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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门前一树紫茶花

它碰到我枪口上了踏上山间的石板小路,王陵阳等一行就浮沉在翠影红霞、山红涧绿之中。

山这边,两声杜鹃一声声地唤着:“布谷———布谷———”

山那边,应起了四声杜鹃悠扬的音调:“快播快种———”

小杜鹃则像奏打击乐一样,敲着铿铿锵锵的音节:“嘀咚———嘀咚咚!嘀咚———嘀咚咚!”

一阵低沉的“喔喔喔喔喔”的鸟叫声,从队伍里飞起。张雄猛地回头,原来是调皮的黑河正在唇弄舌哩。

黑河一边走着,一边学着鸟叫。不一会,树林里又响起一声声“快打谷,快打谷”的鸟叫。张雄看到,小黑河往林子里跑去了。他分明盯着小黑河的背影,却不见黑河哪里去了。突然,一个小石子砸到树上,惊起一只小鸟。这小鸟黑头黑尾,扇动的翅膀像栗子一样红。

王陵阳看出落到前面树林的小鸟是雌小鸦鹃。然后,他把跑回来的黑河拉到身边,说道:“你学得真像,小鸟都和你对歌哩。这种小鸦鹃是雄鸟先叫,刚才你学的就是。它邀请女伴唱歌。雌鸟说:‘哪有工夫,快打谷!快打谷!’”

罗大爷笑着说:“你别夸了,他只有学鸟叫的本事。”

张雄也喜欢起小黑河了。

黑河嘴边又“喔喔喔喔喔”地响起低沉悦耳的鸟叫,没一会儿,树林里果然响起清脆急促的“快打谷!快打谷”。

望春拍着手说:“鸟儿对歌了!”

罗大爷乐滋滋地说:“喜着哩!杜鹃鸟对着杜鹃花唱!”

可不是,映山红正开得欢哩!张雄过去只在小说和电影中见过这种像红霞一样的花。春风微微一吹,那红花就掀起波浪,拍着翠竹、绿树……突然,有人塞给正在凝神遐想的张雄一束花。张雄一看,惊奇了:这是一束紫色杜鹃花。望春正走在他旁边,咧着小嘴笑着,还用手指了指路旁。路边沙石地上,偶尔有一丛紫色杜鹃。

王陵阳听着飞去的杜鹃鸣叫,看着盛开的映山红,不禁吟出了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说着话儿,路就显得短了,更何况大家的心里都乐着哩。快要走出开满映山红的山冈了,前面就是栎树林,队伍将进入大山。葱茏巍峨的群山正向他们召唤。

王陵阳陡然听到一种微弱的声响。他刚想摆手叫大家肃静下来,李立仁已经提着枪向东边山头飞也似的奔去。可是,大家一点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样。树林已遮掩了李立仁的身影。张雄正想赶过去,王陵阳向他摇了摇手,示意不要去了。

“好机灵的人!”罗大爷拉住要跑的小黑河,轻轻发出赞叹声。

黑河小声地问张雄:“李叔叔看到了什么?”

张雄懊丧地回了句:“不知道。我也没见着。”

王陵阳低声说:“像是野雉打蓬子的声音。”

话未落音,只听“砰”的一声,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罗大爷很有兴趣地说:“看看去。”

王陵阳很有把握地说:“不用了,打着了。”

小黑河、望春一直紧紧地按着小狗不让它动,这时,两个孩子却像脱缰野马一样向树林奔去,小狗紧紧跟着他们。

不一会,绿树丛中扬起了小黑河的童音:“打着了,打着了!”

接着,响起了一阵树叶的哗哗声,跳出了小黑河,手里提着一只野鸡,血还在往下滴着。小狗白雪前后、左右地向野鸡扑腾。黑河一边提高野鸡、一边吆喝着小狗:“不要假报功!”

