头戴黄金凤翅冠，额心处悬垂一颗板栗大的红宝石，柳眉弯弯，杏眼顾盼，胸上着一件红色抹胸，以金线勾花，甚是妩媚。肚腹轻裸，下着一件红色纱裙，那曼妙的身姿一览无余。
臂弯上缠着淡蓝色披帛，缓缓飘曳，风情无限。
“听闻西平王想看姐姐起舞，姐姐身体不适，就让梅朵代为助兴吧，正好借此机会感谢西平王对梅朵的救命之恩。”她樱唇轻启，终是笑吟吟的，言辞不曾有一丝破绽，李元昊面对她的一番言辞却也无言以对，只好默默的观她起舞。
不过，旺荣却是喜出望外，梅朵一来，他的眼里便不在有别人，笑着，看着，
乐声响起，梅朵扬手起舞，腰肢如蛇，舞步如飞。
一曲《飞天》之舞，乐音中飘动着梵响，似将人瞬间带入了前世。
梅朵站在舞池中央，时而轻舒云手，时而扼腕低眉
时而昂首挥臂，腾空而上；时而手捧鲜花直冲云霄；
再一会儿则有是手捧鲜花，横空漂游，红色衣裙随风飘曳，肩上彩带缓缓翻卷。每一个旋转，没一个错步，都牵动着人的神经，飘飘然，若入梦境。
烛火一阵撼晃，映亮了她的眉眼，她整个人似乎放着光，座上的人似乎被她带入了一个天花旋转，云气漂流的极乐世界。
旺荣只瞪大眼睛看着，看到兴处，自顾自的豪饮一杯，也不查数，只管一盏接一盏的饮着。
方天佑拿起画笔，凝视观望，待舞罢，他的一副飞天图，也跃然于纸上。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好一副飞天图！”曹顺德坐将脸凑向方天佑的画帛，看到了那栩栩如生的飞天图，不禁赞叹起来。
“不愧是宫廷画师啊，果然不同凡响！”
“出神入化啊！！”旁人一声接一声的赞叹。
此时梅朵已经跳的面红耳热，怯怯的来到方天佑几案前，一把抽去了那条白帛，掩面退去了。
这个小白脸，又在卖弄！！旺荣极为不满的瞄了方天佑一眼，明明知道自己是个粗人，竟然在这里来卖弄风雅，分明要他难堪！他心下不服气，便从案上捞起一个酒罐，执了一只酒盏，摇摇晃晃来到方天佑跟前。
咯噔一声，酒罐戳在他眼前。
“方大人笔走龙蛇，出神入化，让人钦佩不已，来，旺荣敬酒一碗。”他说话的时候，醉恹恹的，显然适才已喝了不少酒，声音有些浑浊，但隐隐的不悦，却是听的出来。
方天佑起身，依旧不温不火的大家风范：“雕虫小计，不足挂齿，承蒙将军看的起，方某多谢了。”他接过旺荣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怔怔的等他离开。
“方大人爽快豪饮，正是越发让我佩服。旺荣敬酒一杯，以表敬仰之情。”他说着端起碗来一仰脖喝个干干净净。见旺荣已经喝干，方天佑也不好怠慢，端起自己的酒盏，跟着喝干了。
清冽的酒水再次潺潺注入盏内。
“怎么，还要喝吗？”方天佑望着再次被旺荣注满酒的酒盏，问道。
“要喝！”旺荣很肯定，“要喝，就喝个痛快！你说呢？”他英气逼人，直视着方天佑。
酒盏交叠，一杯又一杯。
“一醉方休，一醉方休……”旺荣喃喃道，脚底已经发软。
可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摇晃着，斟满一碗酒，似乎是醉了，那碗酒水飞溅出来，洒在漆红案几上。
旺荣晃晃悠悠的端着酒盏，含混着声音道：：“你，知道，我……喜，喜欢梅……梅朵公主……你要识趣……不要过来捣乱！！”
说着抬手到方天佑肩上猛力一拍，方天佑一个趔趄，他酒量不在旺荣之下，此时还十分清醒，见旺荣言语已然失态，环视一下观看他们两人饮酒的人，低声道：“将军，你喝多了。”
“呵呵……喝……多了，”旺荣忽然笑起来，带着几分苦涩，“你以为我……真的，喝多了……”他端起酒盏又干一杯，“我告诉你……你要是识趣，我和梅朵公主成亲，请你做个征婚人……”
他打了一个酒嗝，步到殿中央，转身指着方天佑，狂傲不羁的道：“你要是不识趣……小心我一刀宰了你！把你们敦煌全都夷为平地！！”他大袖一挥，后面的一句话，口齿却是十二分的清晰，没有半分醉意！
在场的人心不由提起来，都不知他是醉话，还是真话，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说完，他仰天大笑几声，“扑通”一声仰身倒下，他真的醉了。
