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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谎言,为了不伤害

刘静云坐在大堂里,等着孙东平开车到前门来接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却没有拨出去。她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酒店大堂里有琴师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好听,几个孩子围在钢琴边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爱》,刘静云也会弹。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只是很久没弹了,现在指法已经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来在英国的头两年,她还经常弹。那时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课后干到午夜十二点。那间酒吧里有架老钢琴,音也不怎么准了。老板自己就是琴师,喜欢弹些老曲子。刘静云那时不忙的时候也会过去弹两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欢。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和孙东平重逢的,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的重逢。那时她刚进入那所某某皇家学院没多久,大学新人类,学业和金钱都紧张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时候,她去后巷倒垃圾。这里虽然僻静,但治安还算不错。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两个别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个男人出来,丢到地上。

估计又有人欠了酒钱,刘静云担心惹麻烦,赶紧缩回店里。

临进门的一撇,却让刘静云停下了脚步。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点眼熟。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刘静云听到他用中文骂脏话,那声音也十分耳熟。于是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认识这个人。

“孙……东平?”刘静云试探着问,“是你吗?孙东平?”

男人把脸转了过来,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样子醉得还不太厉害。

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无神的双眼,一下巴的胡楂。少年的右肩有点怪……

“你没事吧?”刘静云跑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是说,你怎么在英国?你被打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语无伦次,孙东平倒冷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破风箱一样,“大惊小怪什么?扶我起来——别碰我这边胳膊,扶右边的。”

刘静云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臭味,“你闻起来就像一个满是酒味的粪坑。”

“我刚才在酒吧的厕所里睡着了。”孙东平很平静地说。刘静云尖叫一声缩回手,孙东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边。

刘静云就这样把孙东平捡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让他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给他受伤的胳膊上了药,又给他灌下了一碗热姜汤。

孙东平瘦得相当厉害,几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态气质完全变了。原来的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开朗活跃,充满朝气。现在的他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脸色青灰,双目无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个世界上。

刘静云给他做了一碗面条。她家务不怎么好,清水面条里放点酱油放点葱,然后煎了一个鸡蛋。她自己都不爱吃,可是孙东平却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饿坏了。

吃完了,他就对着面碗发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眼睛变得湿润了。

刘静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

孙东平摇了摇头。他现在变得很安静,而且很懂礼貌,嘴边挂着谢谢两个字。只是他面无表情,道谢也像没心没肺的样子。

刘静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听到客厅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冲回去一看。那个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涂。刘静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像是只受了重伤、在濒死边缘的野兽。她又惊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去安慰他。

哭够了,孙东平又恢复了冷漠。刘静云觉得先前那阵子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尽情地发泄。等到过载的情绪宣泄完了,心门又关上了,那种情绪继续在心底酝酿着,不知道下一次发泄又是什么时候了。

孙东平客客气气地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发上凑合一下吗?”

刘静云当然无法拒绝老同学。

孙东平睡觉很安静,别说打鼾,连呼吸都非常地轻。刘静云那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胡思乱想中,她担心孙东平会不会为什么事想不开而自杀,吓得急忙下床,悄悄出去看他。

惨淡的月光下,孙东平紧闭着双眼,睡颜端正。他这时候看上去比先前要好多了。刘静云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她是后来才知道孙东平精神衰弱很严重,一直靠吃医生开的药才能入睡。但是他常常不吃药,睡个一两个小时再从噩梦里惊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看天亮。

那个时候,是孙东平最落魄的时候了吧。去国离乡,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孙母只给他钱,但是对他不闻不问。老一辈父母不爱和孩子谈心,罗女士又是个铁娘子,觉得男人伤情本来就是窝囊,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孙东平整日沉醉在酒乡里,自暴自弃,根本就像一块烂泥。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酒友们只贪图他的钱,等他钱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门。房东忍受不了,终于将他赶出门去。

刘静云不仅仅是遇到他,她几乎是救了他。

恰好刘静云对门住的一个台湾留学生要搬家,孙东平便顺理成章地用自己最后一笔储蓄租下了这间小公寓,和刘静云做了邻居。

他们的故事,就是那么开始的。在那个终日阴云密布的英伦城市,雨水总是打湿窗帘。前房客留下来几张国语老唱片,孙东平有时候会在晚上放来听。刘静云写着论文,便会停下手,侧耳倾听几分钟。女歌星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声袅绕,像午夜的幽魂。

