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许菲调理伟东那是太有把握了,如今又有疑点在手,不弄个水落石出自是绝难罢休。她可不会像伟东那样,事到临头了还会心慈手软,白白放过一举夺得制空权的良机。于是从天黑审到半夜,又从半夜折腾到天亮。对伟东编出的每一版谎言,都加以细致入微的论证,直到他难以自圆其说,又编出新一版来,再从头重复检验,犹如现代企业的全面质量管理,任何瑕疵都休想逃脱。
最后伟东实在没招了,加上骨子里的忠诚还在,多年养成的奴性习惯难改,便把小辛打算天亮坐火车过来的情报交代了出来。在他心理上,这就是底线了,至于两人曾上过床的事,那是杀头都不能说的。许菲对这一战果也只好暂表满意。
次日上午,两人各自出门。伟东知道小辛肯定上了火车,而以他对许菲多年的了解,她多半也会跑到车站去闹事,但自己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年头别说手机,连传呼机都还属高消费呢。只能眼睁睁看着飞蛾扑火,世上最愁苦无奈地情形莫过于此。尽管他对小辛谈不到有什么感情,但如今毕竟等于直接加害于她,伟东感到自己真的不是个人。
当然他多少还是抱有点侥幸心理,盼望着许菲不会对小辛怎么样。再加上一夜没合眼,脑袋里哄哄乱转,上午还有点急事要办,于是,有关许菲与小辛间可能的相遇,他只好就听天由命了。
那边许菲却半点不含糊。她闯到一个伟东的马仔家里,干脆一句话:“婶子有事找你帮个忙,你去不去吧!”
那马仔临时既无法请示伟东,也觉得纵然伟东就在当面,估计也不敢阻拦这位女家长,便索性仗义一把,砸着胸脯子吼道:“婶子,你就说干什么吧,我没二话!”
俩人立即出门打了个出租,雄赳赳直奔火车站。
正点时刻,东山开来的火车到站了,不少人陆续由车上走下来。许菲尽管没见过小辛,但凭着女人的直觉,一眼看出这路骚货还是没任何问题。何况在西山这种小站上,撇除乘客中的男人老人孩子及家庭妇女外,可疑人选的范围实在也所剩不多。结果,小辛刚一出站,就有一对男女堵在了面前。
“请问你是姓辛吗?”女的问。
小辛本能地点点头。
啪!一个巴掌落到她脸上。
小辛被打得不轻。
许菲一掌既出,顿时唤起了身上潜伏的激情,继而便拳脚齐下,再难罢休。加上那马仔跟着拉点偏架,阻拦许菲的动作全是虚的,遏制小辛的反抗却一律实实在在,令其难以挣扎,结果小辛很快便倒在地上。许菲又补上几脚,才一挥手,带马仔扬长而去。
但马仔随即便觉着,此事恐怕不能就这么算完,这挨打的女人多半会跟老板有点关系。于是,他赶忙跟老板娘匆匆告别,另打辆车赶回公司,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伟东。伟东正跟个外地客户在会客室谈生意,一见马仔鬼头鬼脑的模样,差不多已猜到了几分。刚听没几句,就气得一拳将马仔杵到地上,跑到门外开车就往火车站赶。马仔倒够忠诚,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也拱到车上给他指点案发现场。
小辛还闭着眼睛躺在路旁,身边围一圈无聊闲人。伟东与马仔赶到后,赶忙将她抬上车送往医院。一路上,小辛倒睁开了眼,看着开车的伟东,一言不发。跟这个人见面的愿望,居然是以这种形式来实现。
住院期间,伟东每天都来看一次,带点营养品之类的,但来了也就是静静坐一会儿,似乎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说。一周后,小辛出院,伟东塞了两万块钱给她,又让司机开车将她送回了东山。两人暂时不再联系,当然不可能没有后话。
再说许菲这边。按理来讲,从前抓到随便一点小嫌疑,她都能大吵大闹,眼下碰到了这么确凿的大事,她简直该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才对。但奇怪的是,打过人之后,她却没怎么跟伟东咆哮,害得伟东私下直嘀咕,想她这一定是“大音希声”,后面绝对有狠的。于是,便如同相声里那个等楼上靴子落地的老头一样,越发惶惶不可终日。后来伟东才想明白,她这是等小辛出院呢。许菲有同学在小辛住的那家医院当护士,一定能了解到小辛的养伤进程,这期间她若闹事,会逼迫伟东将伤人事件当作反抗的筹码,对她多少有些不利。所以她才暂息旗鼓,待时机成熟再厚积薄发。
小辛出院的第二天,伟东一早正要出门,许菲拦住了他。
“李伟东,咱们的事该了结一下了吧?”
“嗯,你说吧。”伟东回到沙发上坐下,心想,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
“也甭废话了,咱们离婚吧。”许菲还是那么简单明了。
伟东抬眼看看她,面前这张熟悉的脸上,表情很平静也很坚决。对她指出的这个大方向,伟东当然不是没想过,但头回听她嘴里说出来,还是感到挺震撼,令伟东很想记住这一历史时刻。
“怎么离?”他问。
“这么的吧,孩子归我,你再给我五百万,从此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伟东往沙发上一靠,深呼吸一下。
“我哪有那么多钱?就是把东山那个楼卖了,都卖不到一百万。”他心平气和地说。
“那我不管,你也甭跟我装穷,我知道你有。”
伟东感到这谈判没法进行下去。别说他目前手头确实没那么宽裕,即便能拿得出来,这种方案也是不可能加以考虑的。凭什么呀?一个成天养尊处优的女人,居然敢狮子大开口,打算将老公的血汗钱一口吞光,渣都不剩!世上会有这种法律吗?唉,也别说,听说还真有。惨哪,男人!一天到晚在外面机关算尽,赚几个小钱就沾沾自喜,没想到竟全是在给老婆打工!
