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物种的产生,和一个类别的确立及强大,要做好与基本上不变的恶劣条件作长期斗争的准备。另一方面,饲养者的经验告诉人们,某一物种若得到的营养太多,受到的保护和照料过多,便会很快产生大量变种,产生许多奇异和畸形之物(也产生许多骇人听闻的罪恶)。姑且把贵族社会,比如古希腊的某一城邦,或威尼斯,视为养育人的一种有自由意志和没有自由意志的装置,其中一个人挨着一个人,要靠自己独力生存,他们想要使自己所属的种占优势,主要原因是,他们必须占优势,否则便要冒被消灭的巨大危险。那里缺少促进变种生长的特殊照顾,没有过多的营养和保护。他们必须作为种,作为某种东西而存在,只有借助于其坚硬的、一致的、简单的结构,才能在与其邻人或与其反叛的,或要反叛的仆人的不断斗争中,占优势和永存。各种各样的经历使我们明白,主要是哪些特质使他们面对各种神和人,仍然生存了下来,并迄今一直处于不败之地。他们把这些品质称为美德,仅仅发展了这些美德,使其趋于成熟。他们做这些事情时很严厉,其实他们渴望严厉。第一种贵族道德在教育年轻人、管束女人、婚姻习俗、长幼关系、刑法(它只注意防止堕落)等方面,都是偏执的。它以“正义”的名义,把偏执本身视为一种美德,由此而产生了一类具有若干很明显特征的人,一种表情严肃的、尚武的、矜持寡言的人(他们对社交活动的魅力和微妙之处,有极敏锐的感受力),历经世代交替而不受影响。如前所述,与不变的恶劣条件展开不间断的斗争,是使一类人变得稳定和坚强的原因。然而,最终会出现幸福局面,严重的紧张状态会得到缓和。也许邻人当中不再有敌人,乃至享受生活的资料极其丰富。古老行为准则的束缚和约束一下子解除了,人们不再把它看做是必不可少的,不再把它看做是生存的一个条件。即使它继续存在,它也只是一种奢侈,一种仿古趣味。变种,无论是更高级、更雅致、更难得的变种,还是退化和畸形的变种,都会突然大量涌现。个体敢于成为个体,敢于脱离集体。在历史的这一转折点,一种像原始森林中那样多种形式的蓬勃生长和抗争、一种热带速度的生长竞争以及一种令人惊奇的衰落和自我毁灭,会并列出现,而且常常混杂和纠缠在一起。原因是各种利己主义残酷无情地相互对抗,迅猛地发展,互相争夺“阳光”,无法再用迄今存在的道德规定界线,予以限制或叫它们克制自己。正是这种道德本身积累了如此巨大的力量,把弓拉得这么满,以致它现在已经“过时”,或正在变得“过时”。目前已经达到令人不安的危险之点,人们将超越旧道德,过一种更加伟大的、更多方面的、更全面的生活;“个人”将占据突出位置,将不得不自己颁布法律,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技巧和策略来自我保存、自我提升和自我解脱。只有新的“为什么”,只有新的“怎么会”,不再有任何共同的准则,在一起时只会相互误解和不尊重,衰落、堕落和最高尚的欲望可怕地纠缠在一起,从善与恶的各种丰饶角色中,涌现出大量天才,春季和秋季不祥地同时出现,充满了尚不疲乏、尚不疲倦的新腐败中特有的新魅力和新奥秘。会再次出现危险,道德之源会受到巨大的威胁,这次将威胁到个人,威胁到邻人和朋友,威胁到普通人,威胁到他们的孩子,威胁到他们的心灵,威胁到他们的欲望和意志中所有与个人关系最为密切、最为隐秘的深处。此时出现的道德哲学家将要宣讲什么呢?这些目光锐利的看客和游手好闲者发现,结局正在迅速向人们逼近,周围的一切都在衰败并引起衰败,除了一种人即不可救药的平庸者外,一切都不会延续到后天。只有平庸者有可能继续存在和繁衍。他们将是未来之人,将是仅有的幸存者。“跟他们学!做平庸者”是目前仍然有意义和仍可赢得听众的唯一道德。但宣讲这种平庸的道德却很难!这种道德是什么,想要什么,谁也说不清!它只能谈论节制和尊严,只能谈论义务和兄弟般的友爱——要掩盖其讽刺意味,很难!