望春站在李立仁的身边,拿着黄亮亮的空弹筒子端详着。李立仁正在擦着枪筒,默默地走着,好像刚才那只野鸡根本不是他打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看出,他那扁扁嘴的嘴角,正挂着一丝笑容。

张雄迎了上去,可是小黑河却把野鸡递到王陵阳的手里。王陵阳一看,欣喜地说:“嗬!是白颈长尾雉!已有的资料还未记载在这里见到过它!”

张雄一看,果然是的,感叹地说:“我们动物园展览的那只,还是从广西买来的。可不是,我们省里就有嘛!”

王陵阳习惯性地一只手提着白颈长尾雉的头,一只手摸着它那华丽的羽毛,趁雉体还未僵硬,让它恢复原状。同时,他有感而发地说:“这说明有多少工作等待着我们去做!真要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才行!”

罗大爷虽然还不真正了解他们工作的意义,甚至对作为科学的动物学还根本不了解,可是凭着他的生活经验,以及去年和王陵阳的短暂接触,他感觉到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好事,是一件光荣的事。

过去,他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大学教师的看法比较复杂。一方面,觉得他们是有学问的人;另一方面,又感到这些人的身上,总是有股和他不同的异样气味。与其说,这些感觉是从和他们的直接相处中得来的,倒不如讲,是听人说的,或是从报上看的,是日积月累逐渐形成的。

当年他在紫云山当轿夫时,一眼就能看透那些达官贵人、军阀流氓的骨髓。

可现在,要认识这些知识分子,还得花些时间,但他们的气味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所以,昨天一接到电报,今早他就领着两个孙子,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到山区临时的一个小站来迎接他们了。罗大爷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很有兴致地把野雉拿到手上观看着。

王陵阳看罗大爷有着浓厚的兴趣,想到以后的工作,就说:

“罗大爷,你看,这种雉的颈子上有漂亮的白色羽毛,它是长尾雉的一个亚种。我们的大别山还有一种白冠长尾雉,头上的冠羽是雪白的,这些都是国家规定应该保护的珍贵动物。这是一只雄雉,它的羽毛多好看,亮闪闪的,它的最大特点是尾羽特别长。”

说到这里,罗大爷把手指叉开量起这只野雉的长尾巴来了。

“了不得,这尾巴比它身子还长五六倍哩!”

王陵阳问:“罗大爷,你看过京戏吧?”

“呸!那老妖婆搞的样板戏可坑死我了。那次演什么《海港》来着,硬要我赶二十多里路去看,说是政治任务,看得人直困。去得急,烟管又忘带,眼泪、鼻涕把衣襟都淌潮了。溜走吧,有民兵端枪看着。回来的路上,差点没让老豹子拖走!”

这话把大家说乐了,整个山岭上都荡漾着爽朗的笑声。

王陵阳笑着说:“我说的是古装戏。”

“看过!”

“那上面山大王一出来,头上的两根毛直晃动。那毛,就是长尾雉的尾羽哩!”

“对!经你这一讲,想起来了。那两根毛是怪逗人的。山大王头上要是没这两根长尾巴毛,可就不像山大王了。”

“它自己就是个山大王,”王陵阳看了一眼张雄,就像是在课堂上要一个学生集中注意力听讲一样,认真讲下去,“长尾雉喜欢生活在丘陵地带或高山的草莽当中。天冷没食时,它就到山脚边的庄稼地里,找小虫和撒在地上的种子吃。每年春天开始繁殖。先前听到的微弱的声响,是它发情找伴的声音。雌雉在窝里孵蛋,雄雉站岗。它占山头就是占巢区。这个山头只容得它们这一对,别的来了就要斗架,常常斗得头破血流。越是流血,斗得越欢,猎人就利用这点来逮它。大别山捕长尾雉的‘提鸡子’人,是用捡来的长尾雉的蛋,让家鸡孵出雏雉来当媒子,吸引野雉。”

“这种鸡我见过,也打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我记得,母的是麻色,又小又不好看。”罗大爷点了点头。

“是这样。雌雉的羽毛颜色要淡些。”

“王叔叔,它不是野鸡吗?怎么又叫‘雉’?”望春问。

“‘雉’,就是野鸡。”

“那,吕后叫吕雉,就是姓吕的野鸡!”

