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老家还出了点小故事。年过五十的大姐罗昆,在她工作的那家效益不好的国企单位办了退休手续后,闲在家中开始百无聊赖。孩子已工作,老公成天不着家,熟人们也各忙各的不便打搅,一度她甚至还玩了阵绣花,架势端得跟东方不败似的,一块布上刚绣出个花瓣就恨不能四处跟人炫耀个没完。后来她终于找了件有意思的事,全面分析几十年的婚姻质量,老公一回家就逮住没事找事,扯当年翻旧账,回头还通过研究历史信件,竟当真挖掘出了一桩十几年前的老公出轨事件。这下热闹了,这家闹到那家,一月不得安宁,堪称为退休生活增添了绚丽色彩。最后双方总算达成了共识——离婚吧。
我听说后第一反应是,这下我家可就成离婚之家了。
这还没完,离婚后大姐仍不闲着,几十年的办公室主任没白干,上门给她牵线搭桥的兼职媒婆居然络绎不绝。俩月后,她真又再次出嫁了。新姐夫是个转业的老军官,丧偶,同属拿着高工资成天没事干的闲人。据说他们俩打算实施一个庞大的旅游计划,先用三年时间把祖国各地转一遍再说。
看来大姐也是个蛮好玩的人。以前印象中她似乎一见面就会对我进行语重心长的生存教育,原来也有浑不吝爱谁谁的一面。但我在小童面前不便表现得太兴奋,因为在她看来,这分明又是我家人办事不靠谱的一件典型案例。于是我在向她转达这个消息时,是以极为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罗昆只是换了个工作。小童的反应则是撇嘴一笑,估计还是有许多非议尽在不言中。
岁月如流,谁都不闲着。这天我忽然意识到,好久没小叶的消息了,打开我们的博客,只有很久前留下的两句话。我当时写的是:许多人并不相爱,却可以相处一辈子,因为爱是非常容易令人厌倦的。
她回的则是:爱从来都不是潇洒的事情,深情从来都难以启齿。为自己留了后路的,也就不是爱。
后来就再没有新的留言。
打开SKYPE(一种类似QQ的国际对话软件),却在上面发现了她。我赶忙发去个语音呼叫,她还真给面子,马上打开语音跟我聊了一会儿。
她先说,最近在忙着做毕业论文。随后又说,小羽最近正准备回国,国外的工作也不好干了,公司不断裁员,像小羽这样新来不久的往往首当其冲,而且薪水也在逐年下降。小羽就打算,与其被人轰走,还不如自己主动先行一步呢。她已与国内的一些合作者沟通了好长时间,打算还是回南山,先办个小公司,引进点项目干着。
我点头沉吟。小羽同学还是当年那股劲,如今都开始对洋人不屑了。这样也好,至少将来孩子回来度假比较方便。
“你呢?”我问。
她笑笑:“我不知你想问我什么,反正我眼下先要考虑毕业答辩,国外的评委可严了,绝不是国内那种敷衍了事的样子。然后要考虑工作,摆在我面前的也是回不回国的问题。然后才能考虑你希望知道的那些事。”
我不语,停了一会儿说:“打开视频好吗?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说:“不好。我这段时间睡眠不足,也没化妆,不想把个鬼面孔拿来吓你。”
但我还是停了语音,执拗地发送过去一个视频申请信号。不出所料,马上被她给拒绝回来。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条留言:窗外下着雨,泡一杯咖啡,握到它凉了,才知道又想起了你。
我凝视片刻后,低头敲上一行字:多爱惜自己。待嫁本身就是一种代价。重情者更当知岁月无情。
再看她的头像,却已黯淡下来。
伟东又把赵佳约出来,也是去那个水库边吃清水鱼。
赵佳对眼前的景色很开心,尝了一口清水鱼之后,更是不相信这只是用普通的油盐葱姜做出来的。抬头环顾四周,她略感遗憾地说:“要是多少有点文化概念就好了,比如老话都说人清无智,水清无鱼,而这里的风味就可以说成是,人清有大智,水清煮好鱼。”
伟东极有成就感,能让赵佳开心是他最大的骄傲。
随之他又让赵佳尝尝这里的米酒,据说也是以本地传下的土方酿造。赵佳品了一口,感觉有点酸甜,酒味倒是几乎没有。但她马上判断说:“越是这种咋喝没什么度数的酒,恐怕后劲上来才会越厉害。”
伟东道:“你也太小心了,而且全是逻辑推理。都没喝过,怎么会知道它有后劲?所以你这就成了人清无体验,只会作评判。”
赵佳也让他说得笑起来。接下来随着聊别的,慢慢就把对酒的警惕丢到了脑后,说到兴头上,很自觉地就来上一口,让伟东又挺满意。
伟东今天是找她有大事,尽管事先没问过她,但也相信她一定能办到。当然,即便她真办不到也没关系,能听她讲一晚上话,也就是不一般的享受。
这大事就是,希望赵佳能在筹款方面帮忙。伟东认为,以赵佳在省内的人脉资源,办此事绝无问题,除非她不愿为自己做这个中介。
酒过三巡,他便把眼前的难题和盘托出。
赵佳听罢,眼睛都没眨就接着问他:“首先,你想好了,一定要先把地买到手吗?”