有人具有追求地位的本能,同任何其他本能相比,具有此种本能已经是地位高的标志;有人乐于怀有细腻微妙的崇敬之情,由此可推断出他们的出身和习惯都很高贵。灵魂的纯净、善良和高尚,在某样东西根据追求地位的本能,来判断具有最高的地位,但却尚未受到令人敬畏的权威的保护,而免遭鲁莽的触摸和不文明行为的损害时,会受到可怕而危险的检验。这种东西宛如一颗活的试金石,普普通通,尚未被人发现,具有试探性质,或许有意蒙着一层面纱,作了伪装。致力于考察灵魂的人,可利用这种手法的许多变形来确定某一灵魂的最终价值,确定其所属的固有等级。他可以用其尊重的本能来检验它。差别造成仇恨,若把某一神圣的器皿、某一密闭神龛中的珠宝、某一部关乎人类命运的书籍放在这一本能之前,许多粗俗的本性便会像脏水那样突然涌现出来;而另一方面,则会有不由自主的缄默、犹豫的目光和一切手势的停止,由此而表明灵魂真切地感受到了最值得尊敬的东西。欧洲迄今尊重《圣经》的方式,或许是欧洲受基督教训导而行为举止教养有素的最好例子。像这样内容如此深奥和意义极其重大的书籍,需要有一种表面上专横残暴的权威来保护它们,这样,要经过几千年的漫长时期,才能全面理解它们和揭开它们的奥秘。一旦逐渐灌输给了大众(各种浅薄之人和傻瓜)这样一种情感,即他们不得触摸每一样东西,在一些神圣的体验面前,必须脱掉鞋子,把脏手藏在背后,那么,便取得了重大进展。这几乎可以说是向人性迈出了最为重要的一步。相反,在所谓有教养的阶级当中,在“现代思想”的信奉者当中,最令人憎恶的莫过于他们的寡廉鲜耻,莫过于他们触摸、品尝和拨弄每一样东西时,眼和手的从容不迫和傲慢无礼;尽管如此,在普通老百姓当中,在下层阶级当中,尤其是在农民当中,可能还是比在喜欢读书看报、有知识的半上流社会即有教养的阶级当中,有更多的较为高尚的情趣和崇敬之情。
一个人从他的灵魂深处抹不掉其祖先最喜欢和最经常做的事情。不论其祖先是勤劳节俭之人,埋首在书桌和钱箱之前,欲望不太大,与小市民没有什么两样,道德标准也不太高;还是习惯于从早到晚发号施令,喜欢粗野的消遣和更加粗野的义务及责任;或是最后不时地放弃血统和财产上的古老特权,以求全身心地为其信仰——为其“上帝”——而生活,做无情地服从良心和良心无比敏感的人,为每一次违背良心而脸红。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本性上没有其父母和祖先的特性和偏好,无论表面上的情形显得多么两样。这就是种族问题。假如对父母有所了解,便可推知孩子的情况。不管何种令人讨厌的无节制,不管何种卑劣的忌妒,不管何种笨拙的自吹自擂——这三种特征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切时代的真正的平庸类型——都必然会遗传给孩子,像卑贱血统那样肯定会遗传给孩子。借助于最良好的教育和文化,只能就这种遗传进行自我欺骗。当今的教育和文化又能做些什么!在我们的很民主的,或毋宁说很平庸的时代,“教育”和“文化”从本质上说必然是骗术——在出身方面,在身心继承的平庸方面进行欺骗。当今的教育工作者鼓吹真诚高于一切,向学生不断高喊:“要真诚!要自然!是什么样就表现出什么样!”即便是这样品行正直而一本正经的蠢驴,很快也会学会利用贺拉斯的螯。结果怎么样呢?就是一直退化为“平庸”。
冒着触怒上帝的风险,于是我提出:利己主义乃是高贵灵魂的本质。我指的是一种不可改变的信念。其他存在物必须自然地服从于像“我们”这样的存在物。高贵的灵魂接受利己主义这个事实,不提出丝毫异议,也未感觉到其中有什么刺耳、令人不舒服或武断之处,而是将其视为这样一种东西,其根基存在于事物的基本规律之中。如果要为它取名字的话,他会说:“这就是正义本身。”在某些情况(这些情况会使他在开始时犹豫不决)下,他承认,有另外一些享有同样得天独厚条件的人,一旦解决了这一地位问题,他便仰赖杰出人物都懂得的一种上天赋予的超凡心理机制,像自己独处时那样,充满自信而又谦逊地知道如何尊重他人,周旋于那些与自己地位相等的人和享有同样得天独厚条件的人当中。在与地位相等的人交往时,必须具有的这种技巧和必须进行的这种自我约束,是利己主义的又一例证。
