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高山小河微风荡开了迷迷蒙蒙的雾,像是拉开了白纱般的帷幕。随着那徐徐地斜着飘去的轻烟,黎明的景物在广阔的天地间显露出来。
巍峨的紫云山山脉,层层叠叠。天宇中的晨曦把峭崖怪石勾勒得刚劲有力,把奇峰幽谷映得秀丽多姿。
阔叶林挺着高大的身躯,像是刚刚从大海中出浴归来,翠绿的叶片上闪着点点水珠;婆娑的竹林迎风曼舞;老樟树在竹林旁突兀而起,粗壮的躯干,顶起了一幢参差层叠的绿叶迷宫。
老樟树下,站着一个叫黑河的孩子,眼看着晓雾悄无声息地来了,把他裹在湿润的云雾里。这云雾拉不开、扯不碎。一切景物显得迷迷茫茫,似真似假,就连黑水潭的哗哗流水声也变得遥远了。这梦幻一般的情景,使蹲在小黑河身旁的小狗白雪,不安地跑来跑去。小黑河感到像被云雾托着飘荡起来,身体似乎也轻了。
一会儿,那迷人的雾像来的时候一样,又悄无声息地飘走了。小黑河的目光跟随着那向峡谷里飘去的云雾,要不是手上拿着钓鱼竿,他真想也纵身跟着飞去……小黑河今天的运气真不好。渔浮子只是被流水冲得摇头摆尾,就是不往下沉。钓了很长时间,鱼篓里还是只有两条小柳叶日子。
他那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咕噜地转着,紧紧盯着浮子,一会儿用脚尖踢着沙石,一会儿用脚跟搓着。不一会儿,岸上被他蹬出了两个深深的脚窝儿。可是渔浮子还只是摇头晃脑。
好不容易等到浮子下沉了,小黑河赶忙拉起渔线,却被漂来的枯树枝挂住;钓钩还没放下去,水面上又漂来了一些枯草。心烦意乱的小黑河这才注意到:今天黑水潭的水不一样,发浑了,不像往日那样墨绿。
关于这条高山小河,小黑河可清楚哩,他去探过险。云门峰尖密密层层的松针滴下了一滴滴水珠;青青的草棵天天在抖落点点雨露;石缝缝里,渗出了一丝丝山泉;还有从雾里、云里淌出来的一股股涓涓细流,它们叮叮咚咚地唱着,从盛开着鲜花的山坡上淌下来,汇合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
到了杜鹃崖,小溪转身一跃,向峡谷冲去,垂挂下一道雪练似的瀑布,然后才温顺地向前走去,到了这里就叫竿竹溪。因为它的河滩上,长满了秀气的竿竹。
竿竹溪那长长的流水,越往前流,越发汹涌澎湃。
它翻卷着雪一样的浪花,一直涌进一个宽阔的大水潭。石潭岸不高,全是白色的岩石,就连潭底的沙子也如白玉一般。大石潭里的水翠绿翠绿的,绿得比竹尖还要嫩生,比云雾洗过的四月茶棵还要翠,连溅起的水花都是绿的。在阳光下,它闪着宝石般的光彩,真像一个白玉盘里盛着一块大翡翠!由此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翡翠池。小黑河感到奇怪:本来是白花花的水,怎么一到了这大池子里就被染绿了,连周围密密的杉树林子也没有那样翠嫩的颜色?
小河的水从翡翠池流出来,水又变得清亮清亮的。不知过了凡重大崖、高岭,才到了老樟树旁,冲进了大石潭。石潭两岸又高又陡,石壁黑森森的。晶莹闪光的竿竹溪流到这儿,就变成黑黝黝的颜色了。于是,小河得了个新的名字———黑水潭。雄峻的紫云山山脉,就这样改变着竿竹溪的面貌。竿竹溪只顾一个劲儿向大江大海奔去!这条经历不平凡的高山小河,常常被裹在云雾里。它经过的地方,都有许许多多的秘密。
小黑河看到混沌的水流,想起来了,昨天下半夜下了一场雷暴雨。山水夹着泥沙冲下来,把鱼儿的眼睛都糊住了。他一想到这里,心猛地往下一沉。要是今天钓不到那种很漂亮、很稀奇的小鱼,那可真糟!这关系到小黑河的名誉呀!