醉倒在他一世的孤高狂妄之下，醉倒在虽然狂傲，却难赢得心爱的人的苦痛下。他的柔情她不懂，他只能强取，他要她，没了她全世界都将失去颜色，让他如何能放手！！
因此他醉了，醉的心有不甘，醉的无所顾忌。
当夜。
梅朵舞毕紧攥着那张白帛冲进房间，将白帛铺展在几案上，一张栩栩如生的飞天图便跃入眼帘。
借着明灭的烛火，她支起下颌，仔细观摩着。这是为她画的，每一处笔墨都由他亲自晕染，画上的女子凌空起舞，肩带飘旋，若仙若灵。
她在他心里，竟是这般美吗？他一定是喜欢她的对不对？若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倾城的画卷？想着，想着，梅朵脸上泛起了红晕，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竟然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梅朵。”一个一身锦衣的贵妇推开了雕花木门。
“姐姐！”梅朵一脸欢喜，站起身迎过去，“姐姐你看，这是方学士给我画的，像是吗？”她拉着姐姐，指指桌上的白帛。
那妇人垂眸一看，啧啧赞叹：“飘然若仙，好一副传神的飞天图。”
梅朵笑笑：“我将来要升天了，就这样羽化而去。”说着，望着屋顶的莲花图案，陷入遐想。
“又在胡说！”妇人嗔怪着坐了下来。
“刚才听下人议论，说旺荣跟方学士斗酒，喝的烂醉如泥，还满嘴说胡话！”
“谁？是方学士还是旺荣？”梅朵睁大眼睛。
“方学士酒量惊人，喝的比旺荣还要多，可是依旧头脑清醒谈笑风生，真是令人惊讶。”
“真的？”她心头一阵惊喜。
“想不到吧？”
“那旺荣呢？”梅朵敛了笑容问。
“他醉了。你姐夫想让他喝点醒酒汤睡一觉，可是李元昊不让，说是他怎么睡的就让人怎么醒来，也好让他看看自己丢人的模样，从此长点记性。”
“太过分了！”梅朵的脸立时阴了下来，怨怒道。
“你说李元昊？”
“难道姐姐还以为我在说旺荣吗？”梅朵挑起眼睛。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让旺荣丢人现眼呢……尤其是他喝酒输给方学士。”
梅朵羞涩笑笑，“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你想，喝醉了酒本来身子就难受，面子也难堪，他不帮人挽回面子，还让人颜面尽失，是不是太过分了！”
望着妹妹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曹夫人笑了笑，柔柔的说：“看来，你也没那么讨厌旺荣。”“——要不，你也不能这么护着他。我说的，对吗？”
“哎呀，人家喝醉了嘛！！”梅朵有些撒娇的道。
曹夫人淡淡的笑着：“我的妹妹，你有一副菩萨心肠，可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心吗？”
梅朵沉默。
自己的心，她怎么会不了解呢？她喜欢自由，不喜欢有人迫她。可是旺荣偏偏就要强迫她，他强迫她嫁给他，他便不喜欢。倒是方学士，总是一副问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是他喝酒海量，这是她从来也不知道的，关于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晓的呢？
心间，忽然一片惘然。
姐姐说的对，她真的了解自己的心吗？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从意念里回过神时，姐姐早已离开了，屋子里空空的，只有燃烧的剩下一半的红烛，还在赤金的烛台上摇曳着。
旺荣——
旺荣——
她一惊，似乎想起什么，抬起裙裾溜出门去了。
时至三更，月西沉。廊道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女侍们也各自睡去了。梅朵蹑手蹑脚的提着衣裾，推开了大殿的门。
烛火还亮着。地上躺着一个红袍男子，面颊潮红，微微的打着鼾，他的卷发铺散在地，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状。灯光照上他憨憨的脸，此时，他竟比白日里安静多了。不再逼她，不再迫她，安安稳稳的躺在那里。