这又把大家说笑了。罗大爷不无赞赏地说:“这小东西,就喜欢转脑子。”

小黑河原来就爱这长尾巴毛,它比的鹃带到学校的“漂亮的山鸡”羽毛更好看,又听了这些话,上来就要拔毛,以后也好让那个小鹃鹃见识见识。张雄慌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谁知情急中用力大了,疼得小黑河“哎哟”直叫。

张雄连忙赔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王陵阳说:“小黑河,咱们先订一个条约:以后不管打到什么动物,一根毛也不能动。咱们不是打猎的,是考察动物的。打到的动物,都得留下做标本哩!”

罗大爷看他们对打到的这种鸡很重视,忙说:“俺这里还有一种白鸡。”

“白雉?”王陵阳惊奇地问。

“是的,白膀子,白尾巴,人们都稀罕它。过去多,飞起来,一群有十来只。现在不大看到了。”

“是全白,还是杂有其他颜色?”

“肚子上是黑毛。膀子上大毛也不全白,有黑线线。”

“还叫什么名字?”

“山那边叫它鹇鸡。”

“白鹇!”王陵阳和李立仁几乎同时叫起来。又问:“你见过?”

“见过,俺那里往远走点的山头就有。去年还见过。”

王陵阳兴奋地说:

“白鹇,是种珍贵的野雉,属于国家规定的保护动物。过去,动物学资料上,没说过紫云山有白鹇。书籍和教材中引用的,是几十年前外国学者在中国研究的资料。听说,近年来,有的动物学工作者,正在做这方面的工作。”

张雄说:“我们动物园的白鹇,是从福建引进的。”

王陵阳接着说:“我读李白的诗,发现有歌咏白鹇的诗篇。从诗中看,就是在这一带漫游时,看到白鹇的。应该说,这里有白鹇。我们这次来,要采的鸟类标本中,它是第一个。罗大爷,你以后看到,一定要打下,或者跟我们讲。”

“哎呀!俺随口的一句话,引来这样重要的事!要说珍禽异兽,俺紫云山多着哩!有飞马、独角兽、四不像、梅花鹿、野牛、香獐子……数不完,说不尽,有你们看的。”

王陵阳知道,民间传说的未必实有其事,以独角兽来说,指的是犀牛,热带和亚热带才有这种珍贵的动物。在紫云山的气候带,是绝不可能有的。但这里野生动物资源丰富,倒是实情。

“还能真有飞马?”

张雄只在图画上看过飞马,没想到这里真有那种凌空驾风的动物。

王陵阳说:“从科学上讲,不会有长翅膀、能飞的马。地球上根本没有这种动物。”

没想到,这话刚说完,罗大爷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王老师,不是俺爱抬杠。光听说的不算,俺还亲眼在落霞峰那边看到过。从这山顶到那山尖,它呼啦一下就飞过去了,这还能假?你待的日子长了,兴许也能见到。”

王陵阳见罗大爷很认真地争了起来,就说:“是吗?那倒真要注意!”

罗大爷不会说假话,可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动物?王陵阳希望有机会解开这个谜。

队伍又准备上路了,罗大爷特意走到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别人说话的李立仁跟前,跷起大拇指,说:“好耳朵、好脚力、好枪法!”

李立仁听了这一连三个“好”字,脸有点微红。他憨厚地咧开扁嘴笑了笑,像个老猎人似的谦逊地说:“它碰到我的枪口上了。”

江上鱼梁队伍又重新踏上了山道。石板小道一直把队伍引向谷底,白沙子的羊肠小道,又牵着人们向高山爬去。小道一直伸向青山白云的深处。

路旁的草丛中,不时响起窸窸窣窣声。每次,张雄都要向旁边闪一下,生怕有毒蛇突然袭击。就连碰到长脚的蜥蜴,他也提腿闪腰的。望春指着正向石缝爬去的金黄色小动物,说:“不是蛇,是石龙子。颜色真漂亮!小张叔叔,它不咬人。”

一条大河拦在前面,如蓝似绿的一江春水滚滚地流着,两岸摇曳着碧绿的翠竹。江面上时时漂来三朵两朵落花,似乎是要用自己的芬芳把满江的春水染香……王陵阳不禁轻轻地吟起来了:“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黑河拍着手:“王叔叔在作诗了。”

“不是我作的诗,我是在读古人的诗。这诗写得好不好?”

