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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得志

黄河最大的支流,源出甘肃省渭源的渭水,是条大河,它有波澜壮阔的豪放,惊涛拍岸的雄壮,樯倾橹摧的悲壮与凄凉,也有潮平岸阔的静谧和任人宰割的温顺。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哗哗啦啦,经年不息地唱着有时委婉、有时雄壮的歌,流经八百里秦川,在渭河平原中部拐了个弯,然后又不知疲倦地经潼关向大海流去。

渭水在渭河平原拐弯的地方,可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这里地势高阔平坦,环境优越,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交通方便,既可控制西北,又能俯视东南,进可攻,退可守。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对其垂涎三尺,已有十二朝在此建都。

这个历史悠久的都城就是长安城。

长安城在北周末年就已成规模,长七十多里,南北宽十五里,东西宽十八里,近似一个正方形。城内的建筑群分为宫城、皇城、外郭三部分。宫城在全城北部正中,是皇帝和皇族居住、办公的地方。宫城南面是皇城,面积比宫城略大,尚书省、御史台等中央各官署衙门并列其间,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外郭城顾名思义。是宫城与皇城之外的城郭。

北周王朝末年。皇室贵族荒淫无度,政治腐败,百姓痛苦,上下离心,已到了众叛亲离、风雨飘摇的地步,时刻都有被抢班夺权、改朝换代的危险。长安城中,隋国公杨坚对周静帝虎视眈眈,暗中调兵遣将,静帝禅位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这样,春天还是颠着脚步悄悄地来到了长安城,用它的花容点缀着城内外的一草一木,给这座暗流涌动、疲倦不堪的古城抹着姹紫嫣红和生命之绿。渭水之畔,莺歌燕舞,丽人成群,御花园内百花争芳,蝶蜂翩翩,好一派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虚荣。

连日来,周静帝宇文阐情绪非常不好,精神忽而低沉,忽而激愤,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还很年轻,才十五岁出头,虽然身材高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天子气象,却因心情不佳,愁眉不展,目光呆滞,步履迟缓,全无了气宇轩昂、目空一切的傲岸。他已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第三感觉告诉他,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这个承续大统、合乎规范的皇帝就要下台,能否保住性命还是个未知数。他恨手握生杀大权的隋国公杨坚的专横拔扈,乃至不分上下尊卑,敢于向他这个天子开刀的残忍,更恨自己面对乾坤倒转,帝位即将沦于他人之手的无能。本想面对苍天大地。不顾天子身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想壮怀激烈,大叫大嚷,大杀大砍。然而,想归想,却没有勇气去做,因为他明白自己身单力孤的处境,了解为所欲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的杨坚杀人如麻,野兽一样的残忍。

静帝心烦意乱,看看太阳才竿子高,阳光又分外明媚,空气也格外清新,便决定到城外踏青去。怕引起杨坚及属下的注意,他没有带仪仗和兵马,只带了几个太监和宫女,坐了一辆镶金包银、嵌玉着彩的轩车。从金碧辉煌的宫城太极殿出发,出宫城的承天门向北,走皇城内数里长的承天门大街,然后出皇城的朱雀门蜿蜒东去。从宫城走长安城北面的玄武门到野外,不到六里路,他为何舍近求远,非要走许多冤枉路不可?他有着明确的目的,一是到设在东面春明门处的兴庆宫探望他的爱妃王翠儿。王翠儿聪明美丽,艳压群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深受他的宠爱。遗憾的是,因对杨坚的专横不满,被杨坚以养病为名,送入兴庆宫。二是在已经少得可怜的在位时间内,多看一眼长安城内的景致。在有南内之称的兴庆宫驻足后再出城。三是东门称“春明门”,不仅与盎然的春意合拍,而且与他到城外踏青的行为有同样的意境。

长安城内有十一条南北大街,十四条东西大街,相互交叉,把全城分为一百多个排列整齐的坊市,是市民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外郭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北面为承天门、玄武门、丹风门。南面为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西面为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为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每个城门各有三个门洞,惟有明德门例外,有五个门洞。

通城门的十二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线。其中的承兴门大街和朱雀门大街相互衔接,纵贯南北,成为一条中轴线,把全城分成东西两部分。街道笔直宽阔,朱雀门大街宽近二百多步,气势雄伟,掩映在槐树梧桐柳树之下,壮观而幽美。

静帝年轻时经常骑马或坐轿在城中浏览观光,对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那时他还未登基,年轻好动,任着性子来,自从去年登基大典做了皇帝,被杨坚所左右,就很少出宫了。他留恋登基前的自由自在,留恋长安城阔大繁华的气象,做梦也想重现登基前的景象。但这是不可能的,杨坚及其同伙怕他造次,严禁他出宫。他的四周布满了一双双窥视他的眼睛。这次不经请示就私自出宫,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断,是他足够的勇气积聚到极点的爆发,他要看一看杨坚能把他怎样。

虽然宫中很快就会政变,但对于只关心如何生活得好的老百姓来说,并无大碍。他们是墙头草,随风摇动就是了,至于谁当皇帝,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因此,大街上仍然十分热闹,商贾如云,艺人做秀,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有舞袖掩云、挥汗如雨之势。那吵吵嚷嚷的鼎沸人语,或高亢婉转的歌唱,骡马市上牛驴毫不掩饰的、自鸣得意的噪音,铁匠抡锤打铁发出的叮当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谁家孩子找不到父母的哭嚎,谁家花枝招展的娇娘被人摸了酥胸和滚圆屁股后的怒骂,维持秩序的大兵近似于怒斥的吆喝声,沸沸扬扬,林林总总,展现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组成了一曲浩大又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既让人联想到天堂,又使人联想到世界的末日。

面对此情此景,静帝流露出羡慕而又无能为力的目光。做皇帝有什么好?怎比做一个庶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这么想着,极不情愿地放下车上用华丽的绿色缎子做成的窗帘,苦笑着摇摇头。因为他分明发现车后有十几个盯着他的轩车不放的汉子。肯定是杨坚派来的盯梢。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他的心头却笼上了许些悲哀。轩车在拥挤喧嚷的大街上骨碌碌地向东走着,驾车的大宛马因为不能奔驰急得不住地长嘶。静帝心里道:“社稷就要易主,朕就要成为平民百姓了。国之将亡,当哭声遍野,这长安城中怎的一如既往?人们难道麻木了不成!”

终于望见兴安宫那白玉雕栏,玉砖砌阶,崇楼叠阁,画栋雕梁,规模浩大的轮廓了,静帝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不知王妃的病怎么样了?可怜的人儿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恨起杨坚来。杨坚啊杨坚,先帝及朕待你和你的父亲杨忠不薄,你为何如此凶狠,非要将大周王朝灭掉不可?苍天不公啊!兴庆宫历史悠久,原为汉王刘邦的行宫,后经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等历朝历代不断修建,已成为仅次于宫城中太极宫的大型宫殿。宫殿占地二百余亩,有殿堂三百余间,亭台阁榭,塘池玉苑,应有尽有,无不重拱藻井,琉璃瓦顶,玉砌金嵌,华美非常。

王妃原来住在正殿当中装修设施最豪丽的华屋内,后来搬到偏殿中。前些日子,杨坚又令她住宿偏殿后的柴房。静帝据理力争,无奈帝不如臣,不仅难达目的,王妃反而受到了更残酷的迫害。

因事先没有通知,管理兴庆宫的总管云洪不知静帝驾到,没有准备。及至发现,静帝已离宫门里许了。好在云洪与宫中的人们已对静帝的处境了如指掌,便不慌乱,更不惧怕,慢腾腾地出门迎接,全无臣下见了皇上的诚惶诚恐,更无老鼠见了猫般的颤颤惊惊。当然,迎驾的程序还是要的,待说过“不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类的话后,云洪将静帝迎入正殿专门用于皇帝休息的厅堂。

静帝登基后,仅来过兴庆宫三次。第一次是刚刚举行登基大典不久,算是例行公事。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出春明门到郊外狩猎,在宫中住过一夜。去年冬天又来过一次,打着龙体欠安、在此休养的幌子,目的是探望王妃。这次因为想急于见到王妃的缘故,茶仅喝了半口,便要云洪在前面开道,引他到柴房探望王妃。

柴房坐西朝东,低矮破败,共有四间,左面两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杂物,右面的两间算是王妃的卧室,因在高大的偏殿后面。阴暗潮湿。

云洪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酸臭气扑鼻而来,静帝叹了口气,掩着口鼻走了进去,因室内能见度太低,险些踢翻右边盛水的瓦罐。他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楚室内的什物。

王妃躺在靠窗的榻上,脏兮兮的绫子被盖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头发凌乱,如同一堆杂草,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与昔日判若两人。见静帝进来,她想挣扎着起来接驾,虽费尽吃奶之力,却未能如愿,一行混浊的泪水流下来。自怨自艾,断断续续地道:“皇上来了?贱妃无力起迎,罪该万死!”

静帝鼻子一酸,泪水盈眶,拉住王妃冰冷如柴的右手:“爱妃已经病到这般地步,朕不怪罪。”他顿了顿,忽然来了勇气,厉声向云洪道:“滚出去,给朕滚出去!”

杨坚早已吩咐下来,要宫中之人严格监视王妃的一举一动,发现变故立即报告。眼下静帝来此,与王妃单独会面,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云洪站着不动,当静帝再次赶他出去时方才道:“奴才不能出去,怕的是圣上遭遇不测。这兴庆宫离东城门不远,常有贼人前来捣乱,若有差池,奴才不好向隋国公交代。”

“那就让他在这里吧。其实贱妃也无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圣上。就让贱妃当着云总管的面说吧。”王妃剧烈地咳嗽一阵:“圣上,贱妾在世的时间不会久了,有两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怕带了去。”

静帝痛苦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朕与爱妃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说吧,将心里话都倒出来!”

王妃苦苦一笑:“这一,圣上要识大局,惜生命。看来社稷与皇位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任凭他去,能保住性命就谢天谢地了。这二,先帝在时,看中神武公窦毅之女窦宝惠,曾许下大愿,说是给宝惠找一个应心的夫婿,看来这副重担就落在圣上的肩上了。贱妾以为,圣上当尽快办理,以防逊位后留下遗憾。 ”

多么善良的心地,多么质朴动情的言语,静帝的的确确被感动了,动情地摩挲着王妃的纤手,二目潮润,泪水流下来,滴在王妃的脸上和没有血色的嘴唇上。王妃感觉到了那泪的热和固有的滋味:咸咸的,不无苦涩。

好一会儿,静帝哽咽着点点头:“爱妃放心,我会处理好的,若来得及,明天办理。爱妃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关爱他人,定会感动上苍,病除疾去。”

时间过得真快,静帝不觉在柴房呆了半个时辰,他松开王妃的手,恋恋不舍地出了柴房。他闭上眼睛,适应着外边的阳光,然后下令回宫。

云洪不知静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怕没法向杨坚交代,便问:“圣上不是要到郊外踏青吗?怎的就回宫呢?”

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激怒了静帝。好像说这话的不是太监云洪,而是想夺他皇位,祸乱朝廷的杨坚。他让云洪站到他的面前,猛地跳起来,“叭”地赐给云洪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朕的事,不知好歹的奴才。告诉你,天还没变,朕还是驾驭天下,万民敬仰的皇上!”

云洪哪敢造次,赔着笑脸:“圣上骂得好,打得好,这是奴才的福气,嗨嗨,福气。”

静帝上了轩车,未等坐稳,宝惠富贵典雅的音容笑貌便在脑海中再现,赶也赶不掉。

窦宝惠是京兆始平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的独生女儿,为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所生。宝惠出生时头发漆黑,长过脖颈,三岁时头发便与身齐。武帝特别喜欢她,养于宫中,派师傅教其识文解字、琴棋书画。她聪明伶俐,过目不忘,知识精进,武帝更加爱之。一日,武帝正为突厥犯边愁闷,宝惠言道:“今边境不靖,人心惶惶。突厥强大,不宜动兵攻之。愿舅舅以苍生为念,大力抚慰。若突厥与我言好而助之,江南与关东就无患了。”武帝闻之大喜,即颁诏行抚慰之计,果然大功告成。鉴于此故,武帝向姐姐道:“宝惠才貌皆佳,难有人与其相比,当为之娶一个能与其匹配的郎君。待他二八年纪之时,便用射凤凰之方法为其择婿,切不可轻率从事。”

武帝传位于宣帝宇文主赟。宣帝因性情暴躁,贪恋女色,肾衰体弱,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仅在位一年,年方二十二岁。

静帝即位后,太后曾经向他提起为宝惠择婿之事,因国事忙乱,辅政大臣杨坚又急于取他而代之,便无暇顾及。今经王妃提起,方才决心迅速办理此事,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也对杜鹃啼血的王妃有个交代。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静帝的銮驾从朱雀门进入皇宫,又从承天门进入宫城中的福寿殿,直接进入了杨太后的后宫。

年仅三十六岁的太后端庄慈祥,既有城府,又平易近人,豁达乐观,不管发生什么大事,脸上总是带着笑。虽然杨坚抢班夺权的步伐已经明显地加快,对皇族的迫害日渐加剧,她无力回天,任凭事态的发展,却仍然乐哈哈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与往常一样,静帝下了轩车,顺着玉砌台阶进入后宫的厅堂,却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和热烈。袅袅婷婷的宫女和不男不女的太监哭丧着脸,太后瓜子脸上灿烂的笑容全然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欲哭无泪的哀痛。他猛地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塌天大事,顾不得向太后请安,便急三火四地探问缘故。

“杨坚已决定将你赶下帝位,由他受禅为帝。他刚才来过,态度十分生硬,说若是不照他之意办理,便将皇族上下人等斩尽杀绝。”太后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块黄绢,凄然地道:“这是太傅宇文椿撰写的禅位诏书,你看吧。”

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虽然历史上宫廷政变比比皆是,虽然静帝早有思想准备,却还是有一种事情来的太早太突然的感觉。他哆哆嗦嗦地接过禅位诏书,只见上面写着:元气肇僻,树之以君;命有不恒,所辅唯德;天心人事,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周德将尽,妖孽丛生。骨阿多虞,藩篱梅危。

相国隋王,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礼仪同运,文德武功共建;爱万物如已,任兆庶以为忧。手运机衡,躬命将士,芟夷荡氛,天下归心。虞舜大功二十,未足相比;姬发之合位三五,岂可足论。

况本行已谢,火运既兴。日月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相。烟云改色,笙簧音变。朕虽寡味,未达变通,幽显之睛,皎然易识。今便顺应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尧舜汉魏故事。

“母后,隋柱国是你的父亲,朕是他的外孙,他为何不念手足之情,苦苦相逼?”静帝颓然坐在椅子上,仰天长叹道:“苍天不公啊!”

杨太后擦着泪水:“我也曾劝他效法周公,留美名于后世,也曾质问他为何非要做皇帝不可,像王莽那样留下骂名。还列举过许多夺皇位者于人不齿,无所作为,遭杀身之祸的故事,他全然不听。事已至此,已无挽回的余地,就依了他吧。”

静帝抽泣着:“母后,都愿儿无能,以致有这般下场,痛心哟!更令儿心碎的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天下百姓和臣吏。”他擦着小溪般流淌的泪水:“依就依了,只是在离开皇位前,儿要办一件大事,待这件事办妥,再让位不迟。”

“莫不是宝惠之事?”

“正是此事。”

“想那杨坚是不会同意你处理这件事的。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暴戾无情,如此关于脸面的大事,他怎会给你去处理。依我之见,你就不要管这件事了,免得自找不痛快。”

“不,朕要管,而且要管好!”静帝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拍案而起,吼道:“现在我还是天子,想管什么就管什么,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他是相国,是臣,朕是君,君难道受制于臣吗!”

原本谨小慎微,在杨坚面前屁都不敢放的静帝突然变得如此刚烈,让杨太后吃了一惊。她看一眼毛发直竖,二目通红的静帝,言道:“圣上犯不着与他斗气,龙体要紧。你若非要管这件事不可,就与他商量一下,成与不成,则另当别论。 ”

静帝正了正便冠,挺直腰板,挥舞着右手:“与他有什么好商量的,朕要下旨,明日便处理此事!明日是清明节,黄道吉日,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日子。母后,朕这就回太极殿书写圣旨。”

话音未落,一个虎背熊腰,强劲剽悍,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这汉子耳大面方,风眼剑眉,美髯拂胸,原本俊朗红润的面相因利令智昏、目空一切的耀武扬威而变形。穿紫色圆领绸袍,头戴绯色头帻,脚登黑色胡靴,腰挎宝剑,一副纵横捭阖、志得意满的神态。此人不是别人,就是相国、辅政大臣杨坚。

杨坚虽凶,却向来不失礼仪,双膝跪倒在静帝和杨太后面前:“微臣见过圣上、太后。”

静帝傲然端坐,道声“免礼平身”,然后单刀直入:“相国的禅位诏书朕已览过,文辞凝重大气,理清意明。既然相国想做皇帝,朕让位未尝不可,不知相国打算何日登基?”

“就明日午时吧。”杨坚大言不惭:“不过你要学前人故事,三让其位,老夫方可登基。我杨坚壮怀激烈,心存高远,崇尚仁义忠孝,定能固我疆土,造福天下亿万百姓。我一片忠心可对天地,问心无愧。圣上,你与太后尽管放心,我登基之后,太后便是堂而皇之的公主。圣上便是当然的先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

静帝提起办理宝惠择婿之事,杨坚百般阻挠:“办理禅位之事要紧,待我登基之后,亲自办理此事,无需圣上劳神费力。”

杨太后道:“圣上退位前,就办这么一件事,相国岂有不依之理?况且昨夜先帝托梦于我,说是宝惠年已二八,当立即择婿,而且要圣上亲自出面妥办。”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理会那梦也罢。”杨坚背对太后,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

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得面红耳赤。静帝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相国,你是否太专横了?在朕未禅位之前,朕仍为天子。天子一言九鼎,你当照而办之,反之就是大逆不道!”