那个时候,她终于觉得,自从自己被父亲流放到这里来,第一次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孙东平终于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刘静云从回忆中挣扎了出来,拾掇了一下写满了怅然的表情,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回到家,两人都已经很累了。明明结婚的不是他们,可是他们却觉得丝毫不比新人要轻松。想象到将来自己结婚的样子,刘静云不由觉得背上发凉。

她擦着湿头发走进卧室。孙东平不知道在哪里,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来。嗯,温度正好。

当年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养训练成了一个二十四孝好男人。

当初孙东平的屋子就是一个垃圾堆,比萨盒子,中餐店外卖的碗筷丢得到处都是,苍蝇和蟑螂横行。刘静云几乎要昏过去,一直很不理解人类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存。

她拖着孙东平一起,花了一个周末才把这间屋子收拾得勉强能住人。然后经常督促他保持个人卫生,少吃外卖,天天去上课,上自习,写论文,打工赚生活费——总之就像一个书童兼老妈子,还总是被抱怨。

孙东平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顾湘以前都会为我做这个做那个。”

刘静云那时候便会凶巴巴地顶回去,“那是顾湘好脾气,凡事都娇惯着你。我才不伺候你大爷呢!你还想活着毕业,就给我振作起来!”

最开始他们两个关系并不好。关于孙东平,刘静云没有一样看得惯的。他就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浑浑噩噩地度日,痛苦自责,又不肯发奋向上。她将他从头挑剔到脚,觉得他就是一个败家子。而孙东平也十分嫌她烦,觉得她一点都不温柔,又爱管闲事,自以为是,凡事指手画脚,当自己是国家领导人。

两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孙东平那时候说话相当尖酸刻薄,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怨恨。每次刘静云都会被他气个半死,不知道怎么回嘴,最后只有摔门而去,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的死活。但是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过不了多久,又会去督促孙东平搞卫生、上课和写作业。

孙东平那时候就会讥讽地叫她刘姥姥。刘静云也爱骂自己就是犯贱,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吃力不讨好,处处被人嫌。

导致孙东平性情大变的原因,刘静云一直很好奇。她曾经很小心地询问过,但是孙东平却不肯说。

后来期末考试前,孙东平不知道怎么又喝醉了,倒在走道里吐了一地。刘静云去收拾,将他搬回他的公寓里。结果孙东平抱着她的腿哭得像是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刘静云那时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一个大概,知道是顾湘出了事。

她回头就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刘父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顾湘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学生,他也心疼得很。

“顾湘他们家那片房子据说要拆,可是那里住的人都不肯搬,顾湘她外婆也不满意补助。开发商派人去找她家的麻烦,那人和她起了争执。顾湘她……失手拿水果刀刺了对方一刀,那人又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死了?”

“死了。”刘老师遗憾道,“而且众目睽睽,都看到了。其实这本来就是自卫,结果孙东平赶到了,二话不说就拉着顾湘跑了。”

“跑了?”刘静云捧着电话怔了怔,“那……然后呢?”

“在外地待了五天左右的样子,还是被找到了,抓了回来。因为有很多邻居作证,而且上了报纸和电视,闹得很大,舆论倒都偏向顾湘这边的。这事最后被当成自卫过当来处理的,但还是判了几年……多好的孩子啊!他们两个都是!孙东平为了她,也没参加高考……”

刘静云挂上电话,在椅子里呆坐了老半天,觉得整个故事就像是个噩梦。她相信孙东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来一口酒。

这事她压根不敢跟孙东平提,揭人伤疤不是一个有道德的行为。只是这样天天看着孙东平消沉堕落下去,她也觉得非常心痛。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帮的都帮了,却见那个人还是越来越消沉,对人生充满了绝望。

事情的爆发点在不久之后,刘静云走进孙东平的房间,闻到了大麻的味道。

孙东平坐在一堆杂物里,面目沉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他甚至还对刘静云友善地打招呼。

刘静云当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气得肺都要炸了,双手哆嗦,大脑暂时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立刻冲去浴室,端了一大盆冷水,哗地泼在孙东平的头上……