“美哩!就像是写俺现在看到的。他也到过这里?”

“没有。”

不远处,江上横了一条石坝,水从坝上翻过去,跌落到下游的河床。绿得发蓝的水流不慌不忙地从坝上漫着,一过了坝就迅速地泛着白花向下跃去,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飞起了一片片水雾。在阳光下,水雾闪着虹一样的彩带,远远看去,就像是水帘上的彩门。

王陵阳指着石坝,说:“这就是李白在这一带漫游时,描绘这里风光的诗中写的‘江祖出鱼梁’的鱼梁了。”

“他也喜欢俺这地方?你认识他?下次欢迎他也来!”黑河天真地说。

“他是唐朝的大诗人,来不了了。”王陵阳只顾观景,想自己的事,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不是俺中国人?唐朝在哪?”

“你……”王陵阳吃了一惊,转而一想,又改变了语气,“你们课本上没讲过李白?”

“没!真的,不吹牛。不信问俺哥。”

望春点了点头。又说:“俺还是从一本破烂的历史书上看到的。”

王陵阳刚才的好情绪一下被满腔的愤怒驱散了,痛苦地说:

“这怨不得你们,孩子,是‘四人帮’害了你们!唐朝,是我国历史上公元618年至907年的一个朝代。李白就是生活在这个朝代的大诗人,他一生喜欢漫游,曾经在这一带逗留过一段时间,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诗篇。”

黑河、望春听后满脸通红。

王陵阳继续说:“那帮家伙真是祸国殃民!连我们民族辉煌的历史、伟大的诗人,都不给学生们讲!这纯粹是愚民政策,忘祖卖国!”

“王叔叔,你别生气,俺一定好好学习。‘四人帮’一倒台,学校抓得就紧了。”黑河诚恳地说。

大家默默无语地沿着江边走,直到罗大爷说了几句话,才使气氛轻松一些。

罗大爷招呼大家:“要过江了。”

张雄一看,江上既无桥梁,又无舟筏,不禁急了:“这咋过?”

王陵阳、李立仁已开始脱鞋袜了。

罗大爷对张雄说:“看样子,你是头一次到山里。来,跟着我!”

李立仁要抱小黑河,可小黑河说什么也不肯,反而要扛他的枪。最后,大家自然地形成了两人一组。王陵阳拉着望春,李立仁攥着小黑河的手,罗大爷走在张雄的后面。

这样宽的石坝,上面的水流也不急,按说应是不太难走的,可是身材魁梧的张雄望着那流水,耳朵里轰轰的水声就像隐雷一般,他总觉得这石坝在晃动。他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歪歪趔趔、抖抖索索地走着。

“别看脚下的水,看着李老师背上的包就行了。”罗大爷提醒他。

张雄是个纯朴的青年。父母都在上海一个纺织厂工作。他有正义感、求知欲,敢于在王陵阳还戴着铁帽子时去向他求教,但“四人帮”这么多年的宣传,也使他这样一个高中毕业生,对知识分子存在着一种偏见:他认为这些大知识分子对他这样一个小知识分子,一定是清高的;而对物质享受,一定很讲究,他们总是怕苦怕累的。

出发前,他曾想过,自己的知识当然比两位老师差得远,但爬山、涉水、负重,还能比不过你们两个知识分子?现在,当他看着李老师虽然把自己的背包也抢过去背了,还是稳健、轻松地走着,不禁有些惭愧。

他走在石坝上,不但没有来得及去欣赏这如画的美景,体验这凛冽的江水中有着微微的春天的温暖,反而却被这小小的水流弄得很狼狈。

山区的路总是蜿蜒在峡谷里、河岸上。他们不断地过河,一会儿从左岸走到右岸,一会儿又从右岸走到左岸。而野生的竹林、灌木丛,又往往把路挤到悬崖的旁边。遇到这种情况,张雄就会提心吊胆,笨拙地攀援着过去。

欲飞的凤凰到了黑水潭,黑河离开队伍,朝前头跑了,老远就喊:“奶奶,客人来喽!”