“这天下是我和父亲浴血奋战打下来的,皇帝本就应当由父亲和我来做。为了江山社稷,念你年幼无知,我方才低三下四,辅佐于你。今你不仅不感恩戴德,反而用这等口气与我讲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杨坚面前,静帝向来陪着小心,此时口气天大,杨坚怎能忍受?他如同一头受伤的棕熊,在厅堂中窜来走去,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大有拔剑之势。

静帝毫不退却,针锋相对。二人一个像拼死一战的斗士,一个似发现猎物的饿狼,声调越来越高,动作愈来愈夸张,句句如狂涛奔腾。臣子与皇上激烈争斗,世所罕见,若不是杨坚权柄日重,皇上一味忍让,怎会出现这等情景。

杨太后忍无可忍,豁然立起,指着杨坚:“静帝是当今皇上,贵为天子。作为臣子,在天子面前应当毕恭毕敬,惟命是从,你却大叫大嚷,如此无理,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假若你做了皇帝,你的臣子这样对你,你当怎样?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三人是庶民百姓,你也不能如此无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况且我是你的女儿,圣上是你的外孙。明告你说,圣上要办的事非办不可,你若再阻拦,我也就只好豁出去了。待将你抢班夺权的大逆不道张扬出去,看你有何脸面面对臣子和百姓。”

杨坚是个聪明人,知道若静帝与太后将生命置之度外意味着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了一副虽有笑容,却也不无愤激的面孔,点头道:“好好好,就依了你们。不知道这婿如何择法?”

静帝冷冷一笑:“遵先帝之嘱,只比箭法,名列前茅者入选。明日午时进行,今日下午布告城内臣民。相国忙于禅位事宜,明日就不用参加了,朕驾现场,亲自评选。你忙禅位之事去吧,朕想在太后这儿呆会儿再回宫。”

杨坚灰溜溜地离去了,静帝望着杨坚的背影,感到无比的惬意。第一次全身心地行使一个人主的权力,展示天子的威严,便大见成效。他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对以前的窝囊和胆怯的自我谴责和无比的遗憾。

太后也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她抖起精神:“圣上,壮起胆子,照自己的意愿干下去。明天的择婿,场面一定要大,气势一定要足,尽情地向臣民们展示自己的威严和实现先帝遗愿的坚决。”她顿了顿:“若是唐公李炳的公子李渊加入择婿的行列就好了。此人今年也是十六岁,少年英俊,倜傥豁达,任性直率,宽仁容众,为不可多得的大才。有识相者曾言:此人骨法非常,必为人主。如果他被选中,将是宝惠之福。”

李渊之父李炳是北周战功卓著、赫赫有名的王公贵胄,可随便出入宫城的太极殿。又因李渊之母与杨坚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李渊经常随父母出入皇宫。静帝与李渊同年同岁,为太子时与李渊玩过几次,对李渊的印象极深,而且对李渊的家世很是了解。太后的话音未落,关于李家的情况就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李家的祖籍陇西狄道,李渊为凉武昭王的七代孙。武昭王生歆,歆生重耳。李重耳曾任魏国弘农太守。重耳生熙,李熙曾任金门镇将军,仪凤中期为光帝重臣。熙生天赐,李天赐曾任魏国幢主、司空。李渊的祖父李虎曾任魏国左仆射,封陇西公,与周文帝及太保李弼、大司空独孤信等八大重臣以功参佐朝事,时称八柱国,天子赐姓大野氏。北周初年,武帝追封其为唐国公,赐还本姓。李渊的父亲李炳曾任北周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袭唐国公。李渊于北周天和元年生于长安,七岁便袭唐国公、上柱国称号。六岁能诗,七岁能文,后博览群书,习练武功,十三岁那年,诗文与武功便炉火纯青,传颂于长安城内外,有“神童”之称。

想到这里,静帝言道:“母后所言极是,要是李渊能参与择婿,定能击败各路好手,大获全胜。宝惠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态婀娜,人品端正,又能诗善画,精棋懂书。二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作一对,地合一双,日后定会连理并枝,举案齐眉,益于社稷,利于臣民。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参与,也不知他的父亲是何态度。”

“这有何难,派太监刘公公持告示到他府上说明原委,向李炳交待清楚圣上的愿望,大事可成。”太后饮一口香茶,接着道:“据我所知,李渊的父亲唐公对宝惠评价很高,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过:若谁能娶到宝惠,足矣!”

静帝点头称“是”,然后告别母后,起驾回宫。上车的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几点水珠落在脸上,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雨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好在雨云离太阳还有一段距离,春光仍然普照,煦风仍在吹拂,预示着明日是个好天气。

李渊的府第在皇城西北边,紧靠宫城的承天门。这里称永嘉坊,是王侯公卿的住宅区。李家历代为官,非侯则卿,府第自然一流,占地达百亩之多。高墙之中,建有重檐攒山式、重檐庑殿式殿堂十余座。汉白玉为基,青砖砌墙,琉璃瓦罩顶,五彩彰饰,双蟒着柱,气魄非凡,气象万千。玉苑内名花怒放,亭榭灿然,小桥流水,塘清鱼跃,使人目不暇接。大门为悬山式建筑,很是高敞,可骑马进入。红色的门柱,赭黄色的斗拱,错金的门钉,绿色的琉璃瓦,与上写“李府”二字,黑底绿字的匾额互相映衬,色调庄严而素净,布局严谨,气势恢宏。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可数抱,老杆槎丫,虬枝似龙的古槐。上面有一个硕大的喜鹊窝,喜鹊飞上飞下,唱着令人愉悦的歌。李府家族庞大,居住在府内的亲属、幕僚、宾客、奴仆达百余人之多。广厦深院内,终日灯红酒绿,日中一为乐,夜半不能休。

从大门进去,走百余步,便见一座高耸的殿堂,这是李家议事的地方。明净的厅堂内,白玉为几,雕花紫檀作案。案子很大,周围摆放着二十多把黄花梨椅子。玉几温润,两边摆放着三个紫檀绣墩。绣墩上雕刻着巧夺天工、美妙绝伦的花纹。

一直走下去,连过数座殿堂,才是李家亲属的居住区。区内有两座殿堂,一座供李渊的祖父母居住,一座由李渊及父母居住,弥漫着家的温馨。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练功衣,姿貌雄伟,眼大隆准,天庭饱满,英武中透着豁达之气的少年后生,从西面那座殿堂走出来,一溜小跑,来到殿堂西面三百余步,紧靠围墙的平场上。他就是李炳之子李渊。

那平场有半亩地大小,边上摆放着石担、石锁之类练功用器械。兵器架上插着偃月刀、钩连枪、方天画戟、斧钺等武器,俨然是一个装备齐全的小校场。

李渊伸展了一下手脚,算是做好了练功的准备,然后拔剑在手,白鹤亮翅、童子拜观音、朝天一炉香,闪展腾挪,招招相连,剑花串串,直耍的云飞风生,柳絮纷落,使人眼花缭乱。

练过剑法,又耍偃月大刀,横扫千钧、力劈华山、青龙缠腰,飞上落下,式式相接,刀光闪闪,直耍的烟尘扬起,山水呜咽,令人心惊胆颤。

刀法练过,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正要耍那兵器架上的方天画戟,管家李大直言道:“公子,向老爷汇报的时辰到了。不能耽搁,若耽搁了,老爷会生气的。”

李渊将已经握在手的方天画戟插回原处,噔噔噔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大,长宽各三丈左右,靠窗摆放着一张精工细作的红木桌,上面有一小巧玲珑的笔架,古朴的鼠须笔、鸡距笔,整齐地挂在上面。架下一方质朴典雅,四隅刻飞龙、卧虎、玄武及圆形水池的汉砚,里边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墨汁。那是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素墨研成的。一幅临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兰亭序》的书法展开在桌子正中。许是已学到精髓,又一气呵成的缘故,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字体道媚劲健,端秀清新。书法前端摆放着用糙纸做成的单面印蝴蝶装册页书,书名为《尚书百问》。雪白的北墙上挂着王献之俊迈超逸的《鸭头丸帖》《洛神赋》。还有三国魏太傅钟繇的书法作品,字虽不多,却是幽深无际,古雅有余,骨力四溢。

靠西墙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用黄檀做成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商代的青铜器、嵌银器,周代的漆器,汉代的陶器,南朝的瓷器。值得一提的是,商代嵌绿松石兽面夔龙纹象牙杯。该杯象牙为本,上面嵌满了绿松石,图案清晰,闪闪发光。造型别致,精雕细刻,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那件瓷土细腻,胎质坚薄,油质密而洁白,产于邢窑的白瓷瓶,是件供品,是杨坚送给李渊的父亲李炳的。李炳将它送给李渊,以示关心和疼爱,更有对儿子的希冀和期盼。

东墙摆放着一个硕大无朋的书架,架上摆满了成捆如山的竹简,也有几件卷轴式和蝴蝶装的书籍。有易、书、乐、诗、礼、春秋、孝经、论语、说纬、经解、训诂、小学十二个类别。

靠西窗处挂一张造型夸张的漆木弓,一个犀牛皮雕花箭囊,囊中插着十几支以箭竹为杆的箭,箭尾的羽毛五颜六色。箭囊的右侧斜挂一把鲨鱼皮镶金嵌银,箭把镶珠嵌玉的龙泉剑。箭剑交辉,相得益彰。

李渊擦完脸,换上一身经过改造,紧身圆领,颇有胡服特色的绿色四葵衫,然后面对瑞兽铜镜,用象牙梳子梳理着拢起的发髻。他向来就是这样,因为他一直认为:良好的形象,不仅能说明一个人良好的心态,也是对他人的尊重。况且他要去面见博学多才,对他十分严厉,他非常尊重,一直作为心中偶像的父亲。

管家李大直对李渊很是了解,对他这样耐心地打扮自己的行为,更是司空见惯,既不急躁,也不催促,直到李渊换上瓦亮的皮靴,又在铜镜前照了一遍,整理了那根根本不影响仪表的垂发,拿起桌子上的书法作品,向西厅门走来,方才打开厅门,跟在后面,向李炳的书房走去。

李炳四十多岁,高约七尺,伟岸不常。古铜面色,大眼阔口,颇有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大将风范。书房内的布局基本与李渊书房的布局无异,若说有什么不同,北面墙壁正中,挂一幅白绢水墨画。那画长五尺左右,宽三尺有余,上画一只张牙舞爪,呲牙咧嘴,耀武扬威,咆哮着扑向前面猎物的下山虎。脚下的杂草颤抖,左边的悬崖巨石滚动,头上的古松落叶纷纷。那虎纵横捭阖,折冲宇宙的气势可见一斑。为何挂这幅画?李炳从未作过解释。有人说他意在表现自己号令天下,勇冠三军,威震四方的过去。有人说他为了说明自己人老雄心在,还能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洞察幽微,披胆沥胆,怒目横刀,万里驰驱的耿耿之心。还有的人推测他在告诫那些作恶多端,伤化虐民,饕餮放横,狡诈锋协的鹰犬小人和贪污腐化,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若继续作威作福,必被虎食。此画的意境悠远,耐人寻味,君子观之击掌,小人观之抖索。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虽然李渊不无自负,甚至不无自命不凡,但在严父面前,向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还未在李炳面前站定,便陪着小心道:“父亲,孩儿向您老人家汇报功课来了。今日上午习武,重温了以前学习的刀法,又跟师父学习了少林童子功。下午习文,细读了《老子》和《孙子兵法》,临摹了《兰亭序》。刚要以练武的方式歇息,看时间不早,就来了。请父亲指教。”

李炳接过李渊递过来的书法临品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捋着胡须在原地踱了几步:“总的看临得不错,只是骨力不够,也缺乏原作的风采。最大的缺陷是‘撇’大,临的走形,更谈不到力度。”

“孩儿谨记,以后改过。”李渊唯唯称“诺”,头也不敢抬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自我约束的假装。

李炳看李渊两手空空,不由动怒,厉声问:“写诗作文了吗?”

“没有写文章,只作过一首诗,一阙词。”

“拿来我看!”

“只在心里记着,没有写出。”

“你就爱故弄玄虚,怎的不写呢?耍小聪明偷懒罢了。 ”李炳拍着几案:“吟给我听,若有差错,小心挨打!”

“就先吟诗吧。”李渊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吟道:“吾从桥下过,抬头见娇娥。抑情驾舟去,岂知更牵挂。夜来梦南柯,瞑目至月斜。自此神魂倾,无力驰战马。呜呼大不解,恨那小冤家。吟诗记情怀,移情邦与家。从此垦八荒,文武共生花。吞吐天地志,披肝雄天下。揽月云汉中,少壮能几何?”

“给我打住!”李炳斥道:“尽是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全不见雄浑大气,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父亲不是教导孩儿,吟诗要实,要发自肺腑,不要无病呻吟吗?孩儿诗中的事全是真的,并无半点虚假。”李渊不无委屈。不待父亲开言,又道:“再说,诗的后半部分孩儿表现的是……”

“罢罢罢,算你有理。”李炳二目瞪着李渊:“再将那词吟于为父听来。”话刚出口,又改口道:“想你也吟不出什么好词,就解释老子《道德经》中的释句吧。我来问你,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无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为何意啊?”

李渊正色作答:“可以用言词表达的道,并非永恒的道;可以说出来的名,并非长久的名。无,是天地的始;有,是万物的根源。”

正说着,管家李大直走了进来,先向李炳深施一礼,然后道:“老爷,宫中的刘公公已经进府了,如何办理?”

李炳急忙起身:“当然躬迎了。渊儿,到此为止,快快陪为父迎接刘公公去。 ”

二人刚出房门,刘公公已经到了房门前。刘公公甩着拂尘,庄重地道:“李炳听旨。圣上口谕:明日午时朕亲自在朱雀门外校场为窦宝惠择婿,旨李渊参加,钦此。”

李炳父子跪听口谕后,将刘公公迎至客厅坐下。待仆人倒上香茗,李炳问:“刘公公,既然圣上有旨,明日让犬子参与择婿也就是了,但不知怎样择法,论文还是比武?”

刘公公打开一张黄纸,摸着光光的下巴,娘声娘气地说出一番话来:“这是由圣上亲书并签发的告示,已经贴满全城,老夫特意给你带来一份,请过目。这上边什么都写清楚了,一看便知。”

李炳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遵先武皇亲之遗愿,圣上躬亲皇城朱雀门外校场,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之女,武皇帝之外甥女窦宝惠择婿,年在一十有六之少年皆可入流,若尽其所能,许成大姻,成其皇亲国戚,扶摇九重,荣华万载。

惠年方二八,美丽典雅,文才上乘,贤惠通达,为一代才女。愿以比武之式选取佳婿。一旦事成,定喜结伉俪,举案齐眉。故凡符合条件者,去疑解虑,大胆上阵,施展才华。

以武择婿,古已有之,传为佳话,只是过于繁缛。命由天定,姻以运作,以故此次择婚,以简为要。一不问家世资财,二不计容貌气度,百步之外张弓,射中屏上所画凤凰之双目者,便为惠之夫婿,不日婚之。

今庠序遍于四海,儒生入庠序之学;武馆布于天下,习武者难以计数。定有才子百里挑一,出人头地,荣典叠颁。朕自登基,勤劳国事,旦夕不宁,唯刑是恤,三辟五听,寝兴载怀。终至九州于清汉,鸣六象于高岗,灵瑞杂沓,玄符昭著,星索紫宫,水效孟月,飞鸿满野,长慧横天,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朕心系社稷,怜惜亿兆,殚心竭虑,心可对天。今还先武皇帝之遗愿,虽为份内之事,却可对先帝之灵,臣民定然赞之、成之、拥之、戴之。朕之心田,天地可鉴。

李炳看完,连连点头,大颂静帝的功德。告示最后的文字原本是静帝画蛇添足的自我标榜,也成了他为静帝大唱赞歌的依据。因为他晓得静帝的处境,更知静帝此举在唤起臣民之心,体面地被赶下台的用意,况且他极乐意李渊娶宝惠为妻。

男大当婚,李渊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不仅春心萌动,而且宝惠早已在他的心目中占据了相当大的地位。每当宝惠那靓丽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就会心跳脸红,躁动发热,甚至还幻想到将宝惠娶到手的愉悦和洞房的温馨。然而,婚姻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占有宝惠的欲望,只是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听刘公公吹牛,听父亲唱赞歌。

李炳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他的宝贝儿子,以教训的口吻道:“听明白了?明日就给我比武去。可要好好比,娶不到宝惠不许回府。我喜欢惠儿,你母亲也看中了这孩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与你母亲失望啊!”

“是,父亲,孩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孩儿的箭法父亲是知道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李渊心花怒放,但却压抑着激奋的情绪,一板一眼地作答。

“李公子,你七岁就被封为上柱国、唐公,可见圣上是器重你的。这次圣上派老夫前来,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非要你娶宝姑娘不可。在这件事上,只有你有这样的待遇。圣上隆恩,你可要将武比好,作为报答哟!”