伟东点头。
“然后呢?是自己开发还是再把整个项目卖出去?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自己来开发,因为那样需要的资金会更大。所以,你只会选择倒卖。”赵佳自问自答着,“那么现在,有下家吗?”
伟东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但有些人表示过他们的兴趣。”
“兴趣不算数,你现在问我想不想要,我为了面子也会说可以考虑。”赵佳道,“所谓下家,应该是跟你都谈好了转让条款,付了定金,生怕你不卖给他,那才能算。”
伟东闭闭眼,继续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在眼下就找人,把这个不带地皮的项目卖出去呢?”赵佳又问,“只卖壳,不可以吗?尽管有关制度上不允许这样做,但我想你也知道,在现实中操作这点事并没多大困难。”
伟东欲言又止。
“当然,你会觉得这里面道理很简单,”赵佳继续自问自答,“因为你拿到的地,在你看来一定很便宜,与市价相比有较大的盈利空间。你会认为,这部分利润就应该是对你操作项目的合理回报。而若是只卖规划和手续的话,那就不容易把价抬上去了。”
伟东往后靠靠,等她继续往下说。反正自己怎么想的她全都明白。
“但你想过没有,不带地的卖法,你的费用负担会很小,只是前期的那点投入。而你现在打算的这种卖法,则要承担很高的资金费用。你估算过这个成本每天会有多大吗?”赵佳抬起眼睛扫了一下远处的水库,“按你获得资金的最可能利息来算,大约是,两万吧?”
显然她对这个数字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伟东依然点头。
“那么,将来的这个成本压力,你想象过吗?每天醒来一睁眼,就多欠了人家两万块钱。”赵佳逼视着他,“而你能在多长时间内,有把握找到下家,得到你理想报价的全部收入呢?”
伟东说:“当然谁也不能肯定,但这恐怕只是个报价高低的问题吧。”
赵佳道:“如果转让价太低了,你又会觉得,还不如当初不带地的卖法呢,那不是白忙活了?所以你一定不甘心,一定要参照这两年的市价,坚持在一个相对的高位上。但你能坚持多久?半年?一年?还是甚至更长时间?如果是前两年楼市火暴的时候,你肯定能坚持住。当然话又说回来,那时候你也就不会坚持多久,早被人一哄而上给抢走了。但现在,如果没人来抢,大家都开始观望,需要你去联系人家,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伟东僵了一会,轻声道:“不至于吧?至少在眼下的西山市场上,还没什么恐慌情绪。”
赵佳道:“那是还没在舆论上呈现出来。如果你现在有楼正卖着,那也可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现在你要找的那个买你项目的人,是要买楼市的未来。他能不再三斟酌吗?这样一来,可不就拖下去了。到那时候,要是再配合着来点北京、上海一带楼市下跌的消息,你的项目就会变成每天跌停的股票,你就是再想让步,都没法抛掉。”
伟东也扭头看起了水库。
半晌后,他回头看着赵佳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筹到资金。”
赵佳道:“我的确可以帮你筹到,但我真的不能这样做。我希望你,只卖壳。”
伟东的眼神里分明郁积着痛苦。赵佳也似乎动了些恻隐之心,笑着说:“我知道,你除了舍不得利益之外,也有个面子问题,好像千辛万苦拿到的廉价地皮,白白就拱手转给别人了,简直都让人笑话。但你为什么不希望笑到最后呢?”