罗奶奶早已站在门前,她笑得合不拢嘴。山区的人本来就好客,更何况是那个救过自己孙子的王老师呢!

几棵茶花树的枝头,盛开着花朵,从远处看去像一片云霞。一条流向黑水潭的山间小溪在茶花树前流过。一幢漂亮的江南山村房屋被翠竹和绿荫掩映着。高敞的房屋坐落在向阳的半山坡上,紧紧地依靠着背后层峰相竞的大山。

王陵阳看清了那四棵高大的茶花枝头,顶着的不是一色的花朵。

西边的茶花树上,开着满枝橙红色的茶花。

紧挨着它的,是一簇白色的茶花,白得耀眼,不是到了近处看到那样大的花盘,还可能把它当成似雪的梨花。

最东边一株粉红的花朵,正颤颤悠悠地在微风中晃着,嗡嗡作响的蜜蜂紧张地从这朵钻到那朵。

夹在这中间,最显眼的便是紫茶花了,花也开得特别繁茂。当他来到桥头往下眺望,感到它是顶着一团紫霞。在阳光的照耀下,像蓝紫又似玫瑰红,又像是刻在透明的水晶体上。

茶花树前是用竹子在水溪上搭成的一个竹架,摊开了的篾匾上晒着笋干、野菜。茶花树后是块削平了的山地,裸露在地面的石头上还残存着锤痕凿迹,这是屋前的晒场。靠屋前门廊不远,有一方石桌,几只石凳。

石桌上早已放好了茶水。石桌上空,是一架常春藤,正把浓荫罩成方方的一块。晒场的两旁是几株枇杷树,枇杷还青哩,顶在蒂子上,像是一颗颗绿宝石珠子。枇杷树外就是攀藤附葛、开满小花的竹篱笆了。

房屋具有这里山区典型建筑物的特点。粉墙的上沿,有不知名的画家绘的花朵、图案,灰瓦的檐角是凤凰展翅,游龙摆尾。

李立仁早已不声不响地忙开了。他放下背包、枪支,从罗奶奶手里抢过脸盆,打来洗脸水,又拿来了毛巾。

张雄好奇地打量着这幢房屋,他还没有见过这种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格和乡土特色的建筑。

李立仁看到小张这副神色,主动地介绍说:

“咱们江南的村子大都临河,这山区还得依山。屋前有花有树,如果有藤,绿化了环境。山区的房子大多是楼房,宽敞,明亮。天井小些,采了光,又避了暑气。迎门是堂屋。两旁厢房是储藏室,又可做厨房。楼上是卧室。咱们这里梅雨季节长,夏天的中午异常炎热,房高,檐深,外墙用砖石,内墙用隔板,都是为了改变小气候的。”

这一串话,把罗大爷、王陵阳都引来了。

张雄对李立仁的说明既信服,又惊奇,只顾连连点头:“对,对!”

罗大爷:“李老师对俺山里的房子研究得真透彻。”

王陵阳笑了说:

“他就是江南石窝湖边上的人嘛,他说得有道理。这倒使我想起了北京横平竖直的街道和古老的四合院,那是适合当地寒冷气候的。黄土高原挖窑洞居住,再往北,因为更冷,就得修建厚实的夹墙屋了,好烧火取暖。福建比我们这地方更湿热,那里就在绿树丛中建造环楼,十多户住一起。西藏高原筑成碉堡式的房子,草原上张毡包为屋。这些不同的特点,都是由地理环境和气候决定的。”

张雄瞪着惊奇的大眼:“盖房子,还有这么多复杂的情况?”