送走了刘公公,李炳不仅又苦口婆心地教诲了一番,还与李渊来至操场,在靶子上画上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圆圈,让李渊射了十几箭,然后手把手地进行指点,以达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效果。然后才让李渊选取了一张上好的漆弓和六支质量上乘的利箭。然后才让李渊坐下来用晚饭。

李渊习文练武,文章算不得上乘,武功却已炉火纯青,不足的是从未上过阵,真刀真枪地打杀。因此,他不仅没有十成把握,反而有些心虚。晚上躺在床上,说什么也睡不着,便干脆穿上衣服,在操场上叭叭地操练起来。连射百余只箭,已是午夜时分,他也累了,重新躺下,竟一觉睡到大天亮。

待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李炳将李渊传至书房,又好一番教导,不仅重复了昨日讲过的箭法精华,发射要领,又嘱咐了两件事。一是穿甲戴胄,胯下骏马,以壮威提胆,仪表堂堂。二要在最后施箭,为的是总结他人的经验教训,掌握天时,好两箭全中。还主动提出,将自己体质健壮,色如碧血,外形优美的良种赤兔宝马交他骑坐。又对选上后如何面见皇上、未来的岳父母和夫人,怎样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做了提示。一个久经战阵、杀人如麻而眉头不皱的铮铮汉子,此时竟如此缠绵,可见他的良苦用心。

李渊的母亲独孤迦藤听到消息,也赶来凑热闹。她是鲜卑族大贵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女儿,极有教养,话语不多,却很到位:“渊儿,要有一颗平常心,尽力而为也就是了,千万不能有什么压力。若射中了,说明咱与宝惠有缘,若是不中,是与她没有缘分,强求不得。”

李炳晓得夫人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给李渊卸思想包袱,便顺着夫人要表达的意思说下去:“你母亲说得极是,万万不要紧张,既要重视,要有信心,更要松弛。这就如同打仗,压力太大,过于紧张,就很难发挥自己的能力。好了,准备去吧。”

“操千曲而晓后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孩儿经数年磨练,自知箭法之精妙,若再遵父母之嘱,有颗平常心,定见山固水灵。”

李渊拜别父母,先到马庑,牵出父亲的爱骑溜了一圈,又将赤兔拴在槽头,亲手抓了几把豆料撒在草节上,然后回到卧室,翻看着那副闪着金光的鎏金索子甲。然后从箭囊中抽出那几支精选的利箭观察着,抚摸着。然后站起来,目光深情地对向朱雀门的方向,推断着箭场所在的位置,场面如何壮观,箭屏在哪个方向,起点在什么地方。是的,情窦初开的他有些神不守舍了。

不知什么时候漫起了大雾,那雾无声无息,慢慢地从府外团团涌出,初如蠕动的羔羊,沿着墙根缓缓爬行。渐渐地,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羊群”摇身一变,成了丝丝缕缕,在后花园的树丛中飘荡。然后攀上雄伟的殿脊,高高的树梢,一副想去,又不无留恋的样儿。

李渊从卧室中走出来,站在雾中,任凭那雾在他头上缭绕,湿着他的头发和满月般的脸。他怕那射凤择婿因这不合时的雾而停止,便不无恼怒地诅咒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奔来的,比鬼还可恶的大雾,祈祷着这雾快快散去,还一个朗朗的好天气。

那雾大概被李渊骂恼了,就是赖着不走,直到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方才散去,还原了那个原本艳阳高照,春意盎然的明媚春光。

李渊大喜,信心倍增,急忙披挂整齐,告别父母,骑上赤兔马出了府第,沿皇城中间的官道,奔向朱雀门外的校场。本以为一路畅行无阻,哪知奔向朱雀门外观看以武择婿者大有人在,达到了万人空巷,家无守者的程度,就连腆着大肚子的孕妇,腿脚不便的残疾者也趋之若鹜。端的是车像水马如龙,人群似海,行人若流。

若在往常,李渊定会趾高气扬地吆喝人们闪避让道,因今日情况特殊,若大吆小喝,有失风度。便耐着性子,依着人们缓慢的行进速度,慢慢前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朱雀门外右侧的校场上。

校场占地二百多亩,为军队集合和操练的场所。校场南面有两座汉白玉做成的华表。华表形如桔槔,上装一根汉白玉斜板,顶端斜插一杆。分基座、柱头、柱身三部分。柱身上部雕刻着石榜,柱头顶着石盖,石盖上立一形态安详、儒雅的瑞兽。华表雕龙画凤,镌花刻兽,既有浅浮雕,又有透雕,古色古香。这两座华表连成一座大门,高大庄严,展示着皇家的富有和气派。校场周围是一座座红墙碧瓦,重檐歇山式建筑。正北的那座殿堂特别高大华美,为天子阅兵时休息之处。这座殿堂前面,是高约数丈的点将台。点将台用规整的汉白玉砌成,两边设梯道,各由一百零八个台阶组成。顶端长六丈许,宽三丈有余,四周的栏杆由城堞组成,上面插着五色旗帜。许是静帝亲临的缘故,铺上了满是图案、花纹琳琅满目的地毯。左侧架一直径八尺的牛皮鼓,右侧悬一粗过两搂,高约六尺,上面雕刻着征战图案的青铜钟。中间摆着厚重宽大、四周布满云兽纹的紫檀长几,几上放着笔砚和一尊构思精妙,工艺精湛,刀法犀利,线条流畅,形体饱满,给人以巧夺天工之感的大理石雄狮。雄狮高不过二尺,但却极有力度,栩栩如生。据传,此狮为汉高祖刘邦的御用之物,每当校场练兵或将士征战,必摆在调兵遣将的坛顶,以壮军威。北周开国皇帝宇文觉得到此物后爱不释手,亦效法刘邦用以壮军威,凝士气。宇文觉薨后,传给了明帝宇文毓,宇文毓传给了武帝宇文邕,宇文邕传给了宣帝宇文赟,宇文赟传给了静帝宇文阐。今日静帝亲临校场,自然要将这件镇国之宝放在显要位置。

点将台两边,高高耸立着涂着白漆的鸡翅木屏板。屏板长三尺,高丈许,厚约半尺,上面立着一只用榆木刻成的展翅欲飞、形态逼真的凤凰。凤凰身着五彩,头有巴掌大小,拇指顶大小的眼睛鼓在头部两侧,而且涂了黑色,为的是便于识别。点将台的东面摆放着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卷白绫和写着数码、长宽不过数寸的竹片,还有笔墨砚瓦之类,这定是签到处无疑。

校场内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不同的模样,不同的神态、性格和装束,以及喧聒耳鼓的吵叫、喊声、笑声,使校场变成了多姿多彩的人的海洋。然而,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地滚滚而来,惹得维持秩序的御林军七粗八细地呵斥。

前来应试者已经排起了人的长龙,蜿蜒半里许,算来达三百人之多。这些人中,大都是王公贵胄的子弟和腰缠万贯的富贵之家的孩子,庶民子弟不过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一,虽然他们衣冠楚楚,却难掩其土气,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许是王公贵胄子弟家住皇城,离校场近的缘故,许是他们娶宝惠心切的原因,排在队伍前面的无一庶民子弟。此结论并非杜撰,王公贵胄子弟与庶民子弟和富家子弟有着明显的差别,他们油头粉面,张张扬扬,无不尽力地体现个性,表现自我。参试者按次序进行登记,登记后每人拿一个上写数码的竹片,然后再按次序站到点将台两边,等待叫号射凤。李渊谨遵父嘱,排在最后边,拿起号牌验看,嗬!竟排了个三百二十六号。

午时将近,静帝的銮驾出朱雀门,顺着黄沙铺就的大道浩浩荡荡地向校场走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行使天子权力的缘故,静帝毫不吝啬地动用了只有郊祭时才能使用的仪仗。前有一百个盔明甲亮、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开道,静帝乘轩车居中,后有旗罗伞扇和乐队组成的仪仗,最后边又是一百个甲亮盔明的武士。

静帝望望前边,再瞧瞧后面,然后扫视着向他欢呼的人群,暗道:“杨坚啊杨坚,不知你看了如此盛大的场面之后作何感想?哼!你不让朕安生,朕也不让你舒服。”

皇上驾到,在场者当然要山呼海啸,当静帝登上点将台坐稳,人们忽啦啦跪下来,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静帝微笑着,目光扫视着人群,然后向身边的刘公公说了几句什么。

刘公公遂向人们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接着高声叫道:“遵圣上旨意,宣布比武律则。这一,凡参加比武者,按顺序上场比试。每人射两箭,皆中屏牌上凤凰的两只眼睛者为胜。若胜出者在二人或二人以上,胜者再行比试,直到选出一人为止。这二,凡陪应试者进场的人等,可陪应试者进入校场,但不许干扰比试。这三,今儿,天子亲临,可见事关重大,任何人不许高声喧哗,更不能扰乱试场,违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麻公公又裂破嗓子叫道:“午时已到,比武开始!”

钟鼓齐鸣,咚咚瞠瞠,声震天宇,惊得鸟雀乱飞,骇得童稚哭嚎。皇家的气势,谁人敢比?第一个出场的是中书令之子游宾。游宾高大魁梧,气宇不凡,着一身绛色胡服,打扮得头紧脚紧,给人一种力大无比,胸有成竹的感觉。听到叫号声,他快步如飞,蹭蹭蹭来到点将台前,向静帝行了大礼,然后飞快地站到指定位置,拉弓搭箭,弓如霹雳惊弦,那箭啸叫着飞上屏牌。谁知用力过猛,箭越屏牌而过,扑地落在离屏牌十步之外。此箭不中,已无取胜的希望,可他仍不服输,紧接着又发一箭,不想重蹈覆辙,只是出靶的距离短了几尺罢了。

场内的观众无不为他惋惜。静帝自言自语地道:“此人虽力大无穷,却不知深浅,难与宝惠匹配。”

第二个出场的是侍中之子郑子武。此人细瘦如竹,虽算不得英俊,却划不到丑的行列中去。定是为了掩盖身材的不足,身着黄铜鱼鳞甲,头戴鎏金铜盔。他很自负,向着一脸沮丧的游宾笑了笑,连射两射。无奈他力气有限,难开满力弓,两支箭全都落在了屏牌前两步之遥,与游宾形成了反差极大的对比。

尚书令之子钱无多第三个出场。无多五短身材,红光满面,看那较为老成的面相,不像十六岁的孩子。他大大方方,不紧不慢,稳稳地站定,细细地瞄靶,一箭射过去,那箭不偏不倚,钉在凤凰的左眼上。

人群掀起了一阵欢呼声,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静帝根本没有相中钱无多,心中暗道:“但愿他第二箭不中,退出竞争。唉呀呀,怎不见李渊的身影?”

刘公公看透了静帝的心思,哈着腰涎着脸,光光的嘴巴对着静帝的右耳:“圣上放心,就是钱无多再中一箭,也无大碍,有李渊压阵,他会只败不胜。”

极懂拍马之术的麻公公怎放过这个投静帝所好的机会,摇头摆尾地向静帝道:“圣上睿智宏度,淑质贞亮,所想之事必成。凡事三分天意,七分人事,他的箭法再高明,也难违天意。”

钱无多游手好闲,视财色如命,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很少练习武功,按道理讲难以中的。好在他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方才有这样的成绩。此时的他不仅没有陶醉在胜利之中,反而更加沉着稳健,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又射一箭,那箭如有神助,叭地射穿了凤凰的右目。这时,他如同变成另一个人,连蹦带跳,张张扬扬,欢呼胜利。他忘乎所以地大脚扬尘,来到点将台前:“圣上,小人赢了,何时迎娶宝惠姑娘?”

静帝心中不畅,对钱无多极为厌恶,又不便恼火,待情绪稳定下来,才回答钱无多的奢求:“钱无多,你连中两箭,朕向你祝贺。只是此时提出迎娶之事为时过早。刘公公宣布律则的你大概没听明白,朕让刘公公再相告于你。”钱无多明显地感到静帝话中有刺,待听完刘公公的解释,方才悟到自己因兴奋造成的鲁莽,便叩头谢罪,立于一边,暗暗祷告苍天有眼,将其他应试者的箭拨到靶外,成全自己的好事。

比试继续进行,应试者纷纷上场表演,遗憾的是无一人像钱无多那样两箭全中。静帝急了,不待麻公公点李渊的卯,便向麻公公道:“慢慢腾腾的,找死吗?还不快快给朕将李渊叫出来!”

麻公公吓了一跳,忙三火四地大喊:“最后一名李渊上场!跑步前来,快,快!”

李渊最了解钱无多,想不到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拔了头筹,大惑不解的同时,下决心非将钱无多斩于马下不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已完全掌握了风向、拉弓的力度和发箭时应当具备的心态。听到呼唤,他答应一声,大步流星地飞奔到点将台前跪倒叩首。

静帝破例地金口大开:“李渊,朕耳闻你年少有志,苦学苦练,文采极佳,弓马娴熟,不知是真是假。今朕看你动作矫健,似身手不凡,可别徒有其表。朕再重复一遍,当此时此刻,胜可娶娇娥,国人称颂,败即一无所得,且被国人耻笑。是胜是败,你自己决断吧。”

李渊再叩其首,言道:“小子受圣上如此器重,怎敢不竭力而为。请圣上放心,小子定以佳绩报圣上大恩。”

静帝得到了些许安慰,话语平和了许多:“好吧,朕等你的佳音。”

李渊仰起头:“圣上,小子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静帝抚摸着几案上的石狮,似乎在告诉李渊:朕给你壮威,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哟!李渊直起腰板:“小子想越规而行,改步射为骑射。钱无多亦是如此,请圣上恩准。”

钱无多步射中的,已是侥幸。他从未练过骑射,若骑而射之,不仅难达目的,还会丢人现眼。他当然不干,不经允许,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李渊左边跪下,哀怜怜地道:“圣上,如此办理,小子以为不可。律则已定,岂能半道更改。若改,坏了大周王朝的规矩不说,也坏了圣上的声誉,当然难以服众。”

钱无多的话虽然过激,却说在理上,静帝无言以对。正在为难,应试者忽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请求静帝答应李渊的请求。怎的这么一致?原来应试者对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钱无多耿耿于怀,对名声俱佳的李渊评价很高。

静帝顺水推舟:“那就准奏。李渊,快快上马。”

“圣上不可,不可呀!”

人们顺声看去,从人群中跑来一人。此人五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肉墩墩的,南瓜脸上那只两孔朝天的塌鼻与钱无多的鼻子如同一个模子磕出来的。他边向点将台前跑动,边大呼小叫,如同追赶夺走其价值连城的宝物的贼人。

“那不是尚书令钱实吗?这个老不死的,定是阻拦圣上的口谕来了。 ”“钱无多能配上宝惠吗?真要那样,不是鲜花插在牛屎上。坏宝惠的一生吗! ”“圣上可别被钱实说动了。”“尚书令又咋了?今日是在比武,不是比谁的官大。 ”“轰他出去,别让他坏了大家的兴致。”

在人们纷纷的议论声中,钱实已经跪在了点将台之下,叨叨不休地列举了古今中外金口玉言的帝王言而无信造成的关乎邦国兴衰成败的事例,不无夸张地卖弄儿子良好的品德,精绝的武功,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如何厚待宝惠,形象生动地讲述自己如何忠贞爱国,不遗余力的功绩。

钱实是杨坚的朋党,事事捧着杨坚,处处与静帝为难,静帝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惜大权在杨坚手中,他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要除掉钱实比登天还难。因此,沉淀在记忆中的伤痕时时噬咬着他的心。此时,钱实父子当着这么多臣民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不由怒从胆边生,指着钱实道:“尚书令,你是否言辞过激?是否有辱朕之嫌?朕虽年轻,却是挟风带神,威风八面的天子,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做主了吗?朕一向宽厚仁慈,大度忍让,受小人之气而不计较。明告于你,今天朕就豁出去了,改步射为骑射,谁也不能更改。退下去,比赛开始。看在你是朕的尚书令的份上,让你的儿子先行射之。”

钱实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十分尴尬。看无挽回的余地,便谢恩立起。正要离去,钱无多拉住他的袍袖道:“爹,孩儿无马,怎样骑射?再说,骑马玩玩儿子还可以凑付一阵,这骑射……”

“混账东西,平日里又懒又馋,练剑怕砍着,练骑术怕摔死,到了节骨眼上犯难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钱实一甩袍袖:“你不是自觉其能而不苟之吗?自己想办法去。”

“既然钱无多不会骑射,就算他输吧。”刘公公提议。

静帝反问:“算他输不无道理,可又怎能让李渊赢?”

