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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卷八(1)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田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诣诸其家,以马篓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豸区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字,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田七郎,答曰:“即我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

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与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声曰:“老身止此子,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辗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告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

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翌日,没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复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猎无所获。无何,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奄忽以死。为营葬具,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急。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责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念终不足以报武,裹粮入山,凡数夜,忽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乘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焉。既去,七郎奉母命返新衣,索其敝缀。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招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倚闾而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渐而退。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

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也。”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怿其疏,武喜其诚笃,厚遇之。由是,桓数日留公于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繁多,夜舍屦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萄藁。

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七郎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当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悦,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童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扪,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携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方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于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尽委决于弟。武以同袍意,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忿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诉。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迳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

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何,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劝慰令归;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横野间。”武惊喜,意气稍舒。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缙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呰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髦,签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恒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便不一弔问。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者必七郎。

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使人探诸其家。至则扃锢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惶四顾。诸役隶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

方停足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武取之厚葬焉。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其一饭不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亦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酬奠蓁墟间,就税舍于下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著履仰卧。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既而生归,见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床下问之。瞠目曰:

“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急起著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凟,愿勿以异物遂猜薄之。”生乃坐,请所命。曰:“今甥女寡居无偶,仆欲得以主中馈;屡通媒妁,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幸无惜齿牙余惠。”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遗生鞠养。十五岁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卒。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

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今不在此。”问:“甥女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生勉从与去。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宅第,朱以指弹扉。即有媪出。豁开二扉,问朱:“何为?”

曰:“烦达娘子,阿舅至。”媪旋返,须臾,复出,邀生入;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太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媪入,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时,疑目含涕,遍问妗姨。生曰:“俱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复呜咽曰:“儿少受妗母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蹦沟凟,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女俛首无语。媪曰:“朱公于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可意慊。”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此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佥欠衽。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往还。”生睨之,笑变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那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作。儿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

“婢子颠疯作矣。”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之。甥以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啣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

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

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物,聊代禽仪。”既而曰:

“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佳宾,奈何?”生扌为谢而退,朱送至中途始别。生归,僧仆集问。生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篷。意甚忻适;才至户庭,望尘即拜。少问笑曰:“君嘉礼既成,庆在今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

朱曰:“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从与俱去,直达朱所,则甥女华妆迎笑。

生问:“何时于归?”朱云:“三日矣。”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女三辞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髦,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夕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

朱乃导生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锺,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指画青衣。置酒高会。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

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妆凝待。邂逅含情,极尽欢暱。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勘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死。枕上追术往事,哽咽不能成眠。

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其二曰:“白杨风雨遗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生闻咏,亦大惨然。天将明,九娘促云:“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劈惑殊深。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

“菜霞里。里中多两处新鬼,因以为名。”生闻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于零孤,言之凄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妾骨归葬墓侧,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涕促别。生凄然而出,忉怛若丧,心怅怅不忍归。因过拍朱生门。朱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鬓龙松,惊来省问。生怊怅移时,始述九娘语。

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久居诚非所宜。”于是相对汍澜。生亦含涕而别。叩寓归寝,辗转达旦。欲歪九娘墓,而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落。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色已晚,息驾庭树,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相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步墟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也。下骑与语,九娘迳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意,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烟然没矣。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肊,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隔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肯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敛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

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

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陋劣,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

两股间脓血流漓,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热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纸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

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威。成反复自念:得勿教我猎虫所也?细展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周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嶙嶙,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拨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踯迳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孽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无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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