山鸡和锦鳞鱼小黑河的爸爸、妈妈都在东北边疆黑河地区工作。小黑河刚生下来,头毛乌黑,眼珠乌黑,皮肤也是黑黝黝的。护士要填出生证,问他爸爸给婴儿起个什么名字,爸爸想:孩子是在黑河出生的,像个黑孩子,自己年老的父母又还住在紫云山的黑水潭边,就说:“叫‘黑河’吧!”
两口子常在野外工作,带个孩子实在不方便。大孩子是在老家生的,已经留给爷爷奶奶了,干脆,也把小黑河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去了。
爷爷的老家在淮北,年轻时逃荒、要饭,流落到了紫云山。新中国成立前,在紫云山温泉口轿行当轿夫,又当过修路凿字的石匠;新中国成立后,当了护林员。
护林员的房子在深山里,四周都是大山和无边的森林。学校在十多里外的居民点。小黑河长到入学年龄,就天天跟着哥哥带上一只小狗,跑步上学。他们早出晚归,中午就在学校吃饭。
小黑河的一张小嘴,就像全身长了乌黑羽毛的“咋葛郎”黑卷尾鸟儿一样,成天叫个不停。奶奶常逗他说:
“小黑河,少说点吧,你看,你小时候嘴唇是厚厚的,现在都叫你给磨薄了。要是再不改改这毛病,还没等你长胡子,这嘴唇就该磨没了,以后只好在牙齿上长胡子喽。”
小黑河就反问奶奶:
“俺陶老师教了几十年书,讲了几十年课,为什么嘴唇还是厚厚的?俺住黑河时,有个来演出的文工团阿姨,歌唱得好听极了。唱了一个,大家还要她再来一个。天一亮,她就起来吊嗓子,可嘴唇还是那样,而且越练唱得越好听哩!奶奶你别吓唬俺。俺也在练,越练越会讲。”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狡嘴!”
小黑河的嘴仍然从早到晚闲不住,也不让手脚有个歇时。有一次,他去姑奶奶家做客,姑爷爷正做木工活。小黑河一会儿举斧子砍木头大刀,一会儿拿平凿削手枪。这可把姑爷爷吓慌了,生怕快斧利凿割了他的手。夺了这样,他拿那样。到晚上,姑爷爷对姑奶奶说:“这小黑河,就像是一条蜈蚣,一动,三十六个关节都会动!”
小黑河说:“姑爷爷,你看过瘫子得了赛跑第一名吗?”
姑爷爷还没想过来,小黑河笑了:“运动员只有整天活动,才能得冠军呀!”
姑奶奶一听,笑着一把搂住了小黑河:“这个刁孩子!”
就因为小黑河好动,老师特意让他和性格文静的鹃鹃坐在一起。鹃鹃个子不高,两条小辫子倒不短。她学习好,上课总是静心听老师讲课。言语不多,可讲起话来,连小黑河也很难找到碴子。
有一天,上语文课练习造句子,词语是“漂亮”。小黑河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好句子。正想哩,鹃鹃举手站起来,读了她造好的句子:“山上有一只很爱漂亮的山鸡,它常常到水边照自己美丽的羽毛。”
这下触发了小黑河的灵感,他也不举手,站起来就说:“黑水潭里有一种很漂亮的小鱼,它常常闪着美丽的鳞片。”
老师在评讲的时候,表扬了鹃鹃,却没提小黑河。下课铃一响,小黑河就找碴子了:“吹牛!她根本没见过那种漂亮的山鸡!”
有的同学说,这是造句子,可小黑河就是不服。鹃鹃起先只是笑,不吭声,眼见小黑河咋呼个没完,鹃鹃忍不住了:“我当然见过!”