麻公公不以为然:“圣上,这好办,让李渊骑射,射中一箭即为胜者。”

静帝怕朝令夕改有损帝王尊严,犹豫不决。这时,御林军中那个颇受上司赏识的小头目主动提出,让钱无多骑他的马上阵。此人并非倾向钱氏父子,出钱无多的丑,多看点热闹是他的本意。对钱氏父子多一分幸灾乐祸,就多一分得意,何乐而不为?静帝应允,钱无多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小头目的战马。那马认生,他又不善骑,很难驾驭。他又喊又叫,方才将马镇住,勉勉强强地射了两箭,皆未射中目标。他正要下马回府,不想那马突然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掀在地上,其狼狈之状,引得人们“哈哈”大笑,就连静帝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李渊看钱无多败下阵来,心中涌起了激动的波浪,依他豪爽自负的性格,真想仰天大笑。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静帝和观众对自己的期望值之大,懂得怎样驾驭自己的情绪,射出光彩,射出水平,射出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射出一个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夫人。至于即将被赶下台的静帝,他尊重他,可怜他,却不想与他打得火热。事实告诉他,静帝下台是早晚的事,将静帝赶下台而上台的,未来的天子是他的姨父,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北周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四女儿,杨坚的夫人,未来的独孤迦罗皇后与他的母亲是姊妹。他要不折不扣地做杨坚这个未来的天子忠实臣子,只有这样,才能对起疼他爱他,将他视为亲生的姨妈,才能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他集中精力,飞身上了赤兔马,然后绕场一周,最后在点将台前停下,得到静帝的允许之后,方才于百步之外连射两箭。一箭射穿了凤凰的左眼,另一箭射穿了凤凰的右眼,两支箭头相交,成一条直线。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却想不到射得如此之准,他简直高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扬鞭打马,在校场中连跑三圈。

人们忘乎所以,到了疯狂的程度,校场上如同煮沸的水。一群青少年竟跑进场中,拦住李渊的马头,将他抬下马举到半空,喊着号子扔着,久久不肯放下,连力大无比、极经折腾的李渊,也觉晕乎乎的。但他任凭少年们扔着,无丝毫恼意。因为精神亢奋的他需要少年们的拥戴,若表现出丝毫不快,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惹少年们生气。要是少年们变喜欢为讨厌,很快就会传染给场内的人们。由此传染开去,长安城中的臣民,天下百姓会怎样看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烂记于心,一个胸怀大志,以成就大业为目标的强者,被臣民唾弃,将是怎样的悲哀?静帝也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是啊!有什么能比顺利地达到目的,又能在在位的最后时刻完成先帝的遗愿,大振了皇威更能使他高兴的呢?他二目湿润,嘴里喃喃着:“先帝,你可以瞑目了。英雄配美女,天作之合。有了宝惠的合作,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李渊如虎添翼,定会大业有成。端丽贤惠,知书达礼的宝惠有李渊作陪,亦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太阳已经隐到山后,只露出半片通红通红的脸,晚霞缤纷,染红了小半个天宇,校场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归巢的鸟雀啁啾着绕树三匝,寻找着自己的巢。

看天色不早,刘公公向静帝提示:“圣上,春阳已没,暮色又漫,是否起驾回宫?”

“噢,噢! ”静帝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刘公公,传朕谕旨,让李渊前来见朕,朕有话要说。”

谕旨一下,少年们方才将李渊放了下来,但却意犹未尽,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

李渊火速来到点将台前,跪接谕旨。

“今日比武择婿,应试者无不尽全力而为之,可圈可点。惜只选一人,埋没了许多将才。应试不胜,以后苦学苦练,为国效力却无不可。”静帝向入试者言毕,又一字一顿地向李渊道:“李渊听旨:比试箭法,你独占鳌头,可庆可贺。朕在三日后为你与宝惠成婚。你以故不能远行。”

李渊叩首:“渊谨遵圣意。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帝毕竟年轻,凡事耐不住性儿,总想一下子办妥。刚回到宫中,便换上常服,来到太后的宫室,向太后汇报了比试的经过。接着提出与宝惠成婚之事。

太后对李渊充分了解,非常同意这门亲事,也对静帝三日后为李渊与宝惠成婚的谕旨表示赞成,只是提出,与杨坚商量一下,也好省下麻烦。

静帝提出非议:“李渊与宝惠的亲事是朕一手操办的,此非国事,与他有何相干?想那李家是权门大户,日后对他有用,他巴结还来不及,是绝对不会反对的。况且他的夫人独孤迦罗,与李炳的夫人独孤迦滕都是鲜卑族大贵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女儿,李炳与他连襟,李渊称他姨父。再说,我要在这皇位将去的日子里做几天真正的天子,这点小事难道不能定夺?”

太后想想也是,遂与静帝张罗李渊与宝惠的婚庆大典。虽然有礼部操办,不用他俩亲自动手,却也操了很多心,说了诸如“一定要隆重,虽不尚糜费,也不要太简”、“宝毅与夫人襄阳公主一定要请到。宝惠是他们的女儿,这是自然的事”之类的话。

日子过得真快,不觉三日已过,李渊成婚的日子到了。

天公作美,昨日还阴沉沉的天幕突然放晴,旭日东升之时,天幕上的云不见了,瓦蓝瓦蓝。春风得意,花园中的花儿全开了,微笑着,在春风中跳着。一切是那么吉祥、安和。

李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作议事场所的殿堂前挂着一个五尺见方的大红“喜”字,两边悬挂用红绸结成的火石榴。双“喜”前立一长几,上面摆着喜糖和栗子、红枣,几后放几个方杌。一班紫大袖裙,襦服甫冠,翠玉明珰,粉白黛绿,娇艳冶丽,年方十八九岁的女艺人在一边吹吹打打,琵琶、笙、排箫、竹笛、筝、箜篌、鼓等乐器一应俱全。丝竹柔婉流动,余音绕梁。这是宫中的乐队,其人才之上乘,乐队之齐整,技艺之高超,无与伦比。

近午时分,静帝、李炳夫妇、宝毅夫妇在几后就坐。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渐渐地,丝竹之声越来越大,迎亲的仪仗不早不晚,午时赶到。经过一系列铁定的繁文缛节之后,新郎新娘先拜静帝,后拜父母,接着夫妻对拜,李渊用红绸牵着披红戴绿、头罩盖头的宝惠进入了洞房。

于是,婚宴开始,在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十桌筵席同时摆开,入宴者熙熙攘攘,谈不尽的热闹,道不完的排场。

天子亲自主婚,王公大臣们自然不肯落后,该来的都来了,就连沾点亲带点故,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想巴结李家,以便继续升迁的不入流的小官贱吏,也前来贺喜。虽然他们被打入另册,却也兴高采烈,奉迎之词不绝于耳。贺礼难以计数,珍珠翡翠、牛黄狗宝、古玩玉器、锦绫彩缎、金银财宝,不一而足,花花绿绿,光芒四射。

静帝独行其事,惹恼了权重如山的杨坚。杨坚暗地里咬牙切齿,咒爹骂娘,却不能当众发作,硬着头皮送来重礼,而且不期而至,笑容满面。正如静帝所言,他是李家的亲戚,又不想得罪李家,就是摆个样子,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反对。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好酒者兴奋起来,渐渐地撕下了伪装,开怀痛饮。闹腾到近一个时辰,老喜主方才敬酒。一桌一桌敬下来,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等新郎敬完酒,已是日落西山,良宵将近。于是席散,接着送客。待客人散尽,谯楼上更鼓齐鸣,天已三更。

李渊酒量很大,却也有醉意。他踉踉跄跄地推门进入妆台上花烛高照,绣榻锦幔低垂,红光闪烁,香味四溢,气氛温馨祥和的洞房,不无羞涩,但却毫不犹豫的用那支精莹温润,珠嵌金镶的玉如意,挑开了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宝惠那流苏翩然的盖头。他眼前忽然一亮,不由叫道:“好一个妩媚动人的俏佳人!”

李渊并非虚张声势,宝惠的确太美了,比婚前美上了三分,真让他喘不过气来。

宝惠凤目柳眉,隆鼻樱口,面如桃花,云鬓蓬松,黛含春山,满身锦绣,珠光灿烂,神如秋水,既有着一代才女的典雅,又不乏大家闺秀的大方、端庄。她站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渊的眼睛,娇而不滴地问:“李郎,妾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美吗?”“真的,我没说谎! ”“这是与生惧来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妾再问你,你这皇上的掌上明珠,娶我这个无德无才的女子,不后悔吗?若是后悔,此时提出还为时不晚。”

“这是哪里的话?你花容月貌,佳人绝代,而且才艺双全,我爱还爱不过来,怎有不中意之说?”

“青春难以永驻,极易被风雨摧折,总有花凋月落的时候……”

“哎呀呀,怎的如此哕嗦?今洞房花烛,良宵苦短,就歇下了吧!”李渊心旌摇荡,指着铜漏:“五更已过,我的娘子,你就不要如此了!”宝惠樱口微启:“先不忙歇下,妾有个提议,想你必然答应。咱效法德才兼备的古人,先弄曲舞剑,再出诗答对,如何?”

李渊实在不想如此,又不便扫宝惠的兴,况且他善剑尚曲,又想在宝惠面前卖弄一番,便点头称“是”。

宝惠抱下挂在墙上的琵琶,坐在绣墩上,长裙拖地,玉指纤纤。待调好丝弦,便弹起了那曲缠绵、清丽的《凤求凰》。画出了一幅美丽动人的画图:两棵连理的巨树上,凰婉转地啁啾。尽力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和歌喉。凤听到歌声,从山颠飞来,落在连理树上,向着凰唱起了求爱的歌,你唱他应,他吟你和,两情相悦,结成连理。

多么美丽的倩影,多么动听的音律,多么感人的故事和意境啊!李渊被打动了,手握龙泉,却不舞蹈。不是不想翩翩起舞,实在是被宝惠的美丽,被宝惠创造的诗情画意陶醉了。

宝惠不怪他,道:“妾再吹奏一曲《高山流水》,这次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吆!”

“对不起娘子了!吹奏吧,我这就舞将起来。”李渊举起龙泉剑,拉开了架步。

宝惠手弄玉笛,临窗而吹,美好的笛音出自八孔,清越的节奏合于宫商,六音清妙,恰似天上飘来的仙乐。一座苍翠的高山出现在李渊的眼前。山上有一清泉,泉水汩汩,哗啦啦地唱着歌,蜿蜒流至山下清澈见底,小巧玲珑的深潭。潭水顺着地势,曲曲弯弯地流淌成小溪。小溪中成群的小鱼儿逆水嬉戏,五彩的鹅卵石在水波中不时变换着动人的面孔……李渊集中精力,随着笛音舞起剑来。剑光缠绕着水波霞光,时而江燕流连戏溪边柳絮,时而蝴蝶翩翩迷潭边花丛。时而激越,时而和缓,姿态横生,进入了美妙的境地。

乐舞方止,又要吟诗。二人同时抓起雕花笔,一气呵成。

李渊先将自己写的诗交宝惠阅评。宝惠接过一看,只见那字凤舞龙飞,颇有功力。诗句无多,四句而已:羽骑横扫惊世俗,玉女洞房谁能及?锦绣榻上绫绡被,花前月下觅情诗。“夫人,这诗如何?”李渊问。

宝惠道:“好是好,就是太霸道,太缠绵了。你不就是两箭皆中吗?有什么了不起?箭法比你高明者到处都是,何言惊世俗、谁能及?后两句简直有辱李府门风,男子汉大丈夫,当意气风发,精忠报国,怎能缠绵于花前月下?”

李渊羞红了脸,辩道:“我再补上两句英雄气概的也就是了。”

“就明日补吧,天色不早,阅评妾的吧。”宝惠双手将诗稿递到李渊手里。李渊吟道:“帝牵红线成连理,锦笺饱墨吟短诗。论诗莫忘秦时月,醉看龙泉也丈夫。”“郎君,这诗怎样?”宝惠学着李渊的腔调和韵律。

李渊不无佩服地回答:“诗意盎然,用词恰切。字也写的好,端正秀丽,不无骨力。与前汉的婕妤,临邛的卓文君比美。只是太男子汉了些,谈诗尚无不可,论剑可就有点杀气了。女流之辈该养在深闺,相夫教子,上阵杀敌是须眉的事。 ”

宝惠淡然一笑:“郎君错了,英雄何论男女,报国岂分老幼。据说你的母亲,妾的婆母文武双全,文章闻名海内外,武功使敌人胆寒。昔日龙门镇之战,婆母发威,连放七十二箭,杀七十二敌,威风凛凛,声名远播。这眼前的例子,难道不使你哑口无言吗?”

李渊瞠目结舌,真的哑口无言了。

洞房外长烟当空,玉树临风。玉兔东升,银白色的光洒在春夜的池塘中,水波如镜,散发着暗香。谧夜如梦,能听见春天的脚步声,能闻到洞房中金钗拔下,玉簪散落,绣帐垂落的气息。

好一个情意绵绵,别开生面的新婚之夜。

杨坚的天子瘾真大,李渊与宝惠的婚礼才过了两天,便催着静帝举行禅位仪式。

一切都安排好了,双手抱着象牙笏板的文臣武将刚刚站定,静帝屁股还未在龙椅上坐稳,禅位仪式便开始了。静帝哀怜怜地用红肿的眼睛向下扫了一眼,看无人出班表示同情,只好硬着头皮令刘公公宣读禅位诏书。同时派快马出官,昭示天下。

宣诏方毕,群臣便向杨坚恭贺,杨坚假惺惺地道:“杨坚德行不彰,不敢效法尧舜,请圣上收回诏命。”

众臣一再恳请,杨坚不肯的同时,派人将抗表奏章昭示天下。

于是,次日早朝,静帝又下禅位诏书。杨坚再次以无德无才推辞。众臣以“无数火鸟降落天坛”,“太庙中一棵古树被天火烧毁”,“渤海有火龟登岸”,是见相国仁德通天,帝位非杨坚莫属为由,恳求静帝再下诏书。

第三天早朝,静帝再下禅位诏书,杨坚方才接受了禅位诏书,举行了受禅仪式,择日大登龙位。

在受禅仪式上,静帝虽如坐针毡,却还是再作禅位演说,以示禅位于明主决心之大,心情之切。言道:周德将尽,祸难频兴。摇荡四方,不合如砺;蛇行马攫,投足天所。相同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秃运之艰,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气于远吸。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八极九野,万万四裔,圆首方是,罔不乐推。

往岁长星夜扫,经天昼欠,八风比夏后之作,五纬同汉帝之浆,除旧之征,昭然在上;近者赤雀降祉,玄龟效灵,神石变青,蛟鱼出穴,布新之兆,焕焉在下。九区归往,百灵协赞,入神属望,我不独知。仰祗皇灵,俯顺人愿。今敬以帝位传于尔躬,天诈先穷,天禄永终。

吁噫!王宣台执厥和,仪刑典训。升圆丘而敬苍昊,御皇极而抚黔黎;副帝土之心,恢天疆之诈。可不盛欤!不日,举行登基大典,杨坚即了帝位,夺了周家江山,改北周为隋,自称隋文帝。旨封重臣,大赦天下。追赠其父亲杨忠为武天皇帝,其母为元明皇后,长子杨勇为太子,次子杨广为晋王。封叔父杨林为靠山王,独孤迦罗为皇后。拜高颖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之职。文有李德、高伟、苏威等文臣,武有杨素、李国贤、贺若弼、韩擒虎等武将。

杨坚逼静帝禅位,意在劬劳国事,复苏国家,造福于百姓,亦有治国之能,很受臣民欢迎。他不敢懈怠,殚心竭虑,广泛征求治国之道,并且下旨,奖励臣民上书,揭发贪污,告发腐败,去旧弊,开新篇。

这日早朝后,隋文帝杨坚要李渊到西偏殿叙话,意在征求李渊的治国方略。因为李渊虽然年轻,但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很大很重。

那日早朝,李渊奏了一本,说是昔日国弱,人才匮乏为一大弊,当接受前朝教训,制定条例,广揽人才。不论臣民,将那些理识皆精,执心贞固,才高位下,德重任轻,以及孝悌力田,素行高于州里;鸿笔丽藻,美誉陈于天庭;学术精通,博闻千载;政事允明,才为时新者授以重任,使之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振邦利民。

文帝经多见广,深知人才的重要,以故对李渊的这个奏章非常重视,对李渊的精明和简而不缺,一针见血的文笔和透彻的洞察力极为赞赏,不仅在该奏章上御批了“本朝初建,人才大缺,惟延揽不辍,重而用之,方能救急。朕求才若渴,日夜思求广招人才之法,却难定论,亦无人提及。惟柱国李渊目亮心明,一语道破,国之模也;着令立即以该折为主,制定法规”之语,还在早朝时褒扬了李渊,斥责了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以及奏折内容空泛,无当大用的朝臣,而且言辞中肯,高明扼要,一语中的。

西偏殿称“大召殿”,“大”者,天子谓也,“君”者,顾名思义,召见也。很明显,这大召殿是皇帝召见群臣的地方。

大召殿是北周文帝登基后大兴土木修建的,费时年余。规格很高,雄奇硕大。面阔九间,进深六间,梁柱壮硕,出檐深远,斗拱雄大。殿顶坡度平缓,柱头的卷刹、门窗的形式无不古朴典雅。殿堂宽敞明丽,贴金刷银,雍容华贵,金碧辉煌。与外表的古朴典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隋文帝刚在中间的厅堂的龙椅上坐下,还未呷一口宫女送来的龙井茶,李渊就进来了。自杨坚登基以来,他初次在这座壮丽的殿堂接受召见,不无惶恐。他认认真真地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乌及屋,文帝深爱李渊,不仅爱他的文才武功,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发自肺腑的爱。此时,他越看越觉李渊人才一表,行为、言语得体,可爱之极。便捋着浓密的须髯微笑着道:“快快平身就坐。你与朕虽是君臣,不也是亲戚吗?以后除了在朝堂和大庭广众之前行大礼外,在这偏殿和家中就不要拘礼了。”

李渊谦虚一番后,开门见山:“不知圣上何事召见微臣?”

