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乡村，冬季比起夏季来，更像是一片荒原，人迹稀少的孤独之地。它开始展露出野性。城市的东西或者耕作过的迹象，都被隐藏或消除了。你几乎不知道，良田源于瘠土，草地源于牧场，公园源于森林。界限与分界线被忽略了；大门和酒吧出口是开着的；人类放开了对土地的控制；地契被深埋在雪下；保存最好的土地回复到自然的状态；在寒冷的压力下，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变成了亡命之徒，越出它们惯常出没的地方，四处徘徊。鹧鸪来到果园和草地，为的是寻找叶芽；兔子来到了花园和草坪；乌鸦和松鸡来到灰堆和玉米穗仓库，白颊鸟聚集成一堆，来到仓前空地，麻雀从家禽那儿偷东西；腊嘴鸟从北方飞来，为了吃叶芽而折断你的枫树；夜间，狐狸潜行在你住所的周围；红松鼠在谷仓找到你的谷物，或是到你的阁楼去偷油胡桃。事实上，冬季， 像一场大灾难，改变了大多数动物的生存状况，使它们漂泊不定。冬季，如同贫穷，使我们认识了陌生的伙伴。
就我而言，离我最近的陌生伙伴是小灰兔，她把家安在了我书房的地板下面。她白天在这里度过，夜间出去嬉耍，所以她终究称不上我的常伴。也许，我对她的睡眠的妨碍要多于她对我的。她待在那里，对我而言，是我的些许精神安慰，一个安静天真的见证人和支持者；属于荒野中温和而无恶意的那类。她没有什么远见能给我，或借给我，但是，她柔软敏捷的脚，无论走到哪里，都像踩到棉花一般，值得仿效。凭着地板，我就能感觉到她的善意，我希望她也能感觉到我的善意。每当我有了一个愉快的想法，我能猜想到她会抽搐双耳，尤其是，当我想把甜苹果在夜间放到她的出入口旁边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前两天夜里，那只狐狸是否窥见了她，当时，它偷偷跳过邻近的篱笆，在书房和住宅之间散步。显然，任何人都能看懂，绝不是一只小狗经过了那里！痕迹中有某种偷偷摸摸的意味；它远远地避开屋子，围绕着它转，仿佛疑心重重地盯着它，怀着狐狸特有的谨慎和沉着，无畏、勇敢，但绝非鲁莽；每一个足迹都是小心翼翼的。如果它是一个小狗碰巧在那边游荡，遇见我走的路，就会一路穷追到仓房，四下乱闻去寻找骨头。但是，这个清晰、谨慎的足迹，笔直穿过所有其它的踪迹，与住宅保持五六杆远的距离，朝向小山，穿越公路，奔向一个邻近的农场，可以说，用鼻子嗅着空气，眼睛和耳朵保持着警惕。
有一个冬季的邻居，我对它很感兴趣，它也许能以其本性给予我些许支持，那就是一只红色的猫头鹰，它的隐蔽处就在栅栏那边一棵老苹果树的中央。我不知道，春夏两季它在哪里藏身，但是，每年秋季后期和整个冬天，松鸡和五子雀时常发现它的藏身之处，然后，它们会在树梢上使出浑身力气，大嗓门地对外宣告，持续大约半个小时。一年冬天，它们有四次叫我出去看这个小怪物，正在它的洞穴里假寐，有时在苹果树上，有时在另外的植物上。无论何时，听见它们的鸣叫，我就知道我的邻居正在遭受着痛骂。那些鸟会轮流往里面看，然后，发出报警的鸣叫声。听到报警声的每只鸟，都会来到这个地点，立即靠近这个树干上的洞，以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渴望和兴奋，窥视那只猫头鹰，然后，加入到那强烈抗议的尖叫声中。当我靠近，它们会慌忙地最后看上一眼，然后撤退，留意着我的整个行动。几分钟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洞穴的微弱光线，我通常能辨认出在洞底假寐的那只猫头鹰。说它在假寐，因为的确如此，我第一次发现它的那天，曾用斧子砍过它的藏身之地。嘈杂的冲击声和散落下来的碎屑丝毫没有扰乱它。我用一根枝条伸进去，在一侧将它拉过来，它的一个翅膀是张开的，没有作出任何清醒过来的努力，而是趴在那些木屑和朽木的碎块之中，如同它们中的一部分。