小黑河说:“就没有。吹牛!要不,你带来给俺看看。”
鹃鹃说:“前两天,我爸爸还打到了一只呢。你才是吹牛哩!啊哟哟,还长着什么美丽的鳞片哩,还常常哩!”
小黑河急了:“俺家旁边那黑水潭里就有。你没见过?可那本专讲紫云山的书都介绍过呢,叫锦鳞鱼。”
“紫云山漂亮的鱼多着哩,可不会长在你家那黑水潭!”鹃鹃特意把“黑水潭”三个字说得重重的。
最后,经过同学们调解,两人达成了协议:到下星期一,鹃鹃把漂亮的山鸡羽毛带来;小黑河把锦鳞鱼带来,看谁吹牛。
小黑河今天来钓锦鳞鱼之前,昨晚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那闪着紫色鳞片的漂亮小鱼打交道:那浮子点了点头,往下一沉,他用劲一甩钩,嘿!一条锦鳞鱼就被拉出了水面。后面还有那么多的鱼,正在排着队来咬钩哩。小黑河乐得要笑出声来……突然黎明鸟叫响起来了,惊醒了黑河。小狗一见小主人扛起钓鱼竿,连忙欢蹦乱跳地衔起鱼篓,朝前跑了。等小黑河到了黑水潭,投下了喂子,天边才露白。
可是现在……明天怎么向同学们说清呢?他似乎看到了鹃鹃嘲弄人时嘴角微微翘起的神情。平时,别说钓,就是到黑水潭下游,站在岸上也能看到锦鳞鱼在水里亮着闪光耀眼的鳞片哪。
等了一会儿,水还是又急又浑,他索性把钓鱼竿架到小树枝上,眼盯着浮子,想心事……天空传来一声声:“弟弟———吃!弟弟———吃!”
今天,小黑河听起这种鸟的叫声,老觉得它叫的是:“钓钓———嗤!钓钓———嗤!”
小黑河抬头一看,是一只他也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不紧不慢地扇着翅膀飞,像在故意发出那种嘲弄他的声音。小黑河便顺手捡起了一块石头朝鸟儿砸去。可那鸟儿飞得挺高,石子离它远远的,无力地落了下来。黑河看见小鸟落到东边岭头一棵大栎树上,正想去撵,一幅奇异的景象把他吸引住了。
茫茫云海黑水潭下,一座座山峰的峰脚围成了一个大山谷,这里叫做白云坑。
从白云坑的溪涧中飘起了一缕缕白雾,开始是淡淡的,一会儿,像是从山岭绿海里喷涌出了沸腾的泉花,轻风把它们聚成了一朵朵白云———啊,山谷里升起了白云!
小黑河清清楚楚看到白云从脚下的山谷升起来,就像是童话里描写的一张白色的飞毯,似乎只要他跑几步,使劲一跳,就可以落到那雪白的飞毯上面,乘着它飞上蓝天。
白云飘呀荡呀,溢满了整个山谷,刹那间,小黑河眼前出现了一个卷着巨澜、溅着泡沫的高峡平湖。
白云缭绕着座座峰峦和苍苍郁郁的森林,迷迷蒙蒙、雄姿勃勃的山峦,变得轻盈了。
朝霞从天宇深处射出了万道彩线,涌现出漫天紫气。这是山中藏着的紫水晶的辉映,还是四处冒着的温泉喷出的云雾?
不一会儿,这个山谷,那个峰上,也升起了一朵朵白云,把紫云山的七十二峰都淹没了……站在黑水潭边老樟树下的小黑河看呆了,从心灵发出了呼喊———白云啊,白云!
你要飞到哪里去?
带上我吧,让我看看云层上可有云层?
带上我吧,看我能不能找到明亮的星星?
