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什么？因为那死了的人，是奶奶。
15年以后，小说家鲁迅写了一篇小说，名字叫《孤独者》。其中有这样一段：“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的，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那“连殳”，其实就是鲁迅他自己。
周爸爸：一夫一妻
爸爸和叔叔，兄弟相差二十二
鲁迅三兄弟第一次见到叔叔周伯升时，叔叔12岁。34岁的周伯宜（凤仪）和12岁的周伯升（凤升）站在一起，外人很难想象他们是一对兄弟。就连周伯宜自己，在心理上恐怕也一时难以接受眼前这个比自己的大儿子还小一岁的小毛孩儿是自己的弟弟。
这个时候，13岁的鲁迅正在三味书屋读书。虽然辈分是叔，但周伯升毕竟只有12岁，也正是读书的年龄。他的读书问题怎么解决呢？正好，家里请周氏义房族叔周伯文来家里为老二作人当家庭教师，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也就让周伯升跟着一起学。
这叔侄俩不过相差3岁，真正的没有代沟的同龄人。说是相伴读书，其实两人整天厮守在一起，玩。虽然在称呼上，你唤我一声升叔，我叫你一声侄儿，但撒尿和泥巴的时候哪有什么长辈晚辈之分。小孩子嘛，好起来一个头，坏起来打破头。周伯升和周作人也好好吵吵，吵得凶了，架就打起来了。
有一次，两人又吵了打了，惊动了大人们。对于周福清来说，一个是儿，一个是孙，他护谁？对于周伯宜来说，一个是弟，一个是儿，他又护谁？为难吗？不为难。一个准则，儿子为大。周伯升是周福清的“大”，周作人是周伯宜的“大”。这样，问题就好办了。
大概周伯宜训了弟弟周伯升几句，诸如，你是叔叔，怎么不让着点儿侄儿呢，之类。大概周福清听见了，不太高兴，他很认真地对周伯宜说：“伯宜啊，我和你约法三章，凤升不好归我教训，櫆寿不好归你教训。”说完，他拽过伯升，拉他回屋去了。
周伯宜那个气啊。他当然不敢气老爸，那是老爸耶，骂你打你还不是天经地义。他只能气儿子给他惹事。
周作人要倒霉了！
周伯宜老鹰捉小鸡般捉过作人，连拽带拖把他拎到摆放着周家祖宗牌位的大堂。接下来的剧情很老套。跪下！周作人跪下了。家法伺候！周作人挨打了。周伯宜一边打一边骂：
“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孙！周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好像不至于耶，不就是小孩子吵个架嘛，哪会扯出孝不孝的问题，九竿子也打不着啊。何况，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你做爸的不知道？
这是周伯宜第一次打孩子。这是周伯宜最后一次打孩子。这是周伯宜唯一一次打孩子。
这顿打，有些莫名其妙，很没必要。伯升和作人，一个转身就又头抵头肩靠肩地玩在了一起。
周伯升是个很有孝心很善良的人。他在绍兴住了没多久，父亲周福清就出事了，发生了科场弊案，被抓了起来。审啊审，一直到来年，光绪皇帝发了话，钦犯周福清被判斩监候。什么叫斩监候，就是不立即执行的死刑。虽然不立即执行，到底也是死刑啊。
一家人全都傻了。他们原本没想到会判那么重。老爷子又不是黑社会头子杀人如麻，又不是国际刑警通缉的大毒枭，不过行个贿而已，还未遂，而且他还是自首的，怎么着也罪不当死啊。可是，皇恩浩荡，圣旨难违，又能怎么办？
想到亲爱的爸爸就要被处死了，周伯升放声大哭，边哭边叫：“爹杀头，我怎么办啊，我活着做什么，不如替爹去死吧！”一个不过13岁的孩子，竟要替父斩首，真是勇气可嘉，孝心可表。周福清真是没白疼这个小儿子。
全家人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秋审。秋审后，如果维持原判，周福清就真的要被斩了。然而，人生有时候很戏剧。莫名的，没有了秋审，没有了斩首，周福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周家，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新，不等于好。对于周伯宜来说，他的人生从弊案开始就像那直下三千尺的飞流，期间没有停顿没有磕绊地直往谷底栽。之前，他有秀才的名分。案发后，他受牵连被捕。鉴于他事先并不知情，让他吃了几个月的牢饭后就把他放了。人是回来了，秀才头衔却被革了。还有更郁闷的，那就是他被令从此不得参加科举考试。这比高考作弊被逮，此后两年不得参加高考的规定，更狠。不是两年，是终生。