事实上，需要犀利的目光才能把它分辨出来。直到我把它的一个翅膀粗鲁地往前拉的时候，它才放弃了假寐或假死的把戏。然后，就像一个被识破的扒手，它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生灵。它的眼睛突然大睁，爪子牢牢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双耳凹陷，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在表明，“把手拿开，不然你就要倒霉了。”发现这个游戏不奏效，它很快又开始 “装死”。我在书房的木箱子上加了个盖，关了它一周。夜间或白天，随时都往里面看看，很明显，它处在极深的酣睡状态；但是，我不时地把活老鼠放入箱子，发觉它的睡眠很容易被打断。箱子里会传出沙沙的声音，和微弱的吱吱声，然后，便阒寂无声了。囚禁了一周后，在明媚的阳光下，我恢复了它的自由，它毫不费力地就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
冬夜的黄昏，我经常听见它轻柔的 “赫赫”的喉音，十分令人愉快。在寂静的冬天，那种诡秘的、木头一样的声音，与猫头鹰刺耳的尖叫有多么不同！但所有猫头鹰的作风皆是动作轻柔，天黑时才出行。它的双翅具有静音器的作用，翅膀的边缘带有柔软的羽绒。
我的另外一只猫头鹰邻居，比起上一只，我与它一起度过白天的时候更多些，只是它的栖息地离我比较远。冬天，每个晚上，在去邮局的路上，我都要经过它的小城堡，如果时间很晚了，我肯定能看到它站在门口，眯缝着眼睛打量过往的行人以及周围的景致。到如今，我已连续四个冬季一直在观察它。暮色逐渐加深，它从苹果树上的洞穴飞出来，那速度简直还没有山后的月亮升得快呢，之后，坐在完全是由灰色树皮和朽木搭建的洞穴上，凭借它的保护色，如果事先不知道它在哪里，单凭肉眼你是看不见它的。可能唯独我用肉眼看穿了它的秘密，可我决不至于那样去做，若不是有一次我偶然看到它离开巢穴，对一只伯劳鸟实行突然袭击，这只鸟正在临近的一棵树上，把鼩鼱穿在刺上，我一直观察着这一切。没能得到那只老鼠，猫头鹰即刻返回到它的洞穴，自从那时起，我一旦去那边，总是寻找它。就在当天晚些时候，很多成群结队的鸟和行人经过它，但是，它并不在意，他们也是如此。当我路过，停下来向它打招呼时，它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似乎认出了我，马上畏缩起来，以怪诞和好奇的样子消失在它隐蔽的门后。当它不在，或是在观望时，要判断目标可是需要最好的眼力，因为空穴本身和它完全一模一样。如果将整个情况加以详查，也不会更好地解释它的意图。猫头鹰总是站得很直，露出的是淡灰色斑驳的前胸，双眼紧闭，仅留一条缝，双耳略微凹陷，嘴埋在羽毛里，一动不动，整个姿势处在沉默的等候和观察状态。在黄昏，如果看见一只老鼠穿越公路，或者急行于使其暴露的冰雪上，猫头鹰会毫不迟疑地向着猎物俯冲过去。我认为，猫头鹰已经学会了把我同其它过路人区分开来；至少，当我在它面前停下来时，它明白自己被人注意了，便如我所说的那样，以逗人发笑的姿势退回巢穴。我很高兴地知道，在树上洞穴过夜的鸟，无论蓝知更鸟、五子雀，还是黑顶山雀，都曾经撞上过打瞌睡猫头鹰的爪子。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它们找到了更小的巢穴。夏日的一天，路边的一棵老柳树被风刮倒了，一根腐烂的树枝折断了，露出一窝羽毛未丰的猫头鹰，还有许多蓝知更鸟、金莺和其它鸣鸟的羽毛和大翎毛，这些足以表明为什么所有鸟类都害怕并且痛斥猫头鹰了。
在我们这里，英国家雀的数量迅速增加，这必定会大大增加猫头鹰和其它食肉鸟的食物来源，这些家雀栖息在它们所能找到的最浓密的常青树上、金钟柏和铁杉树篱中，以此来迷惑敌人。猫头鹰这样翅膀柔软的敌人，要溜进这样一个藏身之处也会碰响警报。
