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著名的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在指挥大师伯纳德·海汀克率领下,以一曲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复活》,哀悼德累斯顿市城毁50周年。德累斯顿市,在未遭美英空军的地毯式轰炸夷为平地之前,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优雅迷人的古建筑,价值连城的艺术珍藏,令这座昔日萨克森选帝侯的都城名闻遐迩。从17世纪开始,一代代萨克森选侯在慈文阁宫的画廊里,收藏他们辛苦收集的名画,其中就有那幅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以及出自达·芬奇、伦勃朗之手的稀世珍品。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早在我国明代时就已创立,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交响乐团。
这样一座文化名城,又曾是许茨、巴赫、韦伯、霍夫曼、瓦格纳、理查德·施特劳斯等历代音乐大师工作的地方,当然会有深厚的歌剧传统。只建筑大师桑珀尔一人,就替德累斯顿市修了两座剧院。第一座在1869年遭火焚毁,而第二座,就是后来的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
我们知道,全欧洲的古老剧院,几百年来,数次焚毁,保留至今的,原就寥寥无几。而就是这些幸存者,仍旧难逃几次席卷欧洲的战火的劫难。尤其到二战之前,军事技术已是突飞猛进,无论炸弹的破坏力,还是飞机的载重力,都远逾前代。一个军工厂,或是一座有千年历史的大教堂,只消一枚重磅炸弹,就可让它化为灰烬。并且二战中大规模装甲兵团的纵深作战,使战争无分前方后方,一些城市为要保住自己的名胜古迹,只好宣布为“不设防的城市”。
然而丧心病狂的希特勒,竟悍然宣称“第三帝国以东,不存在有全人类价值的文化财产”,于是纳粹便在前苏联、东欧各地,放手毁灭艺术古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
德国人可能万万没想到,随着战局逆转,柏林、汉堡、慕尼黑,连带着意大利和法国占领区内的众多城市,也会遭到灭顶之灾,这其中尤以德累斯顿的悲剧最为惨不忍睹。
本来在空袭德国时,如何划分军用、民用目标,1943年盟国在卡萨布兰卡已有协议,但是英美空军,向来未加理会。1945年2月,战争行将结束之时,两国的空军联手协作,于13日到14日间,用一通不分青红皂白、铺天盖地的狂轰滥炸,将德累斯顿这座“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化为一片焦土。伤亡是极为惨重的,一夜之间,就有12万德累斯顿人死于非命,这个数字,比遭核弹袭击的长崎还多出一半。德国的文明,本来已被希特勒在精神上戕害得奄奄一息,至此又由美英的飞机,从物质上加以彻底的毁灭。像这种摧毁和平城市的行径,从军事角度来看,并无多大意义,是历史学家早有定论的。当时在美国空军里服役的作家库特·冯尼古特,战后成为黑色幽默文学的主将,也禁不住写了一部有名的小说《屠宰场五号》,以荒诞科幻和讽刺寓言的手法,谴责这次滥杀无辜、毁灭文明的行为。
炸过后,德累斯顿市内所有剧院无一幸免。国家歌剧院内部设施已损坏殆尽。而剧院中与艺术、技术相关的人员,更是早在半年前已被法西斯强制投入工厂中了。
战后德累斯顿由原苏联占领,并成为原东德的地区首府。德国人勤勉有加,一心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虽然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一度迁往布兰巴赫,但到轰炸过后5个月时,已经有音乐会演出了。更加难得的是,政府对恢复文化活动,支持得不遗余力。市政府甚至将市政大厅挪出来,供歌剧院使用。到8月份,战后第一出歌剧,莫扎特清新、明朗、乐观的《费加罗的婚礼》就在这里上演了。
1948年,有1131个座位的戏剧院率先修复完工,这一年9月22日,又恰逢国家交响乐团创立400周年,剧院在庆贺乔迁的同时,也演了一场贝多芬的《费德里奥》,专门替全世界乐团里岁数最大的寿星祝寿。剧院传统上的旅行演出和唱片灌制,此后不久也完全恢复。但是老剧院重建工作却迟迟不见动静。直到1976年才有一项修建计划公布,翌年便开始动工,又过了8年,也就是剧院被毁40年之后,一座新的歌剧院又再次屹立于戏剧广场上。
这座新剧院,完全按1878年桑珀尔剧院的原貌修复,从外貌上看,是新文艺复兴式的风格,宏伟壮丽,富于古典气息。当然,20世纪80年代重修的剧院,其内部设施,总要经过一番复杂的技术改造,使它的功能更加现代化。新剧院能容纳观众1310人。