官宦子弟最大的问题是身无长技。不，不对，他们也有技，他们的技，是读书作文后做官。那么，读不了书做不了官该怎么办？你如果这样问周伯宜，他一定会愣愣地看着你，无法回答。
作为周氏家族兴房一支的长子长孙，周伯宜的人生目标一直都是学习父亲好榜样，读书，考试，中进士中举人，做官。他人不傻，文章写得很漂亮。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
有一次，周氏家族一个长辈死了，大家去送葬。大家庭不缺文化人，早有人写好了一篇祭文。按理说，祭文是最好对付的八股，可有人对这篇八股祭文很不满意。这人是周氏家族的一位老举人，鲁迅曾祖父辈中的一位杰出人才，也是周福清的老师，名字叫周以均。承蒙周老夫子看得起，周伯宜奉命重写祭文。一文既出，号啕难抑。谁号啕？周以均。为何号啕？感动的。他说，伯宜的文章深深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周伯宜文章虽然写得好，运气却不佳，只得一个秀才名头后，乡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始终不中。他自己气不说，老爸周福清对这个儿子真是失望透顶。要不然，他怎么会在行贿时特地加上“小儿第八”。实在没办法啊，都是那不合理的科举制度害的，不走点儿捷径，小儿恐怕这辈子就完了。他没想到，他这么做反而“摧”死了小儿。
被革了秀才名头释放回家的周伯宜有些蔫有些傻，他原本就少有笑脸，如今神情更加阴郁。老婆鲁瑞喜滋滋地把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周椿寿抱给他看，他很漠然，毫无家中又添丁的喜悦。三子周建人见老爸回来，很懂礼仪地赶上去唤一声“爹爹”，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他也很冷淡，只呆呆地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也许，此时他心里想的是，今后我怎么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养家？周伯宜自己其实也已经变成吃闲饭的人了。他除了会读书会写文章其他什么都不会的秀才，还能干啥。
倒霉！
周伯宜把自己倒霉的原因归于名字！有一天，他对老婆鲁瑞说，你看我的名字“用吉”（他谱名凤仪，后改名文郁，考上会稽县学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又名用吉），这名字多不好。用和吉，不就是把周字拆分了嘛。怪了，当初干吗会起这样一个名字。真是不吉利，而且应验了。
考举人，周伯宜不指望了，死了心。就像当年父亲对他的殷殷期望一样，他把这份期望转嫁给了儿子们。他督促他们多读书，不是读闲书，而是读有用的书。有一次，鲁迅受到嫁到东关的小姑妈的邀请，准备去东关参加每年农历四月十五举行的五猖会。去东关看五猖会，是那时绍兴孩子们最大的梦想。弟弟们还小不宜远行，鲁迅一个人去，一个人兴奋着。
船正要启锚，周伯宜来了，依然是阴沉着脸。他冷冷地对鲁迅说，去把你的书拿来。什么书？《鉴略》，鲁迅正在读。鲁迅回屋取了书。周伯宜让他从头读一遍。他照做了。读了二三十行，周伯宜打断了他，说，就到这里吧，把它读熟，一会儿把它背出来，背不出来，就不准去东关看会。
如果不……，就不准……，是做家长的对付孩子的惯常句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命难抗，父令难违。鲁迅不敢抗不敢违，也不敢说一句，我不去了还不行吗，不去不就可以不背了吗。不行，不可以。他只得使劲儿读，死命地背。船上的工人们都在等着，大气不敢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一会儿，鲁迅放下书，走到父亲面前，说，我会背了。周伯宜说，那你就背吧。鲁迅叽哩哇啦地背了。都背出来了，周伯宜说，那你就去吧。
一阵欢呼。鲁迅却高兴不起来了。建立在痛苦之上的快乐，一定不快乐。不过，父亲的心情他能理解，老爸是想让儿子代替他继续自己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对功名的渴望和追求。