刘静云摇了摇头,再次把思绪从回忆里抽了出来。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孙东平还没出现。她便离开卧室,出去看看。

阳台的门开着一条缝,冷风从外面钻了进来。刘静云拉紧浴袍走过去。

孙东平靠在围栏边,正抽着烟。今夜月色很好,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有点寂寞的味道。刘静云知道他有心事,或许又是想到了以前。曾敬结婚了,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他们几个人从小在一起的往事,或许还会感叹自己是怎么和张其瑞疏远的。

或许,不,肯定也想起了顾湘。

刘静云苦笑。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果子,那么,即使铺满荆棘,即使苦涩难当,她也要坚持下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固执的人。

他们说好了,重新开始,手拉手走下去。早就说好了的。

“东平,我先去睡了。”刘静云敲了敲阳台的门。

“哦,好的。”孙东平急忙侧身点了点头,“我抽完这支烟,就去洗澡。”

“记得别把衣服丢篮子里,这套西装要送去干洗的。”

“知道了,你去睡吧。”

那天夜里,刘静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过了两三个小时,孙东平才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气爬上床来。

刘静云立刻转过身去,伸手搂住他。孙东平过了一会,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刘静云心满意足,终于在他臂弯里入睡。

第二天刘静云醒来,孙东平已经不在了。那半边床铺摸着冰冷冷的,不知道他多早就起了床。

同往常一样,餐桌上放着买回来的豆浆稀饭和油条,今天他还煎了一个蛋。豆浆下压了一张纸条,“有点事,中午不回来吃晚饭了。PS:衣服我拿去干洗了。”

“什么事那么急啊?”刘静云把纸条揉皱了,随手丢进垃圾筐里,开始吃早餐。

此刻,杨露正掀着窗帘往楼下望,一边招呼顾湘,“快来看呀!那个变态还在那里呢!”

顾湘无精打采地在熨衣服,对这桩八卦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大概是在等人吧?”

“大清早就在那里了!”杨露有板有眼地道,“我看了时间的,是早上六点五十。谁会这么早来等女朋友啊。”

“也许是上晚班的同事。”

“哟!”杨露有新发现,“他那车是奔驰呢!可惜太远了,看不清他长相,不过似乎挺高的,应该也很帅吧。”

顾湘笑了笑,“你不是才说人家是变态吗?”

“变态也未必就是丑男啊。”杨露理直气壮,“对了,你不舒服吗?你今天脸色很不好,也没什么精神。”

“没睡好而已。”顾湘低垂着眼帘。

她一整夜也都没有办法合上眼睛。只要眼睛一闭上,往事就狂风暴雨一般袭来,让她简直无法招架。而她张开眼睛,白日里孙东平和刘静云亲密的一幕又反反复复地上演。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痛得都快要炸开了,焦躁和悲伤堆积在胸口,压得她不能呼吸。她干脆下床在房间里反复地走着,可是根本就缓解不了这种难受。

也许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流尽了,她现在两眼干涸,就像沙漠里干枯已久的泉眼。而自己就是那长途跋涉才来到泉边的旅人,看着这没有水的泉眼,只有活活等死。

最后还是富贵将她从精神错乱的边缘拯救了出来。这只老猫用它冰凉的鼻子蹭着顾湘的手心,担忧地喵喵叫着。顾湘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软软地疼着。

是的,她总说自己这些年孤单寂寞,没有一个伴。但富贵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它沉默无声地关怀着她,注视着她,依赖着她。而且,当初它出现的时候,她和孙东平还多么的相爱啊。

顾湘无奈地笑着,抱着富贵,靠在床头,一点一点看着时间流逝,看着日光逐渐把窗帘照亮。

“哟,有人去搭讪他啦!”杨露又在那头大呼小叫了起来,“是楼上销售部的人。别是看人家长得帅,故意去找话的吧……呵呵,瞧,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

“小露,你不上班吗?”顾湘提醒她,“现在都八点啦!”

杨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窗口,回房间换制服,“一会儿我要下去,问问他到底找谁!”

顾湘笑她,“万一真是变态,又很帅,你会报警吗?”