历史上的每一位杰出的人物都是相互一样的利己主义者。他尊重他们就是尊重自己,让予他们权利就是让予自己权利。他确信,荣誉和权利的交换,作为一切交往的本质,也是事物的自然状态。高贵的灵魂受充满激情而敏感的报答本能的推动,既索取又给予,这一本能位于其本性的根部。在地位同等的人当中,“施惠”这一概念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名声。也许有高妙的办法赠与礼物,像是从上面照到人身上的阳光,有高妙的办法把它们当做露珠如饥似渴地喝下。但高贵的灵魂却没有玩弄这些手法和作这些夸示的才能。在这方面,利己主义阻碍了他。一般来说,他固执地“往高处”看——他要么水平地和故意地往前看,或往下看——他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高度。
“人们只能真正尊敬不考虑自己的人。”歌德说。
在中国有个词语,做母亲的有时也用它教育孩子,这个词就是“小心”。从本质上说,这是现代文明的根本趋向。我确信,古希腊人也会首先注意到我们当今欧洲人自己使自己矮小——单单在这方面,我们就立即会使古希腊人感到反感。
究竟什么是卑贱?词语是观念的发声符号;不过观念则是经常重复和同时出现的感觉,或感觉群中或多或少明确的心理符号。使用相同的词语并不足以达到相互理解的目的,我们还必须使用相同的词语来表达相同种类的内心体验,归根结底,我们必须有共同的体验。由于这个原因,即使不同民族的人使用相同的语言,一个民族内的人也要比不同民族的人能更好地相互理解;或者更确切地说,若人们长期在相同的(气候、土壤、危险、需要、辛劳等)条件下一起生活,便会产生一个能够“自我理解”的实体——一个民族。在一切灵魂中,相同数目的、经常反复出现的体验已压倒了较少出现的体验,于是,关于这些体验,人们能迅速地相互理解——语言的历史就是一种缩写过程的历史。依靠这种迅速的理解,人们愈来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危险愈大,迅速而无障碍地就必要事项达成一致意见的需要也愈大;处于危险状态的人们不相互误解——这是交往过程中万万不可少的。而且,在一切爱和友谊中,人们体验到,一旦发现使用相同词语的双方,有一方的感情、思想、直觉、愿望或恐惧不同于另一方,爱和友谊便不复存在了。(对“永恒误解”的恐惧,正是这一守护神常常阻止异性过于匆忙地相互依附,尽管感官和心灵促使他们相互依附——不是某种叔本华式的“人类的守护神”!)灵魂中的哪类情感觉醒得最快,开始讲话和下命令,哪类感情便决定价值的一般等级次序,并最终决定想要东西的清单。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会在某种程度上暴露出其灵魂的结构,由此可看出其生活状况,其内在需要。假如由于命运的安排,一切时代所聚拢的只是能用相同符号表达相同需要和相同体验的人,那么,总的结果便是,人们的需要很容易传播开来,这最终意味着人们只具有普通的和共同的体验,在迄今作用于人类的一切力量当中,这肯定是最强大的一种力量。较为相同的、较为普通的人,一向总是占有优势;较为杰出的、较为高雅的、较为独特的和难于理解的人,则往往孑然独立,他们常常在孤独中死于偶然事件,很少能繁衍生存下去。必须借助于相反的巨大力量,才能阻止这种自然的、太自然的使人人相同的进程,在这一进程中,人会演化成千人一面的、普通的、平庸的、喜欢群居的人——演化成卑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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