“皆因周静帝年轻无能,国事纷乱,加之天灾连绵,人祸不断,庶民处于水火,难以聊生。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朕为此劬劳忘寝,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爱卿虽然年轻,却是满腹经纶,文章锦绣。若论机敏、聪慧,少有人可比。今召爱卿前来,朕想提几件事,让爱卿结论。其实这些事儿朕已经问过靠山王杨素杨大人、尚书左仆射高昊页高大人,还有贺若弼、韩擒虎等将军。他们无不竭其所能,献计献策,只是都未说到朕心里去。”大概是为国事忧心忡忡的缘故,说到这里,文帝面带愁容。他看着在他左侧就座的李渊:“爱卿听好了。这一,朕想开拓疆土,扩大帝业,一举吞并南陈王朝。这二,今官制不清,机构重叠,十羊九牧,官制非改不可,如何改啊?这三,北周兵农合一,实为不妥,若不改之,遗患无穷。一旦战端大开,兵不兵民不民,何以拒敌?这四,北魏以来的均田制可谓不错,只是难以均到好处,如何能均到好处?这五,自南北朝之初,户籍便是天子的一块心病。虽经常整理,却越来越不实,直接影响了国之收入。怎样将这棘手的事办好?这六,国之发达兴旺,全赖人才。爱卿已对广招人才,合理使用一事写成了奏折,极好。可惜未谈及人才的选择之法,今天要给朕个答复。”

文帝治国心切,而且准备充分,故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唾沫没有乱飞,却是口干舌燥,一口干下了那杯茶水,不无失态。

李渊注意到文帝对自己的高看,以及富强大隋的急迫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慢慢扬起了高尚的头颅,沉思的双目毫不掩饰地闪烁起敏锐与智慧的光。对于文帝提出的问题,他早已考虑过,但因未考虑成熟,方才没有摘下这几只还没成熟的果子交给文帝。他很清楚文帝的性格,肯定文帝会在召见他之前召见那些地位比他显赫的王公大臣。探讨这几个非要解决不可的问题。他的答案必须比他们圆满、高明,有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效果,否则将这几个问题写成的奏折是不会出笼的。

铜香炉中的檀香正旺,烟雾缭绕,香气清幽袭人。那个妙曼可人的艺女在聚精会神地弹着琵琶,音律舒缓流畅,好像是在叙述生活在天宫中的神仙自由自在,饮酒赏花,歌舞升平的故事。似乎还有泉水叮咚,落花飘落在溪流上,纯情少女拨开娉娉婷婷的荷叶,一叶小舟在水中荡漾的意境。

不见李渊立即做出精妙的回答,文帝似乎有些烦,向那弹琵琶的少女摆了摆宽大的手:“下去,下去!”

李渊暗自会心地一笑,泰然地侃侃而谈:“圣上太高看微臣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的事,微臣哪能一一作答?况且微臣还未……”

“不必谦卑,有多少说多少,想说多少说多少也就是了。”文帝满怀希望地看着李渊那张已经脱掉稚气,趋向成熟的脸:“说错了朕也不计较。英雄出少年,朕敢肯定,爱卿定有高论。”

“那微臣就讲来。”李渊从文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谈起,足足讲了个半时辰。而且论断精辟,含蓄深沉,生动形象,色彩瑰丽。莫说对付了特别喜爱他的文帝,就是那些妒贤嫉能,恨人不死的小人,也会被他感动,在他感天地泣鬼神的谈吐中不能自拔,而且肮脏的心灵也会受到感染和撞击,暗中发出“自叹不如”的哀叹。

关于出兵南陈,开拓疆域这个问题,李渊是这样回答的:南陈立国三十余年,虽治理不当,乱事不绝,却因水多土肥,地广野丰,民勤本业,农业及手工业、商业发达,以致库府充盈,军队强大。都城又在地理条件优越,城墙坚固厚重,易守难攻,号称石头城的建康,已占地利。今陈后主虽然锦帐风流,管弦沸耳,荒淫之极,却是个顾大局的聪明天子。他自知有当权股肱之臣辅佐,又知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富足,不思造反,更知国力不仅不衰,反而日强,即使自己整日灯红酒绿,巫山云雨,也无关大碍。北魏天子垂涎南梁,必须除之而后快,以故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后来怎祥?南梁还是南梁,而北魏却损兵折将,国力大衰,落了个饥馑并臻,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下场。天元帝为政数年来,府库消耗极大,加之为平定尉迟迥等反贼之乱,国库存粮已经有限,差不多用完了。就现在大隋的国力而言,不及北魏,就兵力而言,亦不及北魏。况且如圣上所说,大隋刚立,百业待兴,若此时出兵,是胜是败,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当局创建。圣上千万不要沉迷于伐南陈一事之中不能自拔,以免坏了国之大事,以微臣之见,再过数年行事不迟。

“精辟,实在精辟。朕扩疆心切,以致梦牵魂绕,非要伐南陈不可。爱卿一席佳话,一下子打消了朕攻打南陈的念头。”文帝兴高采烈,几近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程度。他示意李渊用茶,然后催促李渊陈述官制改革之道。

李渊沉思片刻,又出高见:十羊九牧之情形的出现,是因机构用人而设,无端而加,以致机构重叠臃肿,官吏无所事事。官吏越多,耗费越大,不得不增加赋税。如此以来,民不堪负重,吏却因无事可做,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吏挥霍愈多,民负担愈重,日复一日,恶性循环,总会有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那一天。秦代的陈胜吴广造反,汉代的张角闹事,就是明证。因之,古之教训必须接受,官制必须改革。

“官制之弊端,朕已晓得,快将改革之法告朕。”文帝向站在一旁侍茶的宫女指了指李渊面前的茶杯,待侍女将茶斟上,又让侍女将鲜果端到李渊面前。

李渊也不表示谢意,接着刚才的话茬娓娓道来:“重效益,不重衙门之多,精简官吏与衙署为首要。要精简官吏,先精简衙署,衙署减少,官吏也就少了。决策、审议和执行国家政务的机构仅保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除中书令、侍中、尚书令之外,仅留二十人。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部下设司。吏部掌管国之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户部掌管国之土地、户籍、赋税、财政;礼部掌管国家典章法度、祭祀、学校、科举、接待宾客;兵部掌管国之武将选用及兵籍、军械、军令;刑部掌握国之法律刑狱;工部掌管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将原来的州、郡、县改为州、县两级,以节约开支。照此办理,衙署三成去掉了一成,官吏亦三成减去了一成。所留衙署再减员三之有一。若是省、县由国家发俸的官吏再三成减去一成半,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九品以上的地方官一律由朝廷任免,州、县之左官三年一换,不能重任,不许用本地人。”

文帝击掌称“是”,脱口而出:“这样便加强了朕的权利,增加了办事效率,减少了开支。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不过,官制改革牵扯一个人的权利和收入;又牵一动百,难度很大。纵观历史,改革官制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因此要十分小心,不打无把握之仗。”

李渊正要陈述官制改革之难的理由,太监刘公公走了进来。刘公公人品高尚,办事认真,聪明慧敏,很被文帝看中,就从静帝手中夺了过来留为近侍。因此,刘公公做事更加认真,不遗余力。待来到文帝面前,言道:“圣上,左庶子张衡求见。说是得了一件宝物,请圣上过目。”

左庶子仅是个五品军官,何以直接面见君王?这里边有个原因:二十多年前,北周武帝宇文邕率北周大军攻伐北齐,结束了周、齐对峙的局面,统一了北方。正当武帝准备论功行赏,封官加爵的时候,李渊的祖父李虎以张衡的爷爷张义端贪污腐败,滥杀无辜之罪,将张义端告到了武帝面前。武帝派刑部查之,果有此事,一怒之下,砍下了张义端的首级,而且暴尸示众三日。为了此事,李家与张家结下了世仇。张家怀恨在心,决心报仇雪恨,无奈门头小于李家,大仇一直没能得报。不过,张家并不怯敌,原因是张衡的父亲张乙辛在北齐的济南之役中,用身体挡住了飞来的利箭,救了杨坚的父亲、隋朝的第八条好汉、护卫大将军杨忠。没有张乙辛,就没有杨坚的辉煌,杨坚有恩图报,不仅将张衡视为兄弟,还封能力有限,相貌平平的张衡为左庶子,领一份俸禄,养家糊口。杨坚就天子之位前,张衡只是到杨府借这要那,杨坚登基之后,有官职的他便有恃无恐,经常出入宫禁,无拘无束地向人们展示他与圣上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庸俗和庸俗之人必然具备的症结。

时间久了,文帝渐渐生出了对张衡的反感,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人家舍生忘死,救了父亲的性命,这样的大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鉴于这种人性的理念,他告诫自己决不能表现出半点不满,于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张衡。他要李渊停止讲述,传张衡进见。

张衡摇头摆尾地进了大厅,行过礼后,从宽大的右袍袖中拿出一卷黄中泛黑的绢卷展开,很是内行地道:“圣上,这是秦国宰相李斯的真迹。看这秦篆写得多好,字体谨严浑厚,平稳端凝,疏密匀停,法度森严,骨力四溢,一丝不苟。这是微臣从一户人家买的,足足花了二百两银子。圣上博学多才,爱好古代书画,定会喜欢。”说完,向李渊投去不屑一顾的一瞥。

文帝的确好古,喜欢收集古玩宝器,特别爱好古代各家书画,到了痴迷的地步。李斯的秦篆,他仅见过刻石,从未见过写在绢帛上的真迹,因此,对张衡在这个时刻打断李渊的陈述生成的不满一扫而光,原本不大的眼睛陡然发亮:“不错,真不错!朕就收下了。爱卿就坐会儿吧,听一听上柱国李渊的高谈阔论。李爱卿学富五车,口才极佳,事事说到点子上,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衡撇了撇有着几根黄须的大嘴,终于没有说出对李渊不敬的话来。

文帝被李渊的论断打动,又被李斯的真迹激动,心情特佳:“李爱卿讲啊,就讲兵制改革吧。”

为了回击张衡的有恃无恐和趾高气昂,李渊抖起了精神,以出类拔萃的形象和强烈的自信,以及对势利小人的蔑视之态,继续着自己的话:“兵制改革最易。前朝实行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度,这个制度很好,但不完美,如果将兵制与均田制结合起来,改革就成功了。这样做,加强了军队的力量,同时加强了对农民服兵役的控制。府兵既在州县落籍,垦种田地,又保留军籍,教练宿卫。原来统率府兵的十二卫大将军,改为只负责统领轮流到京师禁卫的府兵。这样一可加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二可减轻百姓对军队的负担。”

“好,这样改革好!那么多年富力强的大臣,竟无一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让朕寒心哟。”文帝感慨万端。

张衡被李渊感动了,不得不佩服李渊的学识,同时暗暗地骂自己的几个傻乎乎、痴呆呆、一无所长的儿子,更骂给他养了这堆不中用的儿子的夫人。然而,世仇在他心目中形成的报仇的概念仍然左右着他的行动。他趋前一步:“圣上,国内人才多多,朝内良臣济济,何用一个一没经过战阵、二没什么经验的儒子夸夸其谈!难道大隋没有人了吗?”

一句话刺伤了文帝的心,文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下,怒道:“你……你不学无术,自恃其能,也太放肆了,出去,立即出去,从此朕再也不想见你!”

张衡不明白,向来对他另眼看待的文帝为何为了一个李渊向他怒颜厉色。他害怕了,两腿抖着退出了大召殿,不小心摔倒在台阶上。门外侍卫向前扶他,他怒从胆边生,狠狠地瞪了侍卫一眼:“滚,滚,给我滚!”

李渊望着张衡的狼狈相,心中升起了十足的快意。文帝喘着粗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被朕惯坏了!”宫城城墙高耸,城内殿堂林立,古木参天,夜幕来得早,夕阳还蹲在西边天际的峰顶上,殿内便暗起来。宫女和太监们点灯燃烛的时候,李渊告辞道:“圣上,微臣所言,只是一孔之见,错讹肯定有的,恳请圣上指正。至于圣上提及的田地改革、户籍改革和人才的选用之策,微臣虽已动过脑筋,但却未想明白,待日后写成奏折,交于圣上过目。天色已晚,圣上忙碌了一天。午膳还未用,微臣于心不忍,是否到此为止?”

文帝这才觉得腹中咕咕,解嘲地道:“谈起国事,朕就不觉饿了。这样也好,朕等爱卿的好消息。”不想李渊就要谢恩告退的时候,又道:“爱卿,朕忽然想起一事,这‘仁义’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李渊回答:“是从情中生出来的,没有情就没有仁义。”“人之初性本善,因为善,才仁义,朕以为定从性中生出来的,孔子及其弟子都这么说。爱卿说的也不无道理,空前的理解与创造哟。”李渊不知文帝为何问这个问题,正在纳罕,文帝又问:“爱卿,何为忠臣?”“爱揭帝王之短者,爱对帝王的谕旨提出异议者是真正的忠臣。”“为帝王献身者呢?”“那不是忠臣,也非奸臣,是苛求名利之臣。”“唔,见解独到。朕问问你,张衡之类的臣子是忠臣吗?他可是对朕百依百顺哟!”

“张衡谈不上忠与奸,是典型的势利小人!”

“那爱卿你呢?”

“我……圣上,忠与奸不是自我的评价,微臣实难结论。不过,圣上应当亲君子远小人,用贤臣去奸佞。治本在得人,得人在慎举,用一小人,小人竞进,用一贤人,贤人毕至。像张衡这样的小人圣上万万不可重用,知恩报恩与用人毕竟是两回事。”

“人才哟!”文帝又一次大发感慨:“不可多得!”

李渊回到府中,天已二更。中午饭没吃,他实在太饿,饥肠辘辘,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肉和几张大饼。他没有喝酒,因为他还要向严厉的父亲和可爱的夫人请教文帝提出、还未作答的问题。

新婚不久,应当陪夫人在府中的花园的花丛中徘徊,一边走一边说些悄悄话,虽然没有孤山放鸟之情,却有花前月下联吟之乐。可是不能啊,大凡国之栋梁,大都将心思用在国事上。他自己认为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并已初露头角,当然要再接再励,干出个样儿。于是,来到父母房中,先请安,再汇报文帝召见的全过程和这个过程中的戏眼。

父亲李炳听罢,喜上眉梢,随之苦口婆心地道:“圣上舍那么多重臣而单独召见你,足证你已经长大了,有本事了。不过官场凶险,帝王难伴,千万不可过于直率,更不能太自负,佼佼者易折,若圣上听信佞臣的谗言,一夜之间就会由座上宾变成阶下囚。为父与圣上打了半辈子交道,深知他的秉性和人品。圣上剽悍强劲,豪爽英武,重大事不计小节,想干的事非干成功不可。只是心性不定,难以捉摸,遇事不做深究便下结论。你一定记住为父的话,勤于思考,巧于应付,任着性儿去做事,会吃大亏的。”

李渊答应着,然后向父亲讨教:“圣上向儿子提了六个问题,儿仅答了三个,还有田地、户籍、人才选用三个问题没做回答。儿准备不足,回答是下策,便想用奏折的方式回答圣上,恳求父亲指教。”

李炳沉思良久,言道:“你难为爹了,爹也说不清楚。就说这田地改革吧,为父只知是件闹心的事,历朝历代都在改革上下功夫,大量的田地仍在少数人手里。户籍也是件不好对付的事,历朝历代都重视户籍普查,查来查去还是弄不明白。至于培养人才,是需择个妙法,前朝按照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将许多高才关在了门外,不改不行了。可怎么改?为父根本没考虑过。”

父亲的回答是空的,自然对奏折的写作起不到多大作用,看天色不早,便告辞出来,径直回到了还有着新婚气息的卧室。

宝惠还没有睡,十分虔诚地坐在案前读书。烛光映着她那张本来就粉朴朴的脸和富有弹性的酥胸,仪态万方,淡雅如仙。看李渊进来,她笑盈盈地迎过去,边问寒问暖,边脱下李渊的长袍挂在衣架上,又倒了一杯水端到李渊面前,相敬如宾,端的是夫妻恩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李渊顾不得缠绵,将向父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开门见山地道:“心中没底,奏折难拟,请夫人倾才相助。孙子曾云:胜可知而不可为。不可胜,守也;可胜,攻也。我明知可胜,却难为,该当如何?”

宝惠人在绣帐,心系国事,早就在这几件事上下了功夫,但她虽然胸有成竹,却不张扬,细腻、含蓄、深情地一笑,说出一番话来。见解独到,深刻凝重,句句中的。

李渊茅塞顿开,激动异常,深情地在宝惠的右腮上吻了一口,言道:“人称夫人为才女,果然名副其实,几句话便打开了我心头的锈锁,可敬可佩。我李渊有夫人辅佐,焉有不胜之理!”

“妾不过挈了个纲罢了,不值得郎君夸而奖之。要写好这三份奏折,还要下一番功夫。”宝惠铺开只有朝臣和富贵人家才有的黄色的笺纸,拔开雕花毛笔的笔帽,又拿起墨磨着:“郎君,动笔吧,四更刚过,此时动笔,天亮前就能将奏折写好。”

李渊接过毛笔,危襟正坐,刷刷刷写将起来。宝惠也不闲着,不时地提出意见和建议。二人边议边写,待写出初稿,改了又改,最后誊抄一遍,已是晨曦微露,雄鸡高唱了。

李渊简单地梳洗打扮一番,在宝惠的目送下,与父亲踏着曙光出了府第,顺着皇城中间的大道打马向宫城而去。

早朝时分,朝堂之上,文帝急切地等待大臣们递交奏折或奏报大事,不想却少有人提出什么,奏折更是少得可怜。李渊却连递三份奏折,朝堂哗然。赞许者有之,妒嫉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也有之。

文帝又激动起来,喜道:“满朝文武,只有李渊对国家和朕如此忠诚,朕加封李渊为荥阳、楼烦二郡太守。为方便议事,不必上任,由副职在太守府理事! ”

几个奏折就使天子如此激动,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荣典迭颁,朝堂上沸腾了。不说张衡之类如何眼红,也不说因未被立为太子而耿耿于怀,与李渊之父李炳有些矛盾的杨广怎么不满,就连与李家关系很好的太子杨勇也大吃一惊。若不是文帝用激言厉语镇压,早朝的规矩甚严,李渊父子不去争执,又不失风度,说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文帝求贤若渴,所以不去与大臣们计较,不等回到大召殿,气就消了一半。生怕李渊的奏折跑了似的,立即让刘公公将那三份奏折悉数送到他的面前。他先打开题为《均田地折》,默读道:田地,百姓之本也,夫耕种之义大矣,秦朝为何兴盛,盖为重视农桑。西晋行占田、课田和户调法,男子可占田七十亩,女子可占田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二十五亩,次丁女不课田。因田被大户占之,百姓占田之说空矣!实则所占田之数,不过定额之十之有二三。而课田之数却是固定之,非按此数征得田赋不可。以做田不均之,民怨之,政在养民之说空矣,弊端昭然。

前朝行“均田制”,比之古法优矣。定男受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妇受露田四十亩,永业田不归还,露田在受田者亡后还之。然,因大户占田殊甚,法定数额难足,男子受田二十亩上下,弊亦显见。

吾朝文皇帝威以君德,驭四海之功于万姓,视改田制为要,明主也。然,古法不破,新法难出,微臣以为,田地不均,不因均田无法,实为执行不利,若圣上严旨大户交出土地,重新配之,大事成矣!可派官吏深入地方,监而督之,违者严刑,重者夺命,轻者为囚。如是以来,农人踊跃,治田纳税,国焉有不盛之理?呜呼!说易做难,成败在于吏治清明,法度端严,若虎头蛇尾,重蹈前人覆辙矣!文帝阅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指着为他倒茶的侍女问:“朕来问你,田不能均,由何而起?”