老大伯宜的科举路算是走到尽头了，老小伯升怎么办呢？坐在牢里的周福清又为伯升操起心来。不管日后如何，找个学堂上学读书先，这是首要。他把伯升送去了南京江南水师学堂。
周伯升大概跟着后娘潘姨太在北京生活的时间长，又受了北京人潘姨太的影响，自小爱听戏。周福清偏偏最恶少年听戏，他写家训不准子女听戏，他送了戏子一个定语，下贱的。清白人家的子弟怎能去戏院看那下贱戏子？不允许！鲁迅后来似乎就不太喜欢被称为国粹的京剧，在文章中以他讽刺挖苦之专长，对京剧的代表人物梅兰芳讥嘲得够狠。他说梅演的“天女”“林妹妹”不死不活，又说“黛玉”眼睛凸嘴唇厚，一张痨病脸，还像麻姑。
远离老爸在南京读书的周伯升可不管戏子下贱不下贱，他就是爱看他们演的戏。虽然有族叔周庆蕃看着，但他得空就溜出去看戏。周叔老迈又高度近视，哪是心思活络的青春少年的对手，常常被蒙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的孩子，书能读得好吗？周伯升没他哥用功，文章写得不锦绣，算术算得不机敏，总而言之，成绩很烂，烂到排名垫底，“50分”状元。幸好那时不是“六十分万岁”，而是五十分就算及格。这样，他也就毕了业。
若以为成绩不好的周伯升脑子笨，那就大错了。他是天才哩，一是语言天才。他会讲多省语言，老北京话、南京方言、绍兴土话、福建闽南语，都是他的强项，特别是英文，张口就来，那音准，地道得比英国人还英国人。二是打枪天才。有一个关于周伯升打靶的传说，就像一个神话故事。
话说，前一天晚上，周伯升看戏看得迟，睡觉睡得晚，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床，军号吹得都变了调，还不能把他吹醒。好心同学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他闭着眼睛做着美梦云游到了操场，接过大枪，趴下就打。砰、砰、砰，三枪，弹无虚发，全中靶心，把老师同学惊得大呼，鬼来了！这个鬼，迷迷瞪瞪打完，迷迷瞪瞪又回了宿舍，脱下皮靴栽倒在床上。一秒种不到，呼噜声又起。
有这样的叔叔，侄儿们还怕过不了英语四六级？周建人直接受过叔叔的指导。这鬼才的教学方法比师范毕业的老师还要高明。他推荐给建人一本纳斯菲尔特编写的英语文法书，说这本书好。为什么好呢？纳氏在印度当过传教士，教过印度学生英文，对外国学生如何学好英文，他很了解。他编的那本书就是针对外国学生的。建人果然受益匪浅。
建人听在日本留学的大哥的话，研究起了植物学。升叔很支持，鼓励他自修植物学，而把英文当作工具。周伯升临上兵船时对建人许下诺言，以后每到一个码头都会为他到书店寻找植物学方面的书。后来，建人果然接到升叔寄自上海的一本《植物学初步》。讲信用的叔叔，是个好叔叔。
周福清出狱时，周伯升20岁了，到了娶妻的年龄。没亲妈的孩子就是可怜，没人为他张罗婚事。老爸不管，后娘不问，那时又不兴自由恋爱，一不小心，周伯升就成了剩男。后来，他毕了业，上了兵船，云游四方，老婆就更难讨了。一个人的日子也自在，他一直自在到了30岁，才结束了单身生活。
有老婆了！
有一个人，周伯升要跪地磕头千恩万谢，没有这个人，他这个老光棍恐怕要把光棍进行到底了。这个人是哥的老婆，他大嫂，侄儿妈，鲁瑞。得鲁瑞关心，周伯升请假下兵船回绍兴成了亲。新娘是绍兴城郊松林人，姓傅。蜜月还未过完，他就接到部队急电，不得不匆匆告别新娘，返回兵船。
这个时候的周伯升，是孤儿，母亲早死，父亲又死了，后妈走了，唯一的亲哥（虽然是异母）也死了，他绍兴可依靠的亲人还能是谁？大嫂！他丢下的新婚妻子，鲁瑞照顾；他丢下的妻子生下的女儿，鲁瑞照顾；他丢下的女儿不幸夭折，鲁瑞帮忙处理后事。六年后，他因病而亡，傅氏完全由鲁瑞接管了。后来，鲁瑞随鲁迅迁居北京，她把卖祖宅的钱分了一些给傅氏。傅氏拿着这些钱，自谋生路去了。
与哥哥周伯宜终身只有一个妻子不同，周伯升虽然成婚晚，却也像他的老爸周福清那样，在外娶了妾（徐氏）；虽然时间不长，却也过了一段家里有老婆身边有小妾的美满生活。徐氏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肚里又怀了一个时，他死了。孤儿寡母后来不知所踪——这是无名无分小三的宿命。
长嫂如母。鲁瑞这个长嫂，在小叔子周伯升心目中，如母啊如母。他曾经对周建人说，他一直把大嫂当作母亲一样看待。
鲁瑞，是个好大嫂，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一个好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