这时候,在紫云宾馆等待看云海日出的游客中,有位中等偏下身材的黑瘦子。这人刚劲强健,行动利索,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脸上时时露出深思的神态。当云门峰下出现一片薄雾的时候,他就预告:有可能看到云海日出。他的预告使昨天刚到的游客满怀希望,纷纷奔向凌空绝壁的初阳台。
在初阳台,居高临下观赏白云,又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热气铺天,蒸腾而上,犹如怒潮翻卷的大海,汹涌磅礴。云海形成后,又如远山列阵,逶迤万里,忽而又像浮动着羊群的无际草原,辽阔异常,把人们的心胸开拓得那样旷远、单纯……渐渐地,东面的云海微微地亮起来了。
云海和蓝天相接处横出了一条明亮的线带。
一眨眼,千万条金线在海的尽头闪耀。
彩霞从一角射向天空,云海泛起了一层紫波,直指云霄的天市峰———号称天上的都市。朝霞最早染红了它的峰巅。那参差浮沉、如同岛屿般的迎明顶、莲蕊峰、朱砂峰……也在云海里各显奇姿。
当人们正在惊叹不止的时候,彩霞铺就的轨道上,已经冒出了通红通红的一点,那红点愈来愈大了。
刹那间,海面跳动着火苗,云层像是被点燃的油海猛烈而狂暴地燃烧起来。
那红点似乎猛地一跳,蹬开了云海,跃上了苍穹碧野。
啊,太阳出来了!
那抓不着的“时间”,突然成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它在向人们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
人们看过了云海日出,却看不见那个预告云海日出的自称老王的瘦子了。
他到哪里去了?
有人想起他刚来时背着一个打了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的爬山包,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有一两个好奇的游客,查阅了旅客登记簿,那上面写着:王陵阳,四十八岁,省城大学教师。可是,从他那黑皮肤和一双粗糙的手看来,谁能相信他是大学教师呢?
王陵阳已经背着爬山包穿行在云雾里了。他从初阳台出发,向升起第一朵白云的方向走去。不管有路没路,他的方向一直不变。
进入了云海,他像个潜水员似的往海的深处去探测秘密。起初,他还能见到被朝阳辉映的绯红云层,偶尔也能看到飘浮的彩虹。风吹着水雾,从身边匆匆经过。愈走,他愈感到迷蒙,还得不断擦去眼镜片上的水汽。
但他的心里却像九月的晴天,万里蔚蓝。自从觉得必须尽快弄清那个神秘客人的真相,他来到了紫云山。六十年代初期,他曾来过这里,那是为了完成另外的任务。不久,他的研究小组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另一项更为复杂而艰巨的工作,活动范围转移到大别山区去了。
这几年,他们的队伍又被打散了。有的人已无法进行工作,还有的人感到前途渺茫,灰心丧气。但他却坚信,情况会好转的,工作应该设法开展起来。
前不久,有个素不相识的人经过了种种周折找到了他,向他提供了紫云山的新情况。他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形势可能要很快转好。如果那样,这风景秀丽的避暑胜地紫云山,一定会大有作为。李四光曾在这里发现过第四纪冰川遗迹,使他的对手不得不瞠目结舌。紫云山可能要算是长江中下游最高的山峰了,地理情况复杂,如果摸清楚了,对于将来的科学研究,会有很大帮助。
为了迷惑监视他的人,他突然半公开半秘密地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公开地,是说他要到江南探亲;秘密地,是他没有暴露真正的目的地是紫云山。
到了紫云山后,他装得像个游客。当然,他不是为了欣赏紫云山的四大胜景———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他收集着种种有用的资料,主要目的是来侦察“云海漂游者”,或是如另一些人说的“密林里的流浪汉”。
几年来,他已不止一次听说这样的流浪汉曾经突然闯进了居民点,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陵阳认为在紫云山区可能有“云海漂游者”。只要能见到面,就能判断出他的真面目。他根据这两天的观察、询问,便寻找着路径,向白云谷护林员的房子走去。
出了云海,王陵阳感到浑身轻松。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低垂的云层飘荡在他的头顶,但漫山开着的野花芬芳四溢,特别是兰草花,真是荡涤胸怀。他不禁赞美起这“空谷幽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