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怀孕了。但她不做B超。
且不说她愿不愿意,首先在我这儿就说不出口。因为这不是有些城市人较为偏爱男孩或女孩的那种个性喜好,甚至都不是一般世俗意义上的重男轻女,而是一个家族沉重期望的寄托。把这番负担加在一个女白领的身上,怎么说也有点拿人家当工具的意思。
何况,她早就知道了我家的这门心思,还为此跟我隔三差五就叨咕两句,分明一直就有点较劲的想法。眼下我虽然不讲,但她恐怕自怀孕起就在等我亮招,好跟我彻底理论一场。那我又何必去她面前低三下四地提出无理请求?反正也会被无条件驳回。便只好装没这事,能拖一时算一时。
当然,有人不会允许我拖。老妈早就明察秋毫,一遍遍来电话——都是在那种小童上班的时间打我手机,她还挺有心计。但她如今的战术变了,同样学会了等别人先出牌,每次接通后,顶多问声“小童的身子还正常吧”,然后便等我表态,分明就是希望我赶紧低头请罪,下决心真抓实干。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要是说,我不是大哥罗仑,小童也不是小嫂子,这话老妈能听得懂吗?我要是说,一旦查出是女孩,就要让小童流产,这太没道理了,能在老妈那儿讲得通吗?
支吾再三,只好还是答应老妈,跟小童说说试试。唉,我成风箱里的老鼠了,这也该算是忠孝难以两全吧。
等小童下班后,我装作顺口的样子说了点这意思:“妈想让你去西山做做B超。”
她面无表情,只是轻摇小脑袋:“不去。”
我也很痛快:“那好,不去。”
她好像有点失望。也许她本来以为我会再三劝说她,正好让她把多日里憋下的闷气来一次完整发泄。结果,对手太过于示弱,反令她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说实话,我也有点失望。本来我理想中的境界该是这样:我说好吧不去,她该有点反过来体谅老人的心情,经过一番犹豫后,说,要不然,就去超一下也行。但我依旧坚决表态,不去,说不去就不去!她再进一步无奈道,还是去吧,老人也不容易……如此一来,最终谁说服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多么和谐的家庭文化呀。
于是俩人都挺遗憾。
回头我给老妈说:“听其自然吧,再说私自做B超也是违法的事。”
她又气得直接摔了电话。我赶紧祈祷,她可别再犯病住院。
这事就暂告一段落。小童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
我又发现了小童身上的另一特点,就是特爱谈生活感受,尤其喜欢总结点什么。她的句型往往是,先说出一句貌似比较深刻的结论,然后再对懵懂不解的你举出若干例证,来支持自己的结论。
她的典型总结之一,是追悔自己以前的失机,当初要是怎么怎么样,如今就怎么怎么着了。对这样的话,别人自然没法说什么。不过我想事情是这样,男人对过去也并非不追悔,但在方式上往往只是独自反省,那差不多也就够了,足以达到汲取教训、提高认识的效果。而小童的这种一定要讲出来的方式,则至少又等于说明现在的自己已是完全清醒、更加成熟、越发能干的了,那么这所谓的追悔,便成了变相表现出的自我感觉良好。
她的典型总结之二,则是在外面受到了什么高人的启发,回来便对我滔滔转述,通过高人指明的方向,找出我身上存在的种种问题,一针见血,决不留情。对此我当然更没法说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呗。但我也往往会发现,其实那些所谓的高人言论,有很多就是我以前讲过的,但我讲出的话便没啥价值,外人说的随便什么却都令她深思。可见爱羡慕别人,爱追风,也是女人的永恒天性。生活中大概很少会有一群成年男人围着一个成功者听他瞎白话,然后遇人就羡慕说,那人真有品位呀。
相比之下,我能对她讲的话就不多。工作上的事不必说,生活中她都总结那么多了,我也没必要再跟着起哄,否则两口子成天全跟哲学家似的对坐着高谈阔论,想想也是挺搞笑的事。对我老家的情况则要格外慎重,不留神哪句话就会让她过敏,或者即便跟她没关系,她也会主动找出别人身上的“小”来,所以最好什么都别讲。至于伟东这样的熟人,就更不敢在她面前多提。万一出卖点伟东的信息,很可能导致我在她心目中也成了坏东西。可见出卖朋友就是出卖自己,最起码,你的朋友跟你在一定程度上肯定是一丘之貉。
于是,我越来越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很清楚自己注定要过的就是庸常生活。只有到了客户面前,针对具体问题时,才会思路畅通,话语不断。
有次在外面吃饭时听到了一句话,给我带来了莫大安慰。那话说的是:夫妻之间谁说的话越多,谁的话就越没分量。
可不嘛,所以咱成天不吭声,就说明咱有分量着呢。也可能本来就是,男人对女人要求得很少,而女人对男人要求得很多。
再者说,何必一定要打算说服别人呢?谁都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律师在法庭上看似滔滔不绝,其实也绝不是希望自己的辩护对手能当场认错,而都是说给那些旁观者听的。
小童不在家的时候,我时常还会打开与小叶共有的博客,看看她又留了什么文字,也随手敲几个字留下。我发现,大致就是在我决定跟小童结婚后,小叶的留言便越来越少。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由于我女儿已住校,小叶的学习生活也是千篇一律,没了新鲜东西可写,但更主要的原因,我想不用说,谁都能明白。
后来一天忽然又见她留了一句:人生就像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实验,正因无结果,所以怎么实验都无妨,也正因无结果,所以怎样实验都不踏实。