“兔子做个窝,还得找块好地方哩!”罗大爷很赞赏这些有学问的人。

张雄想:难怪王老师、李老师看东西的眼神都不一样,这野外工作可得有双锐利的眼睛呀。

望春又领张雄去屋后看了猪圈、鸡舍。张雄对水道发生了兴趣,一根根中间去了节、大头套小头的圆竹筒,从山上引来清清的溪水,出口正对着水缸。水缸满了,挪开竹筒,那清清的溪水就顺着墙边的渠道流到了屋前的小溪。难怪一直听到潺潺的水声。

当他回到屋前场地上,已见李立仁在录制白颈长尾雉了。小黑河趴在一边看着,还根据李立仁的指挥帮忙剥着鸡皮、擦滑石粉。他看李立仁这样挺费事的,偏着个小脑袋问:“叔叔,杀鸡还要剥皮?这多费工夫。鸡皮好吃哩!你们不吃,俺吃,俺顶喜欢吃鸡皮、鸭皮和肉皮。”

“这是剥制标本。等会儿你就看清楚了。”

“那为啥要给它里头擦粉?怕它不漂亮?”

“这是滑石粉。它能吸去皮上的血和水分,好剥。”

“为啥还不剖肚子?肚里有鸡蛋吗?”

“公鸡能下蛋?”

“嘻嘻,俺只当它是野的,忘了它是公的。”黑河不好意思了。

雉肉取下后,王陵阳剖开了雉的胸腔,大概检查了肝、胆、肺等后,就取下了嗉囊和肫。在天平上称了它们的重量后,就剪开了它的嗉囊。小黑河用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还直扇:“好腥、好臭!难闻死了!”

望春也捏住了鼻子。

王陵阳倒像是鼻子不通,什么也没闻到,只顾低着头,用镊子夹出一个个尚未消化的小虫、草叶,一颗颗种子,然后把它们整齐地排在一张纸上。做完了嗉囊,又剖肫,然后拿出放大镜照小虫子,认一个,记一个。

小黑河觉得放大镜怪好玩的,伸手要拿。王陵阳说:“要看可以,可得认出看的虫子,认出一个记一分,认不出我就教你。过一会我考你,答不出就扣分。好吗?”

“管!不吹牛,真的。”

小黑河还真行哩,认出了一些,认不出的经王老师一教,也只有两个没记得。王陵阳表扬了他,这使小黑河更加高兴:“王叔叔,杀鸡还有这么多麻烦事?为什么要记得它吃些啥?”

“好,小黑河在动脑子了。这不是杀鸡,是解剖。杀鸡是为了吃,解剖是为了研究。看它吃的东西,能分出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净吃庄稼、益虫,就是坏家伙,我们要想办法除它。如果吃的都是害虫呢,它就是对人类有益的,应该想办法保护它,让它繁殖。还有,我们可以根据它喜欢吃的东西,找到适合它生活的环境。要是将来在大山沟里办个野雉饲养场,就能选好地方。逮回来养,也知道喂些什么。”

“好、好!奶奶,咱们逮几只在家养。”小黑河拍着手嚷嚷。

“管!你有那个能耐逮来,俺给你喂。”奶奶从来不肯拂了孙子的面子。

罗奶奶早已催着吃饭了,可是李立仁说,要等标本做完,怕放干了,收缩后,影响标本质量。生物系里的许多标本,大都因这么多年无人管理,损坏了。这次他们决定做姿势标本,可以带回大学作教学用。罗大爷忙着找竹子刨花作填充物和底板木板去了。

在涂砒霜膏的时候,李立仁特意把小黑河喊来看。黑河一看那塑料袋上的骷髅,脸就红了。李立仁虽然已知道这些事,可还是装着一点也不知道,问:“你认得这上面的字吗?”