伟东长吁一口气,举杯道:“好,先不说了,干杯。”
赵佳这才定睛打量眼前的杯子,说:“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喝了很多?等会儿恐怕要出问题了。你不知道,我真的不能喝酒。”
她马上给自己换上清水。但伟东也能看出来,她开始有点眼神迷离不定,要是让个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给她下了什么药呢。
只见她软软地抬起手,又指着伟东道:“就算我退一步,放弃原则,同意你不卖壳,那你也得答应我,只赚取最少的差价,就赶紧出手。百分之十到十五,可以了吧?”
伟东苦着脸道:“才那么点,有什么意思?”
“那你危险了。”她摇着头,不再谈这个话题。
外面天色已黑,赵佳忽然指着空中道:“你看,那是萤火虫吗?我有好多年没见到了。”
伟东知道她看错了,这季节哪还有什么萤火虫?但不忍心毁掉她的幻觉。
“我以前的老公,是我的中学同学。当初有一年的夏天,他曾经专门跑到郊外去捉了一瓶萤火虫送给我。”赵佳陷入自言自语,看来是喝得有点多,渐渐都有些语无伦次。
从她的讲述中,伟东大致了解到,她老公原本很擅长写作,甭问,在恋爱期间一定给她写过无数浪漫情书。后来俩人一同进入一家大地产公司工作,他在广告部,主要写文案;她在公关部,成天到处跑。不久后结了婚,在外人眼里也是一对挺般配的才子美女。但后来的问题倒不是出在什么谁有了什么外遇,而是老公写出来的稿件老是被主管否定,说他太重辞藻情调,缺少说服顾客的力量。大概以他的观念,说服顾客就需要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境界,但在现代市场上,这却无疑是太落伍了。而赵佳在公关部那边,也常有写稿件的需要,每拿出一篇来,反倒常被主管表扬为逻辑感强,思路清晰,基本是出手就能用。这使得老公好没面子,家庭裂痕由此而生。后来大致总是心情不对劲了吧,两年后,终于和平分手。
原来还有这样文绉绉的离婚,伟东听得很为那哥们惋惜。
伟东待她停住一会儿后问她:“来西山这么长时间了,差不多也把过去的烦恼忘掉了吧?”
她道:“我早就不烦恼了。人为感情烦恼永远是不值得原谅的,感情是奢侈品,就像插在花瓶里的花一样,不能保持永久的生命。”
伟东点头,替她高兴,但愿如此。
后来赵佳出去上厕所,不一会却见服务员跑过来叫伟东。伟东忙出去一看,见她歪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不但吐了满地,连裙子和外套上都是脏东西,不由得叫苦不迭。忙找来条毛巾给她擦拭半天,又弄杯水给她喝。她却不省人事了似的,毫无反应。
伟东赶紧结了账,将她扶到车上,快速往回赶。到她住处附近时,不知该怎么走了,摇晃着问她,她这会儿倒有点知觉了,能支吾着大致指路。最后还能找到自己住的楼道,让伟东一直把她扶到门前,从她包里找出钥匙,开门进屋后,一头便扎到床上。
伟东站在床前,有点手足无措。坦白说,那刻他的确是半点邪念都没有,跟以往带那种醉酒的女人回住处全不相同。正要离开,却发现她的脏衣服正蹭在床上,鞋也没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扶起来,给她脱下了外衣、裙子和鞋。这么一坐让她又有些清醒,忽然一摸肚子一带,说好凉啊。伟东一看,竟是吐的东西渗透了贴身线衣,一直湿到了肚子上。他这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却见她刷刷几下脱光了身上剩余的衣物,包括胸罩裤头都丢到了床角。伟东赶紧一闭眼,拉过被子给她盖到身上。她却又从被子里挣出来,伸过一条光胳膊拉着伟东道:“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
伟东傻子一样摇头。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老公。我一直想,他要是有你这样的生存能力就好了。”说罢终于倒下,再不动弹。
伟东站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看床上平平一条大被,下面简直毫无起伏。转身捡起她的外衣和上身那件线衣,到卫生间慢慢搓洗起来。边洗边皱眉摇头,啧嘴叹息。
然后他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上,回来又观察床上的大被子,低头细看,尚有些轻微的颤动。勉强放下心,只好先这样了。他轻轻关上灯,开门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