我写道:那么多不信教的人也跑到教堂去,就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想体会庄严神圣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现实中已基本很难找到。
两天后她又写道:在多数情况下,同情伤害了痛苦者的自尊。如果她是强者,你把她当弱者来同情,是一种伤害。如果她是弱者,你的同情只会使她更不求自强,也是一种伤害。
我暗想,她这是在说我和小童吗?便写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俗世中,不动不伤。
由于跟许菲离婚的耽搁,伟东晚了两天才见到魏平书记。可见许菲的重要程度要在西山的一把手之上。
果然是神奇的会面。那些在下面局委办的层面上困难到不可触动的问题,到了市委书记这里,全都有了可以商量的余地。而梁峰那种轻松写意的名士派头,也将会谈中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整个过程的基本调子是,伟东认真汇报,梁峰不时加入点简明解释,魏书记在倾听中每讲出句话来则皆如点睛之笔,听着全是完全正确的原则,什么都没有明确承诺你,而只是安排你可以再到哪些部门里加以协调。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能让书记关注的问题,自然也就会成为部门里加倍关注的问题。
梁峰为楼盘选择的定位是:创业者之家。他替伟东解释道,目前的很多住宅都过分贪大求洋,与西山本地的环境基础不符。而伟东选的这块地,附近尚无较为发达的产业布局,与其简单做一个普通住宅,不如为那些来西山创业发展的人,建设一处相对个性化的家园。这样,既可成为西山的一处标志性社区,也可为带动附近的集群化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魏平分明听得很欣赏,伟东也在旁暗自叹服:梁峰这小子居然能把项目条件与官场术语结合到如此和谐,也实在是独一路的功夫。
整个会面过程不过十来分钟,其间还包括魏平跟梁峰闲聊了一阵,由此也可见他的真正兴趣所在。临告别时魏平还挺认真地对梁峰说:“你干吗跑到东山那边不回来了?再回我们西山来干吗!想去什么部门,我来安排好不好?”
梁峰便道:“正在考虑,正在考虑。”
彼此哈哈着分手。伟东再次摇头,想这个神经病也真值这出场费呀,放眼西山,有谁能打个电话就让魏平出来跟你聊上十来分钟?瞧大门外那些成群结队请愿上访的,要有这能耐,什么问题还得不到解决?
这宝贵的十来分钟就是一种价值连城的象征,回头再由秘书将魏书记的指示精神给下面打个招呼,马上便将路路畅通,当然还要花些工夫将项目的可行性打造得看似无懈可击,但这只是些细节问题了。
当伟东这边正举杯送别梁峰之时,宁宁那边传来消息,她的地产规划已正式获得批准,即将开工建设。
伟东与乔明相视无言。这女人的潜力,不可限量啊。当然,她那块地是早做好前期工作了,不像伟东这样需要从零起步。而且据说,她从此就把主要精力都投到了地产上面,原来的那些小公司全都以承包、出租、转卖、托管等形式甩了出去。敢情这也是人家的重中之重,所以可想而知,当初哪会轻易便将合作的主管大权交给伟东。
“那咱们也加把劲吧。”伟东叹罢,自我激励道。
“对,咱干咱的,不管人家。”乔明加以补充。
其实,尽管有了魏书记的指示精神,但细节方面的无数流程走起来也还是够麻烦。何况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无论什么部门里的随便一个小官吏,你只要让他感到对他敬重的“力度”不够,他就会生出比平常强烈百倍的不合作心理:哦,你跟魏平都扯上关系了,你觉着自己牛是不是?就不把我这样的办事人员放在眼里了?那你直接让魏平给你办多好啊,还来找我干什么?
甚至还会有人格外带有点“替天行道”的想法:你能把这种原则上不让开发的地拿到手,那就一定是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我这儿多难为你一下,也等于是为民除害了。
于是,伟东对哪个小鬼便都不敢怠慢,每往前挪动一小步,都要伴随着连绵不断的请客送礼。加上他毕竟以前没干过这行,对好些看似简单的专业概念,都需要细加领悟,不但要搞清楚其真实含义,还要想明白经办人在这种地方可能会设出什么圈套,这必然都令他想得头大,比打扑克算牌艰难多了。至于过程中不时花钱买点教训,更是在所难免。
在他跑流程的过程中,往往还会有些此环节到彼环节之间的办理时间,这又导致他在许多时候,会处于焦灼烦躁的等待之中。
当然,他如今身为乔明公司的二把手,对很多业务都可以插手参与,但他眼下却丝毫没那种心情,除了喝酒公关的场合,他仍会像敬业的演员一样全神贯注之外,手头儿一旦暂时没事了,他便显得没着没落,似乎有点像入狱多年的犯人一朝重获自由,却不知该干点啥好的意思。
我在电话里问他:“终于离婚得逞,感觉如鱼得水了吧?”
他闷声闷气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说:“最起码,可以公开透明地想找谁就找谁了,毕竟还壮志未酬呢。”
他说:“我可不会像你,碰上一个就赶紧娶过来。”
我说:“可能这就是,得到得太容易了就不珍惜。我离婚太容易了,离过后也没感到单身宝贵,现在可不就套牢了。”
他说:“其实我挺羡慕你这么潇洒。”
我吓一跳:“没搞错吧?就我,还潇洒?”
他说:“我这边认识你的人都这么说,活得特别单纯,哪像我,成天都恨不能有一万个事。唉,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