“帅哥才不需要变态呢!”杨露往脸上扑粉。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湘的手抖了抖,强自镇定下来,放下电熨斗。

猫眼里看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同事。顾湘放下心来,打开了门。

“顾湘是吗?”那个漂亮的销售部姑娘打量了顾湘几眼。

“是我。”顾湘不大喜欢她看人的眼神,“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把一封信递了过来,“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上没写字,但是顾湘直觉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接过信封,二话不说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路边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穿着驼灰色大衣站在车边,默默地抽着烟。这一幕,不论是道具还是人物动作,都是顾湘陌生的。当年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只会踩着脚踏车在她家楼下,笑嘻嘻地朝窗户上扔小石子。

顾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信封。

便条很短,只有两句话:“可以下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字迹倒是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从一个人写的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这两行字端正大方、遒劲有力,比他当年的字要好看了许多。

“你认识那个人?”杨露凑了过来。

顾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我下去一下。”

“没事吧?”杨露很担心地问,“要不要我陪着你?我就站在楼道里,你有事也方便叫我。”

“没事的。”顾湘朝她笑了笑,“那人是我老同学。你去上班吧,这里我能应付。”

顾湘穿上外套,稍微梳了一下头。镜子里的她脸色蜡黄,双眼通红,看着就像一个憔悴的失婚妇人。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去见老情人的状态,甚至比昨天的见面还要糟糕。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也愿意自己容光焕发、衣着光鲜地去和孙东平见面。只是时机这玩意总是不大待见她。

顾湘下了楼。今天是个阴天,外面还是挺冷的,风吹进领子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孙东平看到她,立刻把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碾灭了。他大衣里穿着的是深色的西装,意大利手工制作,配上一双半旧的皮鞋,怎么看都是一名经济宽裕、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唯一不协调的是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的胡楂。他也一夜无眠。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男人目光热切,又有一种强制的忍耐,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到极点的弓弦。他紧握着的手垂在身侧,牙关紧咬,呼吸急促。

顾湘站住了,没办法再靠近。孙东平的眼里流露出很明显的失落。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来,生怕惊动了她一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就同以前一样,“顾湘。”

顾湘的视线往下落,落在他胸前的宝石扣子上,然后再往下落,落在他笔挺的西裤,最后落在他脚边的地上。那里起码有七八个烟蒂。

她微微皱眉,轻声细语地说:“抽这么多烟,不大好。”

“哦?啊!”孙东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那包烟,一把揉皱了,丢进了旁边不远的垃圾桶里,“不抽了。你看!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就是有点……因为在等你。”

你在等我吗?顾湘在心里轻轻问。

那个穿着T恤牛仔、踩着脚踏车的少年,那个给她买冰棍、带她去溜冰去逛公园的少年,那个上课朝她丢小纸条,放了学偷偷拉着她的手,在小巷子里亲吻她的少年。

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吗?

孙东平忐忑不安,要说的话在肚子里发酵了好几年了,都已经酿成了酒,即使拿出来,也都不再是原来那个味道。所以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商场上,几千万的单子都可以随手一签,但是现在面对顾湘,他却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湘安静地低着头,她今天披着头发,衬托得脸显得更加小。眼帘低垂,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微微抿着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紧裹着她的深色大衣让她显得十分单薄。

“进车里坐着吧。”孙东平开口,试探性地建议,“外面挺冷的,车里有暖气。或者,我们可以去附近的茶座,你吃了早饭吗?”

顾湘终于抬起头来。她幽深的眸子转向孙东平,视线一扫,“你还没吃吧?”

孙东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出门前只灌了一大杯咖啡,现在胃里正饿得难受。

顾湘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如果不耽误你上班,那我们就去吃早饭吧。”

“不耽误,”孙东平连忙说,“我是老板,上班不用打卡……”他紧急刹车,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顾湘却显得很自然,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他一句,“做老板,时间上是比较自由。”

两人朝街角步行而去。孙东平让顾湘走在人行道里侧,自己走在她左手边。两人一路上没作交谈,孙东平落后顾湘半步,恰好可以看到她的斜侧面,特别是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露出来的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颈项。

他几乎又觉得时光回转到了八九年前,在他们两个还没有交往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湘身旁,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是那么专注,顾湘停下脚步,他却没停住,一下子便与她撞在一起。顾湘瘦削的肩恰好碰到他的胸口,他便觉得心跳得厉害。

红灯,顾湘站住了。孙东平没有收住脚,再度撞上了她的背。两人都踉跄一步。顾湘差点踩下行人道,孙东平急忙一把拉住了她。

“小心!”