“认得。王叔叔去年教的。俺晓得那是毒药,是管标本不烂的。”

“对!你学习肯用脑子,进步快。这‘砒霜膏’三个字得认清,笔画多就下工夫记,明天写给我看。还有一条,不准乱动这个。”

“管!写不出就给你打。不吹牛,真的。”

“真的不吹牛?这要到明天才知道。”

标本做好了,像真的一样站立着。罗奶奶看着,不禁看呆了,说:

“这不像在找食吃吗!你看,它听到响动,头还偏着看哩。膀子展了些,想飞啦!要不是俺看着他们做,还当是真的哩!往回退十年,俺比着把它绣出来,当凤凰也没人说不像。”

望春轻轻地告诉张雄:“俺奶奶绣的花,就像是树枝上开的。”

经罗奶奶这么一提,罗大爷问:“这凤凰究竟有没有?”

王陵阳说:“书上、画上有,可实际上没有。古人就是看了野雉、孔雀,加上想象,美化出来的。”

罗大爷点点头,说:“有理。”

罗奶奶又细细地逐一打量了他们三个人,说:“有学问的人,啥事都会做,理儿也说得透,都是有能耐的人。”

黑河说:“俺也要做有能耐的人!”

王陵阳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子,说:“有志气!你们将来会比我们更有能耐。现在,要好好读书,把基础打好。你的作业本还没给我们看哩!”

“俺有进步。老师说,就是上课不用心听,好做小动作。要不,俺每次都能考一百二十分!”

罗奶奶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说:“看你烧的!一百分就到顶了,怎么还多出二十分?”

“有附加题哩!不吹牛,真的。”

被逐的猴王一轮明月挂在山头,银辉倾泻,群山被照得朦朦胧胧。树林里不时响起阵阵哗哗声,像是骤雨打在枝叶上。春风悠悠地吹着,山区的春夜,和煦、温馨。

晚餐是丰盛的,什锦砂锅里面,是豆腐、春笋、火腿、蘑菇、石耳。锅下黄泥炉里的炭火吐着蓝色的火苗,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一碗野鸡烧香菇,一碗鲜肉烧蕨菜,一碗油辣霉豆腐,一碗鲜鱼。两样凉菜:豆腐皮拌葛粉,麻油、白糖拌萝卜丝。一桌全是这里山区的特产。王陵阳知道罗大爷喜欢喝一杯,特意带了两瓶古井名酒。瓶塞刚打开,罗大爷就深深吸了两口气,连说:“好酒、好酒!”

这一桌菜,对张雄说来也是样样新鲜的,吃一样问一样。特别是石耳,那有刺的黑耳皮,肉乎乎的,像海参棘皮一样。罗大爷说,这是紫云山的特产,性凉,味温香,全生在大石壁上,得放绳子才能采到。

由于王老师的坚持,全体都坐在外面石桌上吃饭。三杯酒下肚,罗大爷的话稠了:“王老师,去年这时,那些东西咋知道你到这里来了?”

张雄抢先接住了话头:

“起因是从动物园开始的。那个政工组长硬说紫云山有猩猩,引起了大家的讥笑。他恼羞成怒,布置爪牙搜集情况。后来,他从介绍信存根上查到我去过生物系,马上派人到了学校。刚巧王老师又到江南来了,这家伙和生物系的坏家伙一商量,掀起了大波。说要是王老师果真向我讲了什么,或是到紫云山去了,这就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复辟事件,资产阶级夺了无产阶级的权。”

罗大爷奇怪了:“咋扯,也扯不上夺权!”

张雄说:“他们说,现今是无产阶级造反派掌权,无产阶级说了算。有些政治上的糊涂虫不相信无产阶级,就是说我们不相信他说紫云山有猩猩,硬要去找崇洋媚外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反动学术权威还真敢插手这事,这不就是夺了无产阶级的权吗?”

罗大爷生气地把酒杯一放,说:“净是歪人说歪理!”