望着那人的样子，梅朵笑了笑，正要靠近，忽然旺荣一个翻身，吓得梅朵慌忙向后跳了一步，他身上盖的毯子滑落下来，他吧嗒两下嘴，并没有醒。
天色已然入秋，这样躺一夜怎么行？傻瓜！她缓缓靠过去，拿起毯子，轻轻为他盖好，凝了他一好会儿——这个男人，若不迫她，该有多好，没准儿她会爱上他的，捏捏那傻乎乎的脸，也是享受呢！
她心下笑着，缓缓走了出去。
路过议事堂，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咦？都这么晚了姐夫他们还没睡？听听去！
于是她蹑身贴上窗纸，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时乃万籁俱静之时，没有了外面嘈杂，说话人的声音清清楚楚：“金字大藏经乃是佛门无上宝笈，煌煌国宝断不能落入李元昊之手，因此迎经仪式上要多加人手。”——姐夫的声音。
“那，梅朵公主和旺荣的婚事怎么办？李元昊已经正式提出来了。”——是张将军的声音。
在说她？梅朵将耳朵更贴近了些。
“万不得已的话，只能委曲求全了……”——是方天佑的声音！
梅朵心猛的一惊，霎时寒气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听他这句话，无疑是一个晴空炸雷——什么叫万不得已，什么叫弯曲求全？他是要自己嫁给旺荣吗？可他不知道吗？她梅朵喜欢的是谁？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
她的心瞬间冷的一片死寂。跌跌撞撞跑进自己的厢房关了门，脑中却是一片虚空。
怎么会呢？他那么温文尔雅，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不，是自己错了，还是他错了，还是原本就是一场误解……她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她爱的是他，他不会辜负自己的……
但愿，但愿，一切都好好的吧……
这一夜，她眼泪盈盈然，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
梅朵一早便起来，确切的说是一宿没睡。
她徘徊在院中，知道若方天佑晨起，必会经过这条小径的。
她频频的朝那扇门张望，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方天佑精神抖擞的走了出来。
“梅朵公主。”他近前拱手行礼。
“听说了吗，我要嫁人了。”她丝毫不客套，扔出去这句话，看他的反应，“你难道不恭喜我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暗了下来。
“你怎么想？”梅朵追问。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起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淡淡的说了一句，这回答本是天衣无缝，却着实让梅朵失望，他该问一句是谁？或者说一句他想娶她才是，却偏偏说这个。
“你希望我就这么嫁掉吗？”她的神情有些凄然。
“事情不在我希望。”似乎很为难，他说了一句。
“哼！”梅朵冷笑一声：“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就说我嫁——还是不嫁？”
“这……”方天佑面露为难，“这事……怎么能由我来说呢？”
“我就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来决定。”梅朵依旧执拗。
“此事责任重大，方某实在担当不起。”他只给她一个这样的回答，便推脱有事离开了。
早晨的风有些凉。
梅朵瑟缩着裹紧衣衫，有些失望，有些冷。她故意说要嫁人，是要逼着他说喜欢她，可他始终没说。
也许，是他有苦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