侍女莫名其妙,瞠目结舌,裙裾索索,原本好看的脸蛋也涂上了黄色。

“下去,下去!”文帝恍然,知道自己失态了,便坐下来,提起朱笔,在折上批道:“此折妙也,一语道破了田地不均之缘由。着户部办理,十日内写出均田律则,条文要严、细,更要言之有物。”

大隋才立不久,各项律令正在制定之中。文帝决心依李渊之言设置衙署、官吏,却没下谕旨,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下旨办理,李渊昨天提议,就是速度再快,今天上午也难将尚书省下设的九个部设立起来。文帝哑言失笑,却未改批语,因为他决定在半月内建立起李渊提及的那些国家机构,“着户部办理”只是时间问题。他正要看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杨广来到他的面前。

杨广承袭了爷爷的衣钵,高大威猛,相貌奇伟,在攻伐北齐的战斗中冲锋在前,不惧生死,战功赫赫。又善读书,兵策战法、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只是性情不好,刚愎自用,喜玩好色,毛病不少。他的哥哥杨勇,长得比他逊色,人也过于怯懦,若论能力和功劳,比他差许多。因此,从能力和功劳上讲,文帝应该立他为太子,但从道理和传统上讲,长子应当为先,思来想去,还是将长子杨勇立为太子,留于东宫习文练武,准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他十分不满,又不好施以明枪,只是计议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为推翻太子做准备。然而,他耐不住性儿,经常找文帝的茬,以发泄不满情绪。此时,文帝看他目光灼灼,面色难看,知道他来干什么,便先发制人,不冷不热地问:“不在王府公干,来此做甚?”

杨广不待文帝赐座,便一屁股坐下来,单刀直入:“儿臣此来不为别事,今日早朝,李渊上折,父皇不仅欣喜若狂,大加扬褒,而且恩宠有加,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李渊还是一个孩子,作为一国之主,怎能恩宠到如此地步。父皇,为了大隋江山,为了安慰臣民之心,可要到此为止,莫再给他卖弄才华的余地,以防尾大不掉,养虎成患。”

对于功高盖世,仅次于杨家的李家,文帝不得不防,但他以为不能风声鹤唳,防得太过,当恩威并施。今正用人之际,他必须爱才、用才,不论官职大小,地位高低,士绅富裔,平民百姓,只要才华出众,就要择用。李渊心在社稷,志在国家,连上佳折,他无不接受的道理,也无不褒之理。他清楚杨广的良苦用心,但为社稷,为了地位巩固,他不能迁就杨广。于是,设身处地,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讲了人才与社稷的关系,人才的重要性等方面的道理,谈了李渊大才可用,弃之可惜的原因。严厉地批评了杨广心胸狭隘,目光短浅,难当大用的弊端。接着将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拍到杨广面前:“你看一看人家的胸襟、学识和文采,你有吗?朝中那些自以为学富五车的重臣们有吗?大才、大策送上门来,非要朕拒之门外你们才畅心吗?社稷为重,百姓为重啊!”

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杨广本打算嗤之以鼻了事,可他不敢在父皇面前太放肆,又想看个稀罕,便草草地瞅了几眼:夫户籍之事,民之大纪,国之治端。籍确与否,系国之税收、安危,以故历代重而视之,惜无良策,事倍功半。籍实民勤,郡无旷土,邑无游民,鸡犬相闻,桑柘交畛之说,谎也。汉未大记庇民户为私属,隐瞒大量户口,以少交赋税,帝令整理户籍,因理籍官被大户所贿,走了过场,景况依然。东晋行“土断”之法,虽余力不遗,却未解难题。南梁编户,定贵贱尊卑,故改籍者无异。无力改籍之百姓,不得以迁徙来去,强行土断,属役不满,流亡不归,更为甚者,宁丧其身,疾病长卧,以避繁重徭役和赋税,致使离民如流,村空野旷。

今查,大隋户籍不实,不报、漏报者十有四成。河北、山东一带首姓尤甚,往往投以士族豪强,瞒报户口,是严而重之,到了不查国之损失巨大之程度。若论户籍查实之法,汉法不可取,南梁之法谬之,亦不可取,行“输籍法”为佳。即先在全国行户口大检,分别由保长、里正、党长责之,后由州、县按户口登记之年龄、相貌与本人者核对,若有不实,保长、里正、党长发配远方。鼓励堂兄弟以下者分别立户。行赏检举者,检举漏报者一人,赏银半两,以此类推。继之,朝廷据贫富定上中下户,令州县官吏每年据此理籍一次,舞弊者决不姑息,每漏报一人,罚俸银半两,以此推之。至漏报百人者削官,漏报百人以上者入狱,千人以上者极刑。

一月后颁行理籍令,令中当明数点。一为召回流民。凡籍大隋之民,流移他境者一月前回乡。流离过远者,可适当延长回乡时日。不乐意还乡者,即入土籍为民,以当地居民待之。流移后乡无住宅者,由村内官地官宅用于此情者,使四乡者有所托。凡因罪被封籍者,其田宅、财产不得全部充官,当量情留之,使其感之,重新做人,留下不去。已叛逃的罪犯,罪无轻重,准回乡自首报籍,概不治罪。其商贾大户不得效法前代,兼并土地,瞒报户口,违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杨广阅罢,吃惊之余,不无疑惑,自语道:“才有庸俊,气有刚柔,习有雅正,一个黄口孺子,竟有匡正弊制的决心,理智深邃的思考和骨力四溢,精光耀目的文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文帝见状,甩着袍袖向杨广道:“好了,你回去吧。以后可要正确地看待自己,对待他人。人生有两大害,一是自不量力,二是缺朋少友,你可要正气长存,好自为之哟!”

杨广自觉理亏,便不再说什么,低着头踽踽地出了大召殿。他真懊恼,懊悔的是不该风风火火地前来碰壁,恼火的是,自己饱读诗书,竟写不出那样动人心弦的折子。心里道:“咱也下一番功夫,写个比李渊的折子还好的折子让父皇过目。唉!没有真本事不行啊!”

文帝在《户籍要实》折上做了批语,又打开第三个折子。此折是奏人才选拔的,名为《科举制度》折。“科举”一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诸于文字,感到十分生辟。越弄不懂的他越想弄懂,便细细看了下去。

该折历数了汉代由郡、县官吏选才,魏晋以来按照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之弊端,叙述了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制度的重大意义,然后写道:科者,分门别类也,举者,推选,推荐也,合二为一即为设下课目,用考试之法择才也。可设秀才、明经二科,使修学之人答所设之题。先行乡试,再行县试、州试、殿试,层层拔之,示其迹而用之,给于品位,上可至相国,下可至县吏,使人才尽选,本事尽用。如此办理,绝才尽出门阀之弊,民定喜之,推子弟习学备试,心向朝廷。再者,若人才济济,争相上进,民会大富,邦定大强。是时,圣上之德、之才、之力,之不同凡响,谁人敢比?关于人才选拔之类的奏折,并非只有李渊这一份,御史李德与相国高熲都先后上过。李德的折子词藻华丽,却是空洞无物,除了列数文帝的功德,就是堆砌历史上人才选拔的方法、形式。接触实际的文字仅占全折的十分之一,莫说文帝,就是老百姓。也会下“一派胡言”的结论。高熲之笔极佳,他的折子虽然接触了正题,却很不具体。他也提到魏、晋按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的弊端,也主张进行彻底改革。怎么改?他非常中肯,大有一锤定音之势:采用选举之法,从官吏中选拔高级职务的官吏,从百姓中选举文可安邦,武能定国,敬业乐业,为国捐躯而眉头不皱的栋梁之才。选举之法是汉代的产物,汉朝用察举和征辟之法选拔人才和官吏,说到底就是选举之法,只不过称谓不同罢了。文帝以故批了个“汉代故事,全无新意,留中不用”了事。

李渊的折子中提出的科举之法,却是别出心裁,合乎规律,实用可行,为鸡群一鹤,是高熲页的选举之法不可比拟的。

文帝将李、高二人的奏折反反复复地进行了比较,越比越觉科举之法是打开人才选拔之门,振兴大隋的法宝。于是提起朱笔,批道:科举之法高于秦代的公卿制度和汉代的察举、辟征,为可行之良法。着吏部办理,先定律则,再行之。因是新法,不可操之过急,可先在近京城之州、县试行,再推而广之。

这时,昨日弹琵琶的宫女走过来,唉声叹气地道:“圣上连日忙碌,竭虑殚精,不知疲倦,如此下去,龙体怎能承受得了。美人派小女子前来请示圣上,是否让宫中艺人为圣上演出歌舞?以解圣体之惫。艺人们新排了《霓裳羽衣舞》,是以《霓裳羽衣曲》的韵律编成的。全曲共十二遍,前六遍为散板、无拍、天舞,后六遍有拍有舞,曲终以曼声结束。曲调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曲折妙曼,舞步翩翩,时急时柔,美妙之极。还请陛下听歌赏舞,以去疲解惫。”

自登基以来,文帝事必躬亲,不仅没有时间听歌看舞,就连后宫也没到过,皇后独孤迦罗派宫女请他,被他拒绝。今见几件关系邦国兴旺的大事都有了眉目,便道:“难得美人有这份孝心,朕就依了她。传艺人们到这大召殿里,朕就在这里饮乐。”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宫女脸上,思恋后宫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涌起了一股既酸又甜的感觉,那宫女在他的眼中也平添了一分夺目的光采。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宫女的小手:“先不忙传朕旨意,在朕身边坐会儿再去传旨不迟!”

文帝此举,大出宫女的意外。宫女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倚偎在文帝的怀中。

都说帝王的脸一天三变,这话果然不差,刚才文帝还和风细雨,云里雾里,仅一会儿,便将宫女推开,叫道:“朕这是怎么了,堂堂天子,竟让一个小小的宫女迷到了这种程度,大为不该啊!”

宫女又惊又怕,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怅怅地看着文帝:“圣上稍等,小女子这就安排歌舞去!”

“罢了,朕已没了兴致。 ”文帝仰首凝视那大殿五彩的顶棚:“国家如此之大,庞而博杂,万绪千头,朕怎有心思听歌观舞。都说头三把火难烧,此话不假,登基已经数日,这三把火一把也没烧出去,能不让朕焦心吗?”他收回目光:“传靠山王杨林、相国高颎!”

杨林与高颎哪敢怠慢,一个骑马,一个坐车,急急忙忙赶到大召殿。

身长九尺,腰大十围,战功赫赫的杨林,是文帝之父杨忠的弟弟,文帝的叔父。他形体虽大,看似粗鲁,但却是个有情有义,忠于大隋的主儿。他既没以功自居,也没倚老卖老,虔诚地按应有的规矩行事,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高颎比杨林矮一头,瘦弱不堪,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此人虽然形貌欠佳,却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眼睛有着极强的透视力,对方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以故有人给他起了个“神眼”的绰号。他出身士族,从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人在军中为官。到他这一辈,便辉煌起来。大哥是个将军,伐齐时率兵杀人济南府,被镇守济南的秦彝,就是秦琼的父亲刺伤,后不治而亡。他虽其貌不扬,却是个文韬武略皆精、才高八斗的怪才。伐齐时他毛遂自荐,做了杨忠的军师,一路划策出谋,凯歌高奏。攻打济南府时,连吃败仗,不仅城池久攻不下,且损失惨重。是他定下釜底抽薪之计,诱丞相高文旭开城投降,一举攻下城池,秦彝率众突围,被杨林刺死。为保儿子秦琼之命,秦彝与夫人临难托孤,将还在襁褓中的秦琼交给了仆人宁氏,保下了秦氏一脉。此时的高颎不亢不卑,十分得体地向文帝行了大礼。便不言语,等文帝赐座。

文帝召杨林与高熲进大召殿,目的明确,为的是与杨、高二位股肱之臣研究李渊提出的六大改革建议,尽快使国事纳入正轨。他三言五语,既不拖泥又不带水地讲了召杨林前来的目的,然后道:“李渊忠正,所奏之事无不关系社稷存亡,国计民生,以朕之见,可即行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杨林看过李渊的奏折后嗡嗡地道:“建议不错,行之亦可。前朝之制,弊端不少,若仿行之,怕是重蹈覆辙。要强盛大隋。不行改革是没有出路的。李渊的意见很好,经进一步深改后行之,并不为过。不过,对李渊不可过分推崇,以免使他滋长骄傲情绪,更怕引起众臣的不满,李渊毕竟年轻,无啥资格哟!”

高颎边看奏折边道:“圣上择才,不拘一格,实为明主,也是天下之幸。李渊人虽年轻,却是不可小视的大才,应当破格重用。他的建议准确实用,无人可比,非用不可。若因其年轻而轻视,非明主所为。至于靠山王虑及之事,也不无道理,但这并非什么大事,圣上少封他褒他也就是了。圣上因其奏折甚佳,即封其为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尚未不可,只是太急了些。”

文帝微微有些不快,但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他记起了李渊给忠臣下的敢于揭帝王之短,敢于向帝王提出异议者就是忠臣的定义。他同意这个定义,用这个定义衡量杨林和高颎,杨林、高颎就是忠臣了。对忠臣当然要以礼相待。他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转向杨、高二位臣子:“以后朕注意也就是了。中午已至,饭还是要吃的,咱们就边吃边谈。哈哈,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弄不明白,定不下来,朕不放二位回去。有家才有国,有国才能保住家,家之不存,国之焉存?”

文帝崇尚节俭,反对糜费,饭菜很是简单,几碗肉,数盘菜蔬,几块点心,数张饼而已。杨林打趣地道:“天子为一国之主,天之骄子,饭菜却如此简单,实在是太俭朴了。”

高颎也幽了一默:“圣上留微臣用膳,实在让微臣感激不尽,只是用这样的饭菜待客,未免低下了些。据微臣预测,微臣在此用饭之事,不日就会在臣民中传开。臣民们定会以为微臣在天子这里吃了许些奇馐佳肴,山珍海味,其实……哈哈哈哈。”

文帝夹一块鹿肉放在嘴里嚼着:“今国库空虚,民饥馑并臻。百姓是人,皇帝也并非神仙,当然要知民之苦,晓民之情,与民同甘共苦。其实,今日之膳,已优于民之数倍数十倍,何有简单、低下之说?”他将那鹿肉咽下,炫耀地道:“与民同乐,与民同苦,以史为鉴,每步宽恤,务本移风,做个尧舜皇帝,当个强国富民的帝王。二位贤臣知道这是谁告诫朕的话吗?是李渊告诫朕的。若是大臣、官吏们都像他那样知而言之,言而尽之,敢于向朕提出异议,使朕早知错误,吸取教训,做一个明君,大隋之幸,百姓之幸。”

唉!又是李渊。杨林嘴上不说,心里却道:“李渊啊李渊,你如此年轻就这般神通,若再过几年,我们这些老臣不就成了聋子耳朵了吗?不能让他这样继续下去,找个机会将他弄到边关去。”

高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刹那间他想了许多许多。想到李渊的崛起会对自己造成的威胁,更多的是如何将李渊在文帝心目中的地位消灭在萌芽状态。若不早下手,等李渊成了气候,积重难返,悔之晚矣!他知道,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臣,应以国家利益为重,妒嫉迫害等误国害民的事是决不能干的,这不仅仅有律条约束,更有良心的谴责。可他不能不这样做,胜者为王败者贼,一旦有李渊替代他的那一天,他不就如冰山颓倒,大厦之倾吗?那时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不是贼又是什么。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口气是一定要争的。

靠山王、晋王、相国这等高官都做好了对付李渊的准备,李渊的处境就可见一般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在杨林、杨广之类重臣,以及张衡之类小人的挑唆陷害下,文帝的防线崩溃了,对李渊的疑心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展到李渊就要对他下手,抢他的皇位,夺他的权似的。两个月后,国事有了头绪,他便对李渊下手了。

这是个夏日的中午,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闷热闷热,热得蝉“吱吱”地叫,狗在树下耷拉着红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有的使劲摇着蒲扇,有的用凉水擦躯体,还有的干脆跳到塘里、河里痛快。

李府中的古桧树下,李炳与李渊对面坐着,李炳的脸上布满忧郁的云。他已经听到了许多对李渊不利的消息,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李渊面色通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为父没有说错,佼佼者易折,捧的越高摔的越重,你已应了这两句话。前者你不听为父的告诫,年轻气盛,无了约束,标新立异,又是面陈,又是上折,锋芒毕露,直接对众臣的能力和权力形成了威胁,他们能放过你吗?终至对咱不利的谣言满天飞,圣上不对你下手才怪呢。”李炳怕儿子会立即被人抓走似的,在李渊的身上看来看去,同时赶去了那只在他脚边爬着直喘的狗。

李渊激愤地道:“说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忠臣难当,好人难做?儿含辛茹苦,在你儿媳的帮助下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事,竟遭到那么多人的诽谤。老百姓说什么于儿不利的话儿不恼,因为他们知之太少,朝臣们说三道四,儿可就不理解了,他们是有知识,有能力,人格高尚的人啊!其实父亲也不要悲观,圣上是个明君,不会对我怎样,据我推测,将儿贬到离这长安城千余里的荥阳、楼烦做太守也就是了。我本来就是那里的太守,应当前去,无可非议。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做太守有什么不好?摔打几年,长些见识,父亲与爷爷不就是在马背上度过了好时光吗?”