顾湘浑身僵硬,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孙东平感觉到了,他讪讪地放开了她,“对不起。”

“没什么。”顾湘支吾了一声,感觉到那股放在腰上的重量离开。明明隔着厚重的冬衣,可她还是感觉到那里有一股温暖,转瞬即逝,如梦如幻。

时间还早,港式茶餐厅里都是吃早饭的白领们,服务员跑来跑去,十分忙碌,孙东平他们点的烧卖和蒸饺过了许久都没有送过来。他们两人坐在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喝着稀饭,也不急。热闹的饭店人来人往,他们是最有耐心的一桌。因为今天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等待。

孙东平艰难苦涩地开口道:“我一直在找你。”

顾湘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我知道。对不起。”

“你一直不肯见我。”孙东平声音里带着哀怨,“我放假回国去探望你,你从来不肯出来见我。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哪怕是随便一句话,都好过只言片语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些年,我好几次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顾湘朝着他凄凉一笑,“你要我穿着囚服,被狱警领着去见你吗?你要我回信写什么?写我在狱中是如何缝毛巾、做香皂的吗?”

孙东平就像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脸上血色尽退,然后又涨得通红。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着,拳头紧握,关节发白。

顾湘看着他这样,心里很疼。讥讽埋怨的语言就像是一面双刃剑,伤害了他的同时,也在自己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当初的决定的确是她单方面做出来的,她没有给孙东平留下半点余地。前一刻两人还在生死相许,下一刻她就一把将他推开了,然后关上了自己世界的大门。孙东平在门外捶打呼喊,她在门里血泪满面。

“我那个时候,是有资格知道你的想法的吧?”孙东平一字一顿道,“那个时候,在你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明明说好了在一起的,却突然一把将我推开,然后一切都变了。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做任何事都不对,不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回应。你凭什么?顾湘,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你有问过我我想分手吗,我想放弃吗?”

顾湘哆嗦着。这个指控正是她最害怕的,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反复拷问自己的。她知道这是一个错,错得离谱,可是既然都错了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且固执死板地继续执行着,并且独自承担着这个错的后果。现在有人问她,凭什么?

孙东平把脸埋在手里,肩膀颤抖,哽咽着,“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大喊大叫……我……”他抬起头,看上去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会紧张半天。那时候我很焦虑,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都快忘了你的长相了。八年,实在太长,太长了……”

顾湘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对不——”

“客人,您点的烧卖和蒸饺来了。”服务员突兀地插了进来。顾湘猛地闭上嘴,看着热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桌。

“饿了吧?”孙东平的声音低沉沙哑,显然在强行压抑着激烈的感情,“先吃点东西吧。”

两人提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这家店做的东西还不错,虽然顾湘觉得自己的胃里就像沉了块铅一样不舒服,但还是吃了半笼蒸饺和一个小烧卖。

孙东平吃得反而不多。他喝完了稀饭,擦了擦嘴,动作优雅斯文。那都是身边有女人随时耳提面命之下才会养成的良好的姿态。这个男人以前虽然家世富裕,但是举止就像是个小流氓,甩着手走路,跷着脚吃饭,喝汤声呼噜噜地就像一只猪。顾湘以前也看不惯,不过她总是比较纵容他。显然有人比她严厉,纠正了他的那些坏习惯。

昨天那一幕从眼前一闪而过。顾湘的手抖了一下,筷子落到桌子上。

孙东平从隔壁桌上拿了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

顾湘摇摇头,“我已经吃饱了。”

孙东平收回了手,“你瘦了很多。”

“你也是啊。”顾湘说,“年纪增长了,人是会瘦一点的。”

孙东平似乎遗忘了他们前一个话题,转而讨论起工作来,“你在张其瑞手下做事,还习惯吗?”

顾湘点了点头,“挺好的,学到了很多。”

孙东平听到这个答案,反而有点不舒服,继续问:“酒店工作很辛苦的,不累吗?”