“就这样,他们一方面要我检查交代,一方面派人去王老师妹妹家。去的人一看她好好地在家,便拉下了脸,找她要人。我的师傅和同志们保护了我,才没受大罪。王老师回去就苦了,天天挨批斗,还送到了什么封闭式的学习班里,不让出来。”

罗奶奶听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四人帮’一伙真歹毒!”

小黑河也站起来,说:“他们不让我们学习,想要俺变成小傻瓜!成天叫我们揪走资派,斗坏蛋,把好人当坏人。”

起风了,山野里一片喧闹。

王陵阳向罗大爷详细介绍了“云海漂游者”计划的内容,听取了他的意见。自王陵阳去年来了以后,罗大爷也有心留意大猴的情况,还说他护理的这片森林在海拔较低的山区,虽没有亲眼看到过这样的猴子,倒是有两次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王陵阳和李立仁、张雄研究过这些情况。初步认为紫云山猴的个体大,活动的范围也相应较大。它们喜欢在高山云海附近。游客们到紫云山来往较多的地方,是从温泉到紫云峰,再由紫云峰到白云寺和古松庵。猴子基本上避开了这些地方,因而被发现的机会较少,偶尔有人发现,并不去注意猴子的大小和区别,更不会像动物学工作者对它有这样大的兴趣。

那又怎样解释在海拔更低的居民点围捕到了猴子呢?

王陵阳曾在询问中得知:张雄由于偶然的好奇,注意了猴子的牙齿。当时围观人中,有人说了句俏皮话:“它牙这样黄,也不买把牙刷刷刷。”

张雄一看,它的牙比玉米粒子还要黄,又很短,与这样大的猴子不相称。王陵阳分析,它的牙齿原来不是这样短的,原因是长期磨损的结果。这说明,它的年龄相当大了。

从所得到的片面材料分析:这两只孤猴都曾经是体格健壮的,在猴群中的“地位”不会太低。

根据猿猴营群性的特点,一般说来,它们不脱离猴群单独生活。如果从某一只猴子说来,在体弱、多病、年老的情况下,有可能在猴群漫游、迁移中掉队,流落在外。由于没有给那两只孤猴做过体格检查,所以难以确定它们是否有病,但从被围捕到的情况看来,并不像应有的那样强悍和机警,可以认为是体弱的。

动物生存竞争的结果,使猴群要求保持强大的群体,个体对种群也有很大的依赖性。如果仅仅因为年老、体弱、多病使它们脱离了猴群,这其中也还有不少问题无法说明。

还有一种可能,即猴群遇到了突然的严重灾害,比如生境被严重破坏,遭到天敌的猛烈袭击,猴群被冲散……可是,为什么两次都是孤猴呢?那么,是否存在着另一种情况:原因来自猴群的内部。

考察组反复讨论了这个问题。王陵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这两只被围捕到的孤猴,可能是猴王。

因为年老、体弱,随之而来的昏庸、迟钝,使它无力指挥猴群,不适应职务的需要。猴群为了生存和发展,迫切要求产生强有力的头领,新猴王应运而生。

老猴王不甘心失去的权势,和新的猴王发生激烈的争斗,结果是:老猴王被逐出了猴群,成了孤猴。

这样的猜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那两只猴子为什么都是于深秋季节,在低山觅食时被捕到的。因为那时,山上的食物贫乏,孤猴要避开猴群,只得走向低山。失去猴群照顾和保护的孤猴,过着难以忍受的寂寞生活,生存艰难,处境危险。

大家比较倾向于王陵阳的猜想,当然,正确与否,还需要到未来的考察中去索取证明。

这样合理而细致的分析、判断,使望春很惊讶,原来在科学研究中一点细微的现象都不能放过。黑河也是越听越感到有趣味。

张雄懊悔把观察动物的好机会白白放过了。他在动物园只管喂喂食,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心里还总是认为整天看着那些又腥又骚的野兽,是低下的工作。自从和王老师认识以后,他才开始接触生物学,才感到过去有多少珍贵的资料从眼前过去,像宝贝一样白白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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