李炳叹口气:“但愿如此。只要不受不白之冤,牢狱之苦,做个庶民有何不可。”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平安无事。文帝照常临朝,李渊父子照样上朝。只是文帝不再那么爱激动,李渊的奏折减少罢了。

第三天下午,圣旨到,传李渊到大召殿面君。李渊意识到了什么,怕父母担心,表现得坦然、自信。李炳与夫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亲自为儿子梳洗打扮,送儿子上路。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稳住神,沉住气,真正做到稳如泰山,处变不惊。并派两个家丁随儿子进宫,以便打探消息,及时报告。

李渊出了府门,回头看了父母一眼,与两个家丁打马而去。他抓紧马缰,微倾前身,二目望着远方,一副志得意满,运筹帷幄的模样。心里话:“我李渊没有错,今儿个就是皇上拿我开刀,我也要做出个样儿。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些日子文帝自觉身上的重担轻了许多,因此情绪高涨,不仅经常光顾后宫,过隔三差五的听曲看舞,而且饮酒作乐,比数日前活得潇洒了许多。这时,他正在大召殿观看宫中的艺人表演的《霓裳羽衣舞》,轻歌曼舞,使他陶醉,眼睛不时地移上舞女的胸和脸,嘴角泛起不怀好意的淫笑。

普天盖地的流言飞语使李渊彻底看清了官场的倾轧、腐败,但也使他认识到自己因涉世不深造成的自负和张扬。在这君起疑心,臣不无嫉妒,不知命运如何的境况下,必须稳而又稳,慎而又慎,静观事态发展,任何毛躁和因自负造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都是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因此,当他来到大召殿,缓缓上了大殿的台阶,发现文帝正在娱乐,便不急于进殿,在殿门外立着,一副谦恭卑下,诚恐诚惶的样子。

殿内曲悠怡耳,舞姿婆娑,不时传来文帝放浪形骸的笑。李渊压抑着,同时告诫自己:作为天子,在闲暇之时听听歌看看舞,放松一下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没有异议的必要。要冷静,任何不满的表示,都将带来灾难。

歌舞终于结束,刘公公轻轻的,怕惊醒一个梦似的向余兴未尽,仍处于亢奋中的文帝道:“圣上,李渊李柱国到了,正在殿外候着,是否让他进来见驾?”

文帝的情绪这才有所收敛,停止歌舞,赶走艺人,向着殿外道:“是李爱卿啊,怎么不进来见驾?朕正等着你呢。”

李渊答应一声,唯唯进了大殿,只见青烟氤氲之中的文帝衣袂鲜明。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尽,溢着谦和仁爱的温暖慈祥,不像要对他下狠手的样子。他猜测着,推断着,脑海中翻腾着文帝要对他怎样的许多形象:须发猬立,肌肉颤动,风掣飙起,似乎还有将他拿下后如释重负般的嗄哑狂傲的笑。

“李爱卿,坐,坐呀,不必拘礼。”文帝指着矮矮的椅子:“朕召爱卿前来,是想告诉爱卿,朕对你另有任用。”

“另有任用?”李渊的心咕咚一下放了下来:“微臣全凭圣上调遣。为了圣上和大隋之天下,微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文帝观察着李渊的面相,平时淡淡的眸子里放出了奇异的光:“爱卿虽然年少,却是大隋少有的干臣。在朕登基之初,急需对策良谋之时,出谋献策,帮了朕的大忙。说心里话,朕离不开你哟!”

“谢圣上褒扬。渊初出茅庐,不知轻重,惹圣上生气也是有的,不值得圣上如此爱怜。”李渊道。

文帝下意识的用右手的中指敲着几案,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得出,他在做着难以定论的重大决定,或者强迫自己改动已经做出的重大决定。一会儿,他蓦地站起来,向着李渊道:“不瞒爱卿说,爱卿的言行举止和才华使得许多人不痛快,朕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原本决定将你放到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做个县令,不知怎的,忽然于心不忍,若是那样对待一个忠贞之臣,不是令小人竞进了吗?那日爱卿说仁义生于情,朕既不理解,又觉好笑,不想今日朕恍然大悟,朕突然改变决定的行止不是仁义所致吗?而这仁义正是来自朕对你的爱产生的情。若是情不生仁义,朕一句话就将你打发了!朕信仰西天佛祖,佛生九天,泽被四海,渡人危难,生生不息,难道朕就容不得一个为朕出过大力,年轻有为的才人吗?”

李渊百感交集,感叹唏嘘。他真的被陶冶在情和爱中的文帝打动了,眼泪刷地流下来,如同受了好多委屈的孩子。其实他就是个孩子,才十几岁的人,嫩着呢,只不过才华出众罢了。

文帝从未见李渊流过泪,见过的是李渊并非自负的自信、热情奔放、潇洒自如的个性和难有人可比的才华。便再一次被打动,脑海中涌上了一改初衷,将李渊留在身边为少卿的念头。与此同时,朝臣们那一张张容不下李渊的扭曲的脸也在他脑海中闪动。他终于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再次否定了将李渊赶到荒蛮之地任县令的决定,牙一咬,心一横:“爱卿,你就到山西河东州任黜陟讨捕大使吧,官为三品,许多臣子都想讨这个缺。河东州地处边远,盗贼蜂起,害国祸民,急需讨捕,以免留下后患。凭爱卿之文才武略,定能胜任此职。”

“谢主龙恩!”李渊喜上心头,言道:“微臣自幼便有横枪越马,领兵杀敌的愿望。不仅想在江北大展宏图,更想饮马长江,虎视吴楚,到蕉风椰雨的江南大干一番事业。今圣上垂顾微臣,委以重任,正合微臣之愿。微臣定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朕拨给你兵马三千,你可要合理用之,在尽量减少损失的情况下凯歌高奏。”文帝问:“有何要求吗?朕尽量满足爱卿也就是了。”

李渊言道:“三千兵马,已经足够,别无他求。只是有一件事要向圣上提出。 ”不等文帝答应,接着道:“人言三人成虎,微臣怕走后遭人暗算,故而求圣上莫听谗言,以便让微臣在外尽心讨捕。”

文帝清楚“三人成虎”是怎么回事,其实在李渊身上,已经印证三人成虎的内涵,可他还是表示:“朕胸襟广博,心明眼亮,知人善任,善恶还是分得清的。爱卿放心,疑而不用,用而不疑,莫说三人胡言朕无动于衷,就是千万人胡言朕也龙心不动。放心去拼杀吧,只要你一心报国,朕不会亏待你。”

又谈了一会,李渊跪别文帝,走出大召殿。殿外还是那些景致,他却忽然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大了,宫中的一切闪烁着一种他以前从未感觉到的祥瑞的色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文帝会如此办理。好男儿志在四方,走出去有什么不好?况且还升了官,有了兵权。于是,便觉高大起来,目中无人地走在宫城的大道上。出宫城后,骑上高头大马,颇有些凯旋将军的洋洋得意和趾高气昂了。进府之后,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中,向父母报告喜讯。

李炳与夫人独孤迦藤送走李渊后,就惴惴不安地坐在书房中等待消息,不想刚才跟随儿子进宫的仆人来报,说是皇上开恩,不仅没有对少爷怎样,少爷还升了官。他与夫人以为仆人在安慰他们,直到儿子进来,亲口陈述了一遍,方才放下心来。

李炳道:“圣上英明,英明啊!竟给了渊儿一个锻炼的机会。儿啊,为父与你的爷爷、祖爷爷,哪个不是在沙场上冲杀出来的。为父一直想让你到血与火中接受洗礼,不想因祸得福,今日终于如愿了。去吧,到山西河东州去吧,不受磨难不成佛啊!”

母亲道:“儿啊,你爹说得对,凌云之志,是句空话,用行动去实现才是真的。再说了,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就你这桀骜不驯的劲儿,说不定何时会弄出事来。”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李渊回到了卧室。

宝惠一如既往,边读书边静静地等他。见他进来,照样给他脱袍解带。她没有急于问丈夫进宫的情况,因为她从丈夫的脸上读出了文帝召见的内容。

李渊详尽地向宝惠讲了事情的经过,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不日少帅领兵,攻城拔寨,大海行潮,地陷山崩般的壮烈,以及稳操胜券,连战皆捷,天子论功行赏,封官加爵,臣民欢呼,动地惊天的辉煌景象。他扳着宝惠美丽的双肩:“夫人,你怎么无动于衷?难道我不该接受这个官职,不该离开这个尔虞我诈,是非多多的地方。去施展我的抱负和才华?”

宝惠忽然勾住了李渊的脖颈,撒娇地道:“谁说妾这也不高兴那也不自在?郎君大概早已忘记洞房花烛时妾‘醉看龙泉也丈夫’的诗句了。那诗是妾心灵的写照,岂是空话一句,纸上谈兵。去吧,去冲杀吧,妾陪你去,一定陪你去。妾离不开你,也离不开你的热烈,你的才华,还有敢为邦国鞠躬尽瘁的坚决。”

李渊将宝惠搂得更紧:“好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烈女!请夫人放心,我带你西去,一定的。至于父亲与母亲那里有我呢,我会说服他们。”

十日后,传来令李渊领兵出征的圣旨。李渊辞别了父母和家人,只带夫人和仆人李大直、宝惠的使唤丫头梅儿,统领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奔向那个他既陌生又向往的地方。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日便过了陕西,进入山西界内,来到离河东州仅有八十余里的高山前。

此山属秦岭山脉,山势高大连绵,峰入云里,山势奇特,苍岸壁立,阴风四起,林涛滚动,白练悬空,如万马奔腾,黑云滚滚,遮天蔽日,狼嗥猿啼,令人毛骨悚然。

再向前行,已经无路可走,李渊派兵找来一银须飘拂,满面红光,精神矍烁的樵夫问询。樵夫告知:此山叫作黑风山,因风黑色而得名。要想出山,必须走左边一条藤葛缠绕,荆棘丛生,巨木如墙的古道。古道再难行走,也能走出去,可惜出山后便是打家劫舍的盗贼,人称盖地虎董理的营寨。盖地虎有千余人马,都是心毒手辣,武艺高强,经过许多战阵的高手。营寨十分坚固,就山势而建,磐石般地堵住路口,要想从山口出去,归于平川,比登天还难。当李渊问及古道的距离,樵夫道:“路程倒不远,不过十里有余,然而非常难走,需两个时辰方能到达山口。那帮贼人占山为王,视百姓如草芥,杀人如麻,眉头不皱。我那苦命的独生儿子就死在他们手里,老伴也因思念儿子大病缠身,不日亡去。小老儿恨死他们了,愿做向导,头前引路。”

“老人家,多谢你了,待大功告成,重重赏你!”李渊下令:“好生款待老人家,若有不周,小心挨军棍。”樵夫谢过,边随李大直向前边的大树下走去,边暗暗自语:“只要为小老儿报了仇,小老儿就心满意足了,何言报答。”

此时正是暮色低垂时分,茫无际涯的山峦丛树变成了银灰色。鸟在归窝,虎狼豺豹的叫声更加凄厉、残忍。成群的流萤翩然起舞,各种各样的虫儿也放开了歌喉。回头看去,来路上原本参差不齐,上搭下挂在崖、路边的茅屋沉浸在苍白色的暮气之中。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像鬼的眼睛。是个好天气,黛色的天幕上星星渐多,神秘地俯视着大隋的这队入了瓮中的人马,好像在诉说,又似在讥讽、嘲笑。六月酷暑,若在山外,热浪滚滚,这里却是一个清凉的世界。

许是凉爽的缘故,李渊觉得十分舒服,也没有应该有的压抑和躁动,似乎来这里的目的是避暑、游玩。他下意识地扫视着樵夫提供的古道的方向,冷冷地下令:“就地安营扎寨。马衔环,人哑言,越安静越好。不准埋锅造饭,不准随便走动,只准中军帐中燃一支烛,违令者斩!”又道:“传中军将军、龙骧将军、谋士到中军帐议事。”

命令已下,李渊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痴痴地思考着对敌之策,直到李大直向他报告,说是中军大帐已经搭好,将军们已经在中军帐等候,他才随李大直来到中军帐。

中军帐搭在那棵足有十余抱粗的古松下,因地面不平,很不规则。里边果然只燃一支烛,昏黄的烛光在山风中摇来晃去,使已经在大帐中坐定的中军将军欧阳力武、龙骧将军邹宜文、谋士龙出海投在大帐上的膨胀的影子摇摆不定,滑稽可笑。因不许埋锅造饭,刘大真放在他们面前的是清凉的泉水和进山时带的硬邦邦饼子。李渊还没有用饭,他们当然不敢饱腹,虽然肚子里叫声不绝,那诱人的饼子却继续延长着自己的寿命。

李渊进帐,一语中的:“召各位前来,意在商定出山灭贼之策。大队人马必须在短时间内出山,若旷日持久,被山贼堵住退路,前有大山阻挡,后有贼兵狙击,战之死地,败多胜少。”

中军将军欧阳力武年纪不过三十岁,却是历经战阵的将才,只是对兵法缺乏研究,人又鲁莽,话说不到点子上。但他的地位在龙骧将军邹宜文之上,又自恃其能,便第一个发言,虽然用力压低声音,却还是震得大帐乱抖:“讨捕大侠,依本将军之见,由樵夫引路,扬扬张张,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劈荆斩棘,杀向敌寨。贼人不过千军人马,怎敢以卵击石?必倒戈曳旗,逃之夭夭。待贼出逃,我军乘击掩杀,看那些鬼儿子向哪里逃?”

龙骧将军邹宜文仅比李渊大十岁,紫红面皮,满脸横肉,武功盖世,但也是个只能冲锋陷阵的主儿。他摩娑着脸上的虬须,顾盼自雄:“千余毛贼,怕他个球,本将军领上数百人马,就可打煞他们的威风。大使,就给本将军将令,让本将军立头功去!”

四十多岁的谋士龙出海白面星目,羽扇摇动,文质彬彬,原在御林军中效力,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不为李渊所知。这次出征,兵部派他做李渊的谋士,他方才有了与李渊这三品大员打交道的机会。虽然他晓得李渊的厉害,却并不把李渊放在心上,但却不放过任何在李渊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一路之上,他说了许多话,什么解释《孙子兵法》、老子的《道德经》,什么谈秦论汉,说晋评魏,喋喋不休,似乎是一种病态。李渊看他华而不实,是个嘴把式,便生出些许反感,加之他又是李渊的仇家,左庶子张衡的表叔,便反感大了。此时的龙出海现出一付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孔明之态,一字一顿地道:“在下以为欧阳将军的方案不妥。为何不妥?这一,贼人占据山口,加之准备充分,即便有千军万马,也难出山口。据在下所知,那山口称巨陵关,原为秦长城的一个隘口,宽不过两丈,双车不能并行。隘口两边本来巨石峥蝾,又筑起了数丈高的城墙,一夫当关,万夫奠开。这二,贼人多为亡命之徒,杀人成性,胆大包天,我军除少数将士武功高强,又经过战阵外,余者多是为吃粮才当兵的武盲。就是能冲出关去,也难取胜,况且据传占山为王的贼人有数家,若他们合兵一处拒我,奈何?”

李渊以为龙出海的这番言论尚可,便问:“龙谋士以为邹将军的战策怎样?”

龙出海看欧阳力武哑口无言,又看李渊对他甚有好感,便有些醺醺然,眉飞色舞了:“至于邹将军所言,不值得在下论之。率数百人马就能打败贼众,太轻敌了。”

欧阳力武心里憋着一口气,便不无报复地问:“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中,龙大谋士定有高见了?请将高见亮出来,本将军洗耳恭听!”

邹宜文也道:“就是嘛,你是谋士,负出谋划策之责,当有妙计献出,何必说这道那,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讲啊!”

