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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十八(1)

恒娘

洪大业,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后徙居,与帛商狄姓者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而言词轻倩。朱悦。次日答拜,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钟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朱一日见恒娘而问之曰:“余向为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殴爵矣,其离滋甚耳!子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朱从其言,益饰玉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一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缝,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成讫,即令易着。游后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

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惰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夕,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与洪约,以三日为率。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睨,曰:

“非也!病在外咎。”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却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朱谴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饰,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恒娘一日谓朱曰:“我术何如矣?”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纵之,何也?”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藿乎!”“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肉,则视脱粟非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朱大悦,遂为闺中之密友。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同一体,当自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

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明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朱把手唏嘘。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而恒娘杳矣。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难矣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同居焉。而时方二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同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

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如此女子!急返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跽曰:“娘子必是神仙。”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系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

“去之。”遂过假山而去。生返复不能徙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

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晨,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贴。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忽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即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鬲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

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入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

“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见红窗。

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座,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三漏已摧。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所思。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耶?”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女撑拒曰:“何遽尔!”

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及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

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只床头有水晶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吠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盗寇也。”生曰:

“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五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聊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

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要宜慎密,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

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

妾有私蓄,卿可助装。”生辞曰:“以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曰:“爬之!”

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手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匪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贺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惧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无害!”即命车遣桑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言:“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诺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洪然始散。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微笑,即请往观曹夫人。

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此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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