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说,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其实,培根只说对了一半。决定人的命运的,还有另外一半因素:机会或运气。否则,人们就无法解释,为何那么多相同性格的人,其命运却千差万别。人生的道路一经抉择,便注定命运的必然走向和过程。
1978年7月末的一天,柳萍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出现了。母亲接到了宁夏固原地区戏训班(俗称秦剧班)的录取通知。通知说柳萍已经通过秦剧班的复选,要求通过考试的学生前往指定地点集合,次日由秦剧班接去报到。得知这个消息,柳萍高兴极了,一种荣耀感使她快乐得像一只即将离笼的小鸟。秦剧班在隆德的招生中,仅有少数幸运儿被录取,她就是其中之一。面对同学们的羡慕和夸耀,柳萍显出孩子的天真和喜悦。
第二天下午,秦剧班的大卡车已经在隆德县城空旷的场地上等候多时了,父母还在为柳萍收拾行囊。他们没想到柳萍会顺利地通过考试,又暗自对柳萍的倔强和冲动充满着担忧。这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毕竟自幼在县城里长大,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也没有吃过多少苦头,她能经得住戏曲行当艰苦的训练吗?
想到这些,他们的心越发揪扯起来,父亲试图与女儿沟通并说服她在最后的时刻留下来。然而,柳萍兴奋又执著的态度最终使他冷静了下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文革”结束不久,被禁锢多年的地方戏曲随着“四人帮”倒台雨后春笋般复苏。但距离农村较近的隆德县城,人们普遍认为唱戏是卑贱的职业,思想中还保留着旧社会里穷得养不起家口才送孩子去学戏的陈旧理念。
柳萍的父亲柳建堂在领导岗位工作多年,见多识广,固然认为这样的想法是封建残余,但是希望女儿将来考大学的愿望,和亲友们的纷纷劝说也使他顾虑重重。他刚刚结束了与一位同城战友的通话。战友在电话里对他提出了批评:“县长女儿的未来应该是坐进机关办公室才算荣耀,唱戏就太丢面子了……”柳建堂听了这些话心里万分矛盾。
其实从个人喜好上来说,他并不反对柳萍唱秦腔。西北人打小在黄土高原长大,有几个不爱秦腔的。柳建堂从泾源调到隆德,以县长身份抓起来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成立了隆德县秦腔剧团,使秦腔艺术在这块土地上得到了继承和发展。
他记得每次秦腔开戏前,台上锣鼓总是敲个不停,等终于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不管男女一律背身掩面,女的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那个叫绝。如果女儿成为秦腔演员,扮相也一定好看。可是女儿至今还不知道唱戏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正儿八经看过一场秦腔大戏,对秦腔的了解仅仅是偶尔看看皮影戏,听听他不在行地喊两嗓子,更不知道练戏有多苦。显然,她坚持要去学秦腔是盲目幼稚的行为。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懂得什么?这样盲目的决定会不会影响到她的人生?作为父亲,柳建堂又该怎样指导女儿选好要走的路呢?他不希望柳萍走上艰辛奔劳的唱戏生涯,但女儿的坚定也使他看到了孩子在成长,有了自己的主见。持反对意见的吴淑琴曾三次撤掉柳萍的报名单,可柳萍依然固执地参加了考试,这不正说明唱戏是她心中的梦想吗?或许,柳萍天性的爱唱爱跳,注定了与秦腔的缘分,才使她如此执著。在这份执著面前,一切议论就都显得微不足道。
柳建堂清楚女儿决心已定,无可挽回,箭在弦,已不得不发。在即将出发前夕,便不想再说什么泄气的话,只是默默打点行囊为女儿准备着一切。吴淑琴在旁边也一言不发地检查着包裹,对已经装好的物品一一核对,生怕一时疏忽漏带了什么。
一切收拾停当,他们叫住正在和弟弟、妹妹嬉闹玩耍的柳萍,在柳家并不宽敞的住房里,两代人有了第一次很严肃的交谈。在谈话中,柳建堂对柳萍说:“小萍,唱戏是你自己选择的,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唱戏很苦,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与压力,都要坚持下去。”父亲语重心长的话,锤子一般敲击着柳萍的心,使这个不足十一岁的小女孩心底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异样。她强忍住心里难以掩饰的震颤将目光转向墙角,倔强地点了点头。
父母亲送柳萍出来时,秦剧班的卡车司机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卡车在瓮声瓮气的马达声中启动了,一溜烟开出去,荡起一片尘土,像一只大甲虫,浩浩荡荡开向隆德城外,将送行的人们远远地抛在车后。
卡车上,柳萍望见挥手的人群中,母亲正用衣袖擦拭着眼睛,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身边已有女孩嘤嘤抽泣,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紧紧抱着上车时母亲递上来的一只紫红色牛皮箱。这只皮箱是母亲的旧物,抱着它如同抱着母亲身体一般温暖,使她感到安慰。
柳萍想起当初报考固原秦剧班只是出于好奇,秦腔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家刚刚从泾源搬到隆德,环境一时难以适应,一下子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失去很多朋友令她手足无措,变得孤单。接着小学毕业报考中学,录取通知未下来,秦剧班就来招生了。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很多同学报考的踊跃促动了她报考的念头,总之,在莫名其妙的执著中她参加了秦剧班的考试,并且一举考中,父母亲却一直不赞同她的作为,可谓是强扭着踏上行程,这使她心中十分不解。
天气十分干燥,坐在晃悠悠的大卡车上,柳萍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了。家在车轮轰隆的声响中越来越远,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县城的建筑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看着熟悉的景物从眼前渐渐模糊,直至不见踪影,柳萍一路想着心事,心情无比失落,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漫上心头。她将手伸进衣兜,那里装着母亲临行前塞给她的一个红苹果。苹果是孩子过年才能吃上的稀罕之物,眼下母亲买给她,可见对她的怜惜和疼爱。
柳萍眼前掠过离别时母亲拭泪的情景,心中愈发难受,难耐的苦楚渐次涌来,她努力克制,将泪水一再咽下。然而,车到六盘山爬上一个高坡时,远望家的方向,泪水还是按捺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是柳萍第一次离家出远门。虽然她对亲人还有许多依依不舍,但新生活的憧憬,又使她充满期待和激动。想象着秦腔的美好,她不由自主地将电影中样板戏的镜头与之靠拢:高举红灯的李铁梅,英姿飒爽的李玉和,还有阴险狡诈的座山雕……秦腔大戏到底是什么样?柳萍在心中暗暗猜测着,幻想着。
黄昏时分,奔波的大卡车终于在固原南河摊停了下来。有人前来接应,坐在铺盖卷上的学生们一一下车,活动着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柳萍一行人到达时才得知,这批被录取的学生共有三十个,大部分来自宁夏南部,有一些早已提前报到,他们是最后到达的一批学生。
当晚,柳萍被带到女宿舍。女宿舍由三间平房组成,一间入住五个学生,皆为通铺大炕。柳萍与从海原招来的程云霞、罗玲娜、张慧娟等人分在一间里。张慧娟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她年龄比宿舍其他几个都大,已经十八岁了,据说是因为嗓音条件好被特招进来的。张慧娟青春动人的样子令人联想起高举红灯甩着大辫子的李铁梅的形象。入夜,身边响起了鼾声,柳萍却无法入睡。她再次想起了父母亲,想起了隆德的家,想起了一天的颠簸和秦腔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