龙出海初次碰到这种情况,又加半瓶子醋,虽然又是引用孙子的教诲,又是用尉缭子的兵法论这证那,但却终于没有妙计高照,自讨了个没趣了事。

面对困境,莫说欧阳力武、邹宜文、龙出海之流,就连李渊也没有一着妙棋。看天色不早,又搞不出什么名堂,会议只好到此为止。大帐中仅剩下了李渊和在一边伺候的李大直。李渊边啃着饼子饮着泉水,边思考着对敌之策,直到脑袋生痛,也没想出高招。不由自语道:“李渊啊李渊,你白白读了那么多战策,学了那么多兵法啊!”他蓦地想到了宝惠,在长安时,为上奏的那三个引起轰动的折子不是她点拨的吗?应该请教于她。然而,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据大隋章程,女人不得干涉政治、军事,不能将宝惠请到这中军大帐来,以免引起非议,待回到寝帐再请教不迟。他走近帐口,扫视着漆黑如墨的帐外,是盼望宝惠不期而至,还是让外面的夜风清醒一下头脑,他也说不清楚。

夜幕下,三千人马各有归宿,将士们大都进入了梦乡,隐隐传来战马的嚼草声和呼噜声。豺狼虎豹们大概累了、睡了,偶尔传来几声狼嗥,好像在山的那边。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西边天际划过,如同一条倏然消失的火龙。

传来了脚步声,虽然地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声音却极为轻微,仿佛踩在梦中的云里似的。

李渊睁大眼睛用力看过去,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到是夫人和梅儿向中军大帐走来。他心中一喜,迎向前去,却道:“夫人。难道你不知军规吗,来这里干啥?这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啊!”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听龙出海讲,直到现在还没有出山的良策,妾便坐不住了。进帐去,妾有话说。”宝惠直言不讳。

作为妻子,在这等时刻,应当出面抚摸丈夫的创伤,慰藉丈夫的心灵,将最宝贵的东西双手捧到丈夫面前。宝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很及时。

作为丈夫,在这等时刻,应当冒着这样那样的危险,去接受妻子的抚摸和慰藉,接受妻子的奉献。李渊也做到了,毫不犹豫地将宝惠扶进中军大帐。

“想是夫人雪中送炭来了,有什么锦囊妙计?快快告诉于我。”李渊将宝惠扶到那根当做座位的古树干上坐下。从道理上讲,他应当威严地坐在主位上,以发号施令般的姿态问话、传令。令夫人进了中军大帐,又如此失去尊严,是极为危险的事,若被他人告发,罪当削职,甚至入狱。然而,他最需要的是高谋良策,既然宝惠来了,而且定有高招,就是危险再大,他也不在乎了。

宝惠显然瘦了、黑了,但却成熟了许多。她拢着飘在面颊上的那缕长发:“妾有一计,说来简单,火攻必胜。”

“火攻?你是说放火烧掉贼人的山寨?”李渊茅塞陡开:“说下去,说下去! ”

“大队人马在半道停下,然后选得力之人,带引火之物,摸进山寨,放火烧寨。待大火燃起,大队人马便奔向隘口击敌。贼人失去了屏障,必然惊慌失措,此时攻之,胜利在握。”宝惠口若悬河,一口气倒出了要说的话,抓起杯子,咕咚咚喝下了半杯泉水。

宝惠已经有了身孕,李渊是知道的,面对跟着自己受苦,不仅眉头不皱,反而尽心辅佐的杰出的女人,心中暗暗许下宏愿:待我李渊安定下来,定要让她呆在家中,夏夜纳凉,隆冬向火,穿绫着缎,呼仆唤奴,好好地享受一番。女人就应当这样,冲锋陷阵是男子汉的事,什么“醉看龙泉也丈夫”,见他妈的鬼去吧!月亮升起来,又大又圆,上面的山影树丛清晰可见。那是嫦娥吗?那是吴刚吗?那就是温顺可爱的玉兔吗?一定是的。是谁在呓语?是想娘了,哀哀的。

“谢谢你,夫人,待打了胜仗,我为你请功。”李渊自知说过了头,便自嘲自解:“看我,一高兴就胡说八道,夫人夜入中军大帐,不加罪便烧了高香,哪里有请功之说。回寝帐去吧,我来扶你。”

宝惠也不推辞,就让李渊扶着进了寝帐。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洞房中有过,但却没有这么清晰、独特。那是夫妻之间性和情的产物,而此时的痴醉,却是一个侠女在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时刻,用才华和智慧向一个地位比大将军还高的讨捕大使换来的。

李渊虽然有醉的感觉,却没到痴的地步,他更多的是自豪和成竹在胸的放松。如果说在长安的家里,宝惠对奏折的点拨是表现的文采,在这大战前夜的点拨就是展现武略了。文采出众,武略过人的女子毕竟是有限的,他能不为之自豪吗?二人进入寝帐,又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制定出了具体的作战方案。李渊下令:明日昧旦用饭,平明进兵,早做准备。

李渊夫妇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时旦已到,便洗漱用饭,做行军准备。平明时分,集合起三千人马,欧阳力武率队在前,在樵夫引导下,披荆斩棘。李渊率中军居中,邹宜文领一千人马掩后。古道曲曲弯弯,时上时下,更有峭壁挡道,悬崖拦路,行进艰难,直到中午时分,方才到达离巨陵关里许的山凹中。

这山凹是个极好的屯兵之处,四面环山,古木蔽天,人迹罕至,就是数万人马驻于其中,噪声聒耳,也很难被外边的人发现。贼人的山寨若是设在这里,定固若金汤,可惜四周无路,只不过与巨陵关之间那段距离较为平坦、低矮罢了。如果在这里立寨,一旦被大兵围攻,必成瓮中之鳖。

李渊连连叫“好”,即令人马扎住,从中挑选了十个年轻力壮,矫健似猿,聪明灵活的将士单独训话。训毕,向欧阳力武道:“本大使亲率这十个将士到巨陵寨放火烧寨。大火燃起之后,你率领人马杀奔过去。待我们去后,你即率队悄悄从这悬崖上爬过去,隐蔽在树丛之中,单等火起。据樵夫讲,过了悬崖后,再过一个小山头,便是巨陵寨,从这里到巨陵寨不过里许,可要十分小心,万万不能暴露,以免前功尽弃。”又令邹宜文:“你率三百人,在此地照看眷属和马匹、辎重,等战斗结束,再率众进寨。”

李渊正要率众出山凹,又忽然想起什么,向欧阳力武道:“记住,要活捉盖地虎。樵夫说,盖地虎长发披肩,左脸颊有一道数寸长的伤疤。若哪个敢夺他性命,定斩不饶!”

“讨捕大使,怎的如此办理?常言道:除恶务尽,留那贼首干啥?”龙出海制止道:“兵法云……”

“又是兵法云,兵法甚好,可惜你根本不会用。不会用也罢,且引用得驴唇不对马嘴。我来问你,‘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这句兵法来自何处?”李渊实在反感龙出海那腹无才华,但却装模作样,酸不溜唧的样子,斥道:“坐一边去,让你做谋士,实在是我李渊的耻辱!”

龙出海讨了个没趣,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针扎般的难受,更有对李渊的愤恨和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定让李渊吃尽苦头的誓言。而且在刹那间记起了表侄张衡,而且有一种立即扑到张衡怀里,诉说苦衷,倾倒愤懑,让张衡一下子扳倒李渊的强烈欲望。

待欧阳力武与邹宜文领命而去,李渊便率背了松香等引火之扬的十个将士,由樵夫引路,爬向了前面的悬崖,迂回到巨陵寨右面的山包上,借着树木的掩护,观察着山寨的动静。兵法有言:有兵之林,必先察敌情。视其仓库,度其粮食,卜其强弱,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只有这样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李渊在兵法战策上学到的,可那是纸上谈兵,今大敌当前,他亲自观敌布阵,而且在阵地的前沿,颇有种决胜千里的将军风范的感觉。

巨陵寨果然不俗,墙厚门坚,滚木擂石摆满了寨墙。寨墙内有数十幢用圆木和石块搭建的房屋,因地无三尺平,房屋栉比鳞次,散乱无序。山门面对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地前面有一个岭头,过了岭头便是平畴千里,阡陌无垠的大平原。大概是寨后是高山无需设防的原因,仅在前边的寨墙上安排了哨兵。一队人马越过丘岭,进了开阔地,从那牵驴赶猪,驮囊背袋,咋咋呼呼,飞扬跋扈,锋芒毕露的状貌分析,定是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贼众。这个分析果然不差,把门的贼人吱地将寨门打开,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地迎接着这群乌合之众。在寨墙上嘹哨的贼人也举起刀枪,又蹦又跳,狂呼疯喊,山谷回应,震耳欲聋,如同天倾地翻一般。

打劫的贼人来到寨子中间那座高大的瓦房前,将劫物放下。这时,从房内走出一个高约九尺,圆面乱须,长发披肩,脸上的刀疤闪着紫红色的光的汉子。汉子张张扬扬地叫道:“快快杀猪宰羊,我要设大宴为尔等接风洗尘!”

直到这时,李渊方才意识到自己缺乏实战经验。在这贼人戒备森严的光天化日之下,莫说很难潜入山寨,就是能进入山寨,要来个举火烧天,困难也非常之大。于是,决然改变计划,撤回山凹,同时撤回欧阳力武率领的、已经出动的将士。

好不容易等到日落西山,又从日落西山等到夜色似漆,终于熬到了夜深人静,贼人们已经入睡的子时。李渊安排停当,重新率领那十个将士和樵夫上路,直接从寨后的山坡溜进了寨中,分十个地点放起火来。樵夫也不怠慢,点燃了山寨的大厅。

风借火势,火助风威,一会儿便成了燎原之势。正在睡梦中的贼众,被烧死了大半,余者赤身露体,哭爹喊娘。盖地虎大惊失色,从火堆里钻出来,顾不得伤痛,组织救火。可杯水车薪,哪里救得灭!这时,欧阳力武率领人马赶到,按预定方案,团团将山寨围住。寨门的兵力最大,足有五百余人,已经被烧得焦头烂额的贼人想从此门逃走,无异于登天。

还有能力的贼人妄图逃出火海,可这根本不可能,隋军将士严阵以待,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斩一双,逼得那些从隋军将士刀下逃生的贼人又返回寨中,成了火魔的口中之物。成年贼人被夺去性命,算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怜那些妻儿老小,在睡梦中被火吞噬。面对此情此景,李渊也于心不忍,看不下去。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你死我活的战争,并非书籍中不无夸张的,很难使人感到惨烈、恐惧和身临其境的描写。

大火毕毕剥剥,从子时一直烧到天光大亮方才熄灭,烟雾却由浓到淡,由淡到丝丝缕缕,懒懒地不愿散去。因山寨房屋集中,又多是木结构,大火集中,里边的什物几乎全部被火海淹没,人与动物大都被烧死,活下来的也是遍体烧伤,奄奄一息。

欧阳力武如同喝下了数杯醇醪,惬意非常,咧着大嘴“哈哈”直乐,还不时地催促李渊快快下令进寨,收拾那些还喘着气儿的,杀他个干干净净。

“火烧巨陵寨,十有九亡,不是本大使的本意,怎能再惨杀活下来的呢?”李渊面色铁灰,全然看不出一个大获全胜者应该有的喜悦。他向前跨了数步,意欲站在那块竹笋般的巨石上,忽然改变了主意,在众将士的拥簇下,大步上了高高的寨墙,居高临下,面对山寨,放开喉咙喊道:“贼人们听着,我是大隋黜陟讨捕大使李渊,受圣上之托,前来讨捕贼盗,以安定地方,让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今不宣而战,而且烧杀许多人命,实出无奈。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只要投降,生者立即放归家园,不再追究。治疗伤者,埋葬死者,凡发现或交出盖地虎者,赏银五百两,立即兑现!”接着令欧阳力武率众进入内寨打扫战场,救助伤员,追捕盖地虎等首领。

盖地虎的命实在太大,在睡梦中就被烧伤的他冲出火海,组织救火,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扔下弟兄们突围未成,又返回寨中,跳进池塘中避火。大火熄灭后,他从池塘出来,寻了把腰刀,伺机出寨。在两个喽哕的保护下,悄悄溜到山寨的东南角,以图趁隋兵大都进寨、此处空虚之机,杀开一条血路,出寨逃生。不想两个喽哕见钱眼开,为得到五百两银子,竟将他绑了,直接交给了李渊。

盖地虎果然是条汉子,昂然不惧,骂道:“李渊,你偷偷摸摸,烧我山寨,杀我弟兄,卑鄙无耻。今儿个我落入你手,要杀要砍随你的便!想不到我英雄半世的盖地虎竟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无能啊!”

“好你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杂种,竟敢出言不逊,骂我大隋讨捕大使,碎尸万段也不解我心头之恨!”欧阳力武气得“哇哇”大叫,噌地拔出宝剑,砍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盖地虎。

“中军将军慢来!”李渊斥道:“怎的对盖大王如此无礼?”说着,走向前去,边解盖地虎身上的绳索边道:“盖大王,李渊得罪你了。我不杀你,你走吧,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再做害国害民的事。走后如果愿意回来,请到黜陟州衙找我,我李渊一向好友,会尽力帮忙的。”

“这……这是真的?”盖地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渊诚挚地道:“不假,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欧阳力武团团转着:“大使,你……你……唉!”

盖地虎犹豫片刻,回过身去,踽踽地走出几步。谁也不会想到,还未走出十步,他便急陨落溅般地回转身来,趋前数步,扑倒在李渊脚下,颤声道:“我盖地虎为非作歹,杀人越货,罪大恶极,想不到大使竟如此待我。我不走了,我要留在大使身边,鞍前马后,以效犬马!”

李渊扶起盖地虎:“如果你不嫌弃,咱俩结为金兰如何?”

盖地虎便十分糊涂了,心里话:这不是在做梦吧?一个是十恶不赦的贼头儿,一个是堂堂的大隋讨捕大使,怎能称兄道弟?于是,急头赖脸地推辞,但终于没有经得起李渊的诚挚的感动,答应下来。

二人在寨墙之上,面对巍巍群山,苍茫大地,撮土为炉,折枝为香,祭天拜地,誓言锵铿。论年纪盖地虎大李渊十多岁,为兄,李渊为弟。

既然盖地虎降了大隋,又成了李渊的义兄,其不雅的绰号便无人敢叫,皆称其名讳。他乐了:“我本姓董名理,自出道后便成了盖地虎,今儿个恢复了本来面目,如释重负。小弟,今后有用我之处,兄万死不辞!”

打扫完战场,午时已过,待用过午饭,大队人马离开山寨,荡荡浩浩,向百里之外的河东进发。李渊派出快马,向文帝报捷。

一路之上,李渊与董理并马而行,通过交谈,对河东州内盗匪的情况了如指掌。

河东州共设四个县,因连年大旱,粮食减产,百姓生活无着,加之离长安千余里路程,山高皇帝远,聚众打家劫舍者比比皆是。势力大者或建堡立寨,或占山为王,形势越来越乱,已到了失控的程度。据董理讲,全州最大的团伙共有六个,势力和地盘都比他的小。这六个团伙中的头目大都与他有过交往,其中的三个还与他是拜把兄弟。与他的山寨一样,团伙的人员复杂,以饥民为多,土匪与有其他目的的士绅、文人占极少数。大都无一定的章程和目的,过一天算一天,称乌合之众不无过分。从来没有哪个团伙要与朝廷为敌,因此未对河东州衙有过过火的行动。

董理经多见广,人虽粗鲁,却不愚笨,待进入河东州衙,他兀地悟出了什么,没头没脑地向着李渊道:“小弟,大哥中你的怀柔之计了!原来你认我这个哥哥的目的,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河东州知州安邦国不知底里,被董理野兽般的叫声吓了一跳,心里不住的纳闷:“这家伙不是巨陵关寨的寨主盖地虎吗?怎的成了黜陟讨捕大使的兄长?唉呀呀,李大使这一到,什么都变了!”

李渊没有回答董理的疑问,只是向他笑了笑,直到人马安顿停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与董理对饮,方才向董理道:“兄长,小弟看你心胸不窄,豪爽大义,能相携到老,同年同月同日死,方才抛弃前嫌,与你结成金兰之好,别无他意。至于你能否以行动证明你与小弟情同手足,是你的事。咱俩在誓词中不是说过吗……”

“小弟,不要再与为兄耍小心眼了,兄长为你披肝沥胆也就是了。”董理一仰脖子,咕咚灌下一大杯浊酒:“明日兄长便到其他的寨堡充当说客去。”

李渊心中一喜:“兄长,我的好兄长哟!若兄长功成,小弟定将兄长推荐给圣上,弄个美差,光宗耀祖。”

“小弟差了,小弟差了,为兄当个打家劫舍的寨主还凑付,从来没想过当朝廷命官,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董理打着饱咯:“明日给为兄一匹良马,百两纹银,不出半月,保证那六个寨堡自动土崩瓦解,头头会前来,拜倒在你的大旗下。到时候你只管接待、收编就是了。”

李渊激将道:“兄长喝醉了吧?有这么容易?”

董理摆着蒲扇似的大手:“这你就不懂了,我与你是兄弟,他们六个中的三个与兄磕过头,这三个又是那三个的金兰,说来说去,咱不都是兄弟吗?既然是兄弟,又有什么好争的?哈哈哈哈。”

不日,文帝接到李渊火烧盖地虎山寨,灭敌八百,伤敌千余,初战告捷的战报。惊喜之余,批道: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全胜,古之无多,范例也。说其不战而屈人之兵,并不为过。渊虽年少,又初经沙场,竟有如此大略,大隋之幸。

次日,文帝又接龙出海通过张衡交来的密报:窦宝惠夜闯中军大帐,逆大隋律条而动,当刑之;李渊与山大王盖地虎董理结为金兰,有结党之嫌。

文帝阅罢,自语道:“李渊啊李渊,你不该与贼人结为兄弟,授人以柄。还有宝惠,为何非要自讨没趣?”言毕,在龙出海的密报上批道:龙负监军之责,如此办理,不光明正大,小人所为。

又过数日,接到快报:渊行怀柔之计,假董理之手,连下寨堡六个,贼众纷纷来投,河东太平。董理有功,荐于圣上,恳请圣上给予重用。

文帝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他抓起御笔,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堪当重用。擢升渊为殿内少监,即回长安。封董理为游击将军,留在河东州公干,其他归顺之首领,择日封赏。龙出海不宜为吏,贬为庶民,后视情节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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