“什么工作不辛苦呢?”顾湘反问,“即使像你做老板,公司上下要打点,也不容易。”

“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将来想做老师的。”

“高中时候的职业憧憬,算个什么呢?我以前想做老师,想做律师,可是现在看来,都不是适合我的工作。我这么温暾暾的人,做老师要被学生欺负,做律师,一吵架准输。人啊,高瞻远瞩之后,总要落根于现实。”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孙东平有点不死心。

“喜欢啊,”顾湘笑着点了点头,“能帮助到别人,我得到了自我满足。而且张其瑞对我很照顾。所以,他对你隐瞒我的行踪的事,希望你不要再责怪他了。”

“你……”

“我猜得出来。”顾湘说,“昨天你们在楼下拉扯起来,我都看到了。你真的不用埋怨他,换我也会这么做。毕竟你已经和……刘静云在一起了,他要把我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在拆你的台,而且也会让我很尴尬。”

孙东平耳朵嗡嗡响,他浑身发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昨天都……看到了?”

顾湘吃力地点了点头,浑身僵硬,“后来,张其瑞也和我说了……”

“你……”孙东平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怎么想的?”

顾湘沉默了半晌,开口呆板地回答道:“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孙东平提高了音量重复她的话。他咬牙切齿,通红的眼睛里迸射出火花。愤恨的,又是悲哀且悔恨莫及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如果不是昨天那么凑巧碰到了,你不知道还要藏多久。我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你应该扇我一个耳光,就是骂我一句也好!”

孙东平把脸凑过去,直直地盯着顾湘的眼睛。他的脸上有一种就要满溢的悲伤,眼睛明明是干的,却又像有泪水就要流出来的样子。

顾湘死死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孙东平呵呵地苦笑,声音尖锐刺耳。他又一下坐了回去,徒然无力地摇着头。

“我该怎么做呢?”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眼睛湿亮亮的,“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而什么都不做。我发觉我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眼看着你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你当年要和我分是正确的,因为你知道我靠不住。你永远都是正确的。”

顾湘一个劲地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眼睛火辣辣的疼。

孙东平声音里充满了哀伤,“顾湘,我们当年的感情,不是青春期的荷尔蒙。”

顾湘嘴唇颤抖着,轻声说:“我太害怕了。东平,我那个时候已经吓傻了。前所未有的自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痛苦。在法庭上,我看着你,觉得你和我就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们的确已经再没可能了……”

孙东平浑身颤抖,“我知道的,我想就会这样。可是你如果说出来,也许就会不同的……”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顾湘仓促地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已经改变不了了,不是吗?现在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都很好,有工作,有健康,有未来。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顾过去了?求求你……”

孙东平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就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扯,顾湘恳切的目光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八年前是,八年后还是。特别是别人为他计划好了人生道路,他就还真的傻兮兮地照着走了。现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中间,简直快要窒息而死。

他曾经构思过无数次再见顾湘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那统统不管用!等到真的见面了,感性彻底击败理智掌握了他的言行。他语无伦次,狂喜之下,又充满了绝望。八年的时光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他和顾湘。

其实顾湘说得也有道理,事到如今,的确也就这样了。

“对不起。”孙东平的手撑着额头,顾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声音有点闷,似乎带着点鼻音,“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我压根没这个资格。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是我找了别人——是我没有坚持等下去。”

顾湘嘴唇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孙东平的话落进她的心里,发出剧烈的回响,震得她一时失聪。

他说了,他说他找了别人,他说他没有等她。

林荫道上,少年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回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另一条岔路奔跑而去。那一刻,蝉也停止了鸣叫,风也停止了吹动。男孩越跑越远,身影终于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大门合上,世界又恢复了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吃早饭的白领们都已经赶去上班了,只有靠门口的地方还坐着一对老夫妻。服务员在拖地,老板着忙着接午餐外卖的订单。

“我……那个时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顾湘轻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可是你还有你的大好人生。我自卑,你那时候越对我好,我就越接受不了……”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好,不是出于同情!”孙东平叫道。

“我知道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顾湘无助地看着他,“我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不成熟,我完全给吓怕了。我想,反正我们这样下去迟早会不行的,所以,与其等你主动走,不如先把你推开算了。这样,你也少一点心理负担,我也可以给自己心里一丝安慰,告诉自己,这样避免了将来的拉拉扯扯……”