1985年2月13日,德累斯顿毁城40周年这一天,新剧院举行了盛大揭幕仪式,用来在庆典上演出的是韦伯《魔弹射手》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歌剧《玫瑰骑士》。
韦伯和理查德·施特劳斯,在德累斯顿市的历史上,都是极有影响的人物。韦伯是德国音乐风格的开创者,1817年,他出任德累斯顿的宫廷乐长,全权负责艺术与行政两方面的工作。并且奉命在音乐风格上,要另辟蹊径,于意大利式样之外,创立德国歌剧自己的风格。
其时意大利虽然四分五裂,国势衰微,但在艺术界,它是不折不扣的主流文化。便是现在,来自意大利的优秀艺术家,仍广为各国欢迎,像现在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的指挥,就是来自意大利的西诺波利。
因而从1667年德累斯顿市建成第一座剧院时起,到1719年,为了萨克森王子与奥地利公主联姻,而在慈文阁修建大歌剧院,意大利的风格,一直走红。德累斯顿市,也得了个“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的称号。
可想而知,韦伯的改革,对那些世代受聘于此的意大利人来说,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他在德累斯顿创作的剧作,全在外地首演,不是柏林、维也纳,就是伦敦,可见他受的排挤。1826年,韦伯在伦敦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德国的歌剧,在他手里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真正将其发扬光大的,还是他的一个信徒——瓦格纳。
韦伯去世15年后,格特弗里德·桑珀尔替德累斯顿营造的第一座皇家歌剧院正式启用。剧院特约写的首演剧目,就是瓦格纳的《黎恩济》。1843年,瓦格纳当上了宫廷乐长,他在德累斯顿首演了自己的《漂泊的荷兰人》和《唐豪瑟》,还写出了《罗恩格林》与《纽伦堡的名歌手》草稿。
瓦格纳此时,还是个激进的革命分子。1849年,革命席卷欧洲,他和桑珀尔一道,参加了德累斯顿的市民起义。结果革命未成,反被萨克森王国悬赏捉拿,不得不亡命魏玛,去依附李斯特。多年以后,才蒙赦免。
第一座桑珀尔剧院,在1869年毁于大火,9年之后,建筑家再显身手,建造了第二座剧院。它不但是歌剧院,也是一个戏剧舞台,到1895年后,才改为专演歌剧。像这样将不是专演歌剧的剧院,或是根本不演歌剧的剧院,因为歌剧的流行,而改作专门的歌剧表演场所,原本就是几百年来剧院建筑的潮流。
1918年帝制被推翻,皇家歌剧院随之改名为国家歌剧院。这一时期,剧院与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建立了牢固的联系。20世纪初的几十年里,他创作的15部歌剧有9部是在德累斯顿做的世界首演。在国家歌剧院,这样做要有相当的胆识,因为当时施特劳斯还是个争议极大的人物。
但是随着他的作品一部部大获成功,他的声誉鹊起,1911年,剧院首演他的《玫瑰骑士》,四方观众,无不想先睹为快,以至于专门从柏林发了一列到德累斯顿的火车。这部歌剧,后来成了20世纪最受欢迎的作品。
然而名高有时也足以贾祸。施特劳斯地位崇高,大家公认他是瓦格纳的继承人,而纳粹党人又对瓦格纳崇拜得五体投地,所以1933年法西斯一上台,不由分说,就任命他当了国家音乐总监。但他在纳粹看来也有嫌疑:施特劳斯有个至亲——他的儿媳是犹太人,而他又与犹太裔的大作家茨威格合作密切。
1935年,施特劳斯与茨威格合写的《沉默的女人》在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上演,引起了一番纠纷。施特劳斯强令剧院里掌权的纳粹分子在节目单上印上茨威格的名字,结果这出剧只演了4场,就给拿下来了。
茨威格后来流亡南美,绝望自杀;而施特劳斯毕竟德高望重,只是连带罢官,并且受到监视而已。这对他来说,是福非祸——战后的调查中,他得以免受追究。
1945年,已入垂暮之年的施特劳斯,又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他在信里写道:“我感到绝望——我的美丽的德累斯顿、魏玛、慕尼黑全部不复存在了!”20年后,在废墟上兴建起来的德累斯顿市,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庆典,庆祝施特劳斯的百岁冥诞,而且战后的国家歌剧院,不但恢复了昔日的风采,也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艺术水平。施特劳斯泉下有知,也可略感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