伟东起身出门。
回头许菲倒也没继续穷追猛打,大概是秉承着放水养鱼的思路,要防止把伟东逼急了,落个人财两空。但至少已给伟东记忆中留下了一道痕迹:你欠着我五百万。
此后两人的关系,也堪称进入了一个酷烈时期。日常小事已不值得许菲拿来闹了,对伟东的威慑也不再需要指认罪证或分析动机,只需简单几个字,便仿佛足以如激光般穿透伟东本质,令其噤若寒蝉。换句话说,如今的伟东再到了许菲面前,已不再是见了猫的普通耗子,而是曾给猫留下过奇耻大辱的耗子。那么,此时这猫的想法,估计便不再是将耗子一口咬死,而更愿意将其慢慢羞辱下去,令其生不如死。玩你不是目的,目的是玩死你,就这意思。
当然,伟东在这番升级版的血与火洗礼之后,也不会没有进步。痛定思痛,他对许菲更有了新的认识,且已不再抱任何温情主义的期望。如果说,以前在许菲面前撒点小谎,尚有顽童耍赖般的性质,则如今对付许菲的战略战术,便完全是一种对敌斗争的需要了。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一名深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面对白色恐怖,只管镇定自若,举止从容。即便万一有内奸泄露了组织机密,他也不会再轻易出卖任何人,哪怕许菲使出任何精神虐待,或者美人计。
许菲如今对他的监控,则发展到了制度化、规范化的程度。每天都要以关心的名义给他打几个电话,无论他在西山还是东山。在听伟东汇报过眼下的行踪后,她基本就能判断出描述是否合理,有没可能玩什么花样。这样刚开始的时候,伟东从常理考虑,觉得自己若是在东山那么老远的地方,蒙住她还不是再容易不过?想不到后来还真就让许菲给端了另一个大案要案,这事待会儿再说。
对许菲的心态,我一度曾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想,若是一个我不喜欢的饭馆,别人去吃,我会恨他们吗?应该不会。一门我不喜欢的课,我上得烦了,别人却接过去讲得津津有味,我会讨厌他们吗?更岂有此理,我谢他还来不及呢。那怎么一个女人,对自己已经深恶痛绝的男人,还会有这么强的占有欲呢?如果说,几年前许菲刚开始挑事时,还主要是嫌其他女人干扰了自己的生活,那么以她如今对伟东的感情,完全就已恨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一分钟都难相处了,但她却还要紧盯着伟东在别处的行踪,不许他跟别人犯规。自己既不待见,还不许别人待见他,至于管得这么宽吗?
后来我明白了,大概在许菲的观念里,伟东的情感也是一种无形资产,本来是应该属于自己支配的。至于自己是否看得上眼,那是另一回事;但该资产若轻易便流失到别处,便等于是对自己权益的侵犯,或者是公然挑衅了自己的名头。此时的搏杀,绝对跟什么情感争夺之类的幼稚概念无关,而已完全升华到了证明自己社会价值的境界。
至此对伟东而言,恐怕当初纵有再深的情感基础,如今也该把离婚一事正经考虑一番了。只是许菲的头一声报价太狠,面对客户的询价,她这虚盘玩得实在有点过分了。哪怕把自己的理由大致分解一下,再把表情扮演得有点感染力,比如流流泪之类的,将对方置于极度疚愧之地,之后再轻描淡写地说出个数来,也显得比较有职业风范。眼下倒好,怎么着了就五百万啊!脑子有毛病吧?这要是在生意场上,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伟东又一想,许菲难道真的傻吗?她不傻呀。工作学习上尽管可能笨点,但在管制老公方面,她可从来都比谁都精明。那么,她报出这么个天价来,傻子都知道不可能得逞,她又是打算干什么呢?
想下去,有两种可能:
一,等伟东还价。她的起点高一点,使他也不便还得太低,这样有助于最终在较理想的价位上成交。
二,并不想离婚。只是借此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恫吓力,以期保持长远稳定的领导地位。
而以许菲对伟东现状的了解,第一种可能的概率并不大。别看伟东如今有楼有车有下属,但公司的流动资金也都在这上面占着呢,何况那边还贷了老大一笔款炒楼花,哪还有这么多闲钱给你离婚玩?就算还点价,拦腰砍,二百五十万,伟东恐怕也拿不出来,否则他把这钱扔到楼花上,省点贷款利息不好吗?
可见,她做的还是第二种打算,要跟伟东继续往下玩。
伟东终于让自己想了个恍然大悟。
哼,你打算继续玩,我还没兴趣了呢!伟东尽管一闭眼仍会想起早年的那些感人事迹,但如今却唯有感慨物是人非。何况许菲终于喊出了嘹亮的一嗓子,那么,说是离婚事宜从此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应该也不为过。
但这事很快便不再成为伟东的主要议事日程,因为他的公司业务遇到了大麻烦。
1993年夏天,国家宣布治理金融环境,抽紧银根,遂使国内诸多城市的地产市场瞬间崩盘。伟东以高息贷款买下的那片楼房,由于他“坚决拿住”,放过了多次盈利可观的出手机会,最终便结结实实砸在了手里,成了牢牢套住他脖颈的一副枷锁。
这样也好,他想,许菲再也没法找我漫天报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