孙东平默默地坐着,仿佛身上的筋被抽走了一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站在今天的角度来回忆当年,他也觉得顾湘的做法太有预见性了。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假如当初顾湘没有和他分手,他是否会坚持下去。假如顾湘出狱了,他们重新在一起,他是否能继续维持那份感情。他心里完全没有肯定的答案。

她放弃了,所以他后来才放弃得那么轻松。她那么冷静理智,更加衬托出他冲动轻率。她快刀斩乱麻,断了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一个优秀的医生果断地切除了一颗刚长出来的肿瘤。

“你……你恨吗?”孙东平声音嘶哑地问。

顾湘咬了咬唇,说:“恨过的。有一阵子,情绪很失控,憎恨全世界。我恨我爸、我后妈和我弟,恨他们对我刻薄冷漠。我也恨叶文雪和姚依依,恨她们娇纵恶毒,间接害我万劫不复。我恨这个法制,对我如此苛刻。当然也恨你,我落到泥坑里,更衬托出你金光闪闪的。你越是想见我,越是给我写深情的信,我就越恨。我还好恨自己……”

孙东平听着,感觉冷到了骨子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僵硬着。

顾湘叹了一口气,语气轻缓了下来,“可是后来平静下来,又觉得这股恨意对我没有丝毫帮助,它只会让我陷入自哀自怨中无法自拔,却改变不了现状。那之后,我就试着一点点接受现状,适应新的生活。好在我本身就是社会底层出身,落差也不算太大。”

“所以,你现在不恨了?”

“不恨了,”顾湘认真地说,“我觉得命运是公平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我相信我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我还恨。”孙东平苦笑着,眼里一片寒光,“我没办法像你这么通达。我恨当年那些人,我也恨我自己,怯懦、弱小,自以为是,却在变故面前无能为力。”

“你那时候还没满十八岁,不过是个孩子。”

“这安慰不了我。”孙东平闭上了眼睛。

顾湘悲哀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死去的爱情。

良久,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对孙东平说:“我吃饱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招呼服务员结账买单。他掏出皮夹打开来,夹层里嵌着他和刘静云游巴黎迪斯尼时的一张合影。他搂着刘静云的腰,刘静云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若春光。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皮夹啪的一声合上,心虚地看向顾湘。但是顾湘坐他对面,并没有看到皮夹里的秘密。

她反倒问道:“没带钱吗?”

“不!”孙东平急忙抽出钱递给服务员。

两人默默地走出茶餐厅。外面天气不错,太阳出来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顾湘抬头望了望天,对孙东平说:“你还要回去上班吧?”

孙东平点头,“你呢?”

“张其瑞放了我两天假。天气这么好,我打算洗点衣服。”

“现在生活方便吗?”

“挺好的,什么都不缺。那边就是超市,买东西很方便。这里离酒店也很近。而且张其瑞很照顾我,我从来不用上夜班。”

“哦,”孙东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住徐家汇那边。”

“上海真大呢。”顾湘微笑。

孙东平却觉得,上海真小,小得装不下他们的那点爱恨情仇。

他送顾湘回家,还是老样子,让她走内侧,自己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都显得很疲惫,仿佛先前的交谈已经花去了他们全部的力气。小路上很僻静,他们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叠在一起,有时候分了开来。

到了楼下,孙东平抬头看了看那栋不起眼的公寓,问:“这里安全吗?”

顾湘说:“住的都是同事,而且有门卫。”

孙东平看着顾湘,说:“我们以后,有空还是常出来见个面吧。张其瑞已经抢了一个先,但是我也想照顾你。这不是同情你,或是瞧不起你,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做点什么。请你接受我,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帮助到你了。”

他把自己的名片掏出来,又拿笔把家庭地址和私人电话也写了上去。

“任何时候,任何事,请给我这个机会!八年前你没有给我的机会,请现在给我吧。即使只是找我来换一个灯泡。请你不要再像当年那样背对着我。请你,不要再失踪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顾湘接过名片,手在微微发抖。

孙东平坐上车,摇下车窗,再度看了一眼顾湘清秀文静的侧脸。她注视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消失不见了。她会在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他能随时都有她的消息,经常可以看到她。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顾湘,我很想你。”

车缓缓启动,开出小路,拐上大道。没有多久就融入车流之中,不见踪影。

顾湘捏着那张专人设计、制作精美的名片,低声呢喃:“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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