这些麻雀差不多是我冬季邻居中最值得注意的，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群注视着我把母鸡饲料端出来，然后就任由它们来分享。我相当支持它们的睦邻关系，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们惯常栖息的李子树下，雪地上覆盖了一层果芽。经过一番调查，我发现那棵树上的叶芽差不多都被拔光了，鉴于我已经撒给过它们碎玉米，麻雀这样做，就属于不友善了。所以，我马上向它们发出正式警告，我们的良好协议结束了。最好是给它们一下子来提个醒。我使劲往它们当中投石头，手里握着石头，追逐它们，吓唬它们，但是，这些仅仅是提示它们，我的猎枪已经在角落里做好准备了。那些麻雀大为光火地离开了，好多天没有回来，它们一定是害羞了。无疑，我们向这些麻雀发动严厉战争的时刻即将来临，长久以来，欧洲大陆的人们就不得不如此。然而，杀死这些小坏蛋，我们唯一拥有的旧世界的鸟，绝非易事，当我拿起枪要向它们射击时，我会回忆起赞美诗中的句子，“我警醒不睡， 我像房顶上孤单的麻雀。”这个回忆可能促使我放弃了行动。麻雀具有旧世界的那种坚韧和强大的繁殖能力，它们聪明，生命力顽强，我们不久就发现，没有什么小事能使它们受到束缚。我们本地的鸟却大不相同，繁殖力低，不那么精明，缺少攻击性，不能持之以恒，反应能力较差，理解危险或是敌对鸣叫声的能力较弱，简而言之，不太成熟。实质上，我们大部分的鸟都是野生的，文明世界并没有改变它们什么。尤其是在冬季，它们在我身边掠过，一窝蜂地在我周围转悠，加拿大麻雀、雪鹀、角百灵、腊嘴鸟、金翅鸟、雪松鸟，它们在果园里以冻苹果、雪松浆果、枫树芽、花楸的浆果、朴树或田野中不受大雪影响的杂草种子为食，或是以散落在仓前空地上喂牛的那些干草的种子，或是遥远草垛上的草籽为食。但是，它们却不留意人类，也不改变它们的习惯，来利用人类在自然中的优势。许多腊嘴鸟会来到你的门廊，吃金银花或忍冬属植物的黑核果，或是在你窗前能够看到的地方吃花楸果，但是，它们不了解你，它们天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你，就像在它们北方的故乡，看一头熊或驼鹿一样，你的房子对它们来说，只不过是一块突出的岩石。
实际上，在我冬季的邻居中，唯一来敲我房门的是那些五子雀和啄木鸟，这些鸟不知道那是我的门。我的寓所上面覆盖着小栗子树皮，我猜想，那些鸟误把它当做了一个应该能获得美餐的巨大木桩 （其实，里面连一个蛀书虫都没有），它们响亮的敲击声，经常使我以为真有客人来访了。我在树皮的裂缝里放了一些山核桃碎片，这样，就能吸引五子雀；窗台上的一块骨头不但吸引了五子雀，还吸引了毛茸茸的啄木鸟。透过窗户，它们往里面偷偷地看着我，叼走了我的骨头，往往都是没什么肉的骨头。在窗户前面几英尺远的树上，钉上一块骨头，既能吸引乌鸦，又能吸引较小的鸟。甚至是石板色的雪鸟，一种食籽雀，偶尔也会过来啃一啃。
对于树上和窗台上的骨头，似乎认为自己拥有最大权力的是毛茸茸的啄木鸟，在冬季的鸟当中，他是我最喜爱的邻居，本章的其余部分，我将主要致力于对他的描写。他的巢穴离我自己的寓所只有几步远，在一棵腐烂的苹果树枝上，是他在几年前的秋天凿的。我说 “他”是因为他头顶上的红色羽毛表明了性别。关于鸟类学，对于我们作家来说，似乎并不是普遍了解的，我们的某些啄木鸟，大概整个冬天都居住在这里，每个秋季在一棵树的树枝或树干上挖洞，在里面过冬，春天，这个洞穴就会被抛弃，可能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建造新巢的地方。迄今为止，据我观察，这些洞穴都是由雄鸟钻出来的。雌鸟在哪里安身，我所知不多，我猜测它们用的是前一年雄鸟丢弃的洞。
我提到的那个特别的啄木鸟，四五年前的一个秋天，在我的苹果树上钻了第一个洞。他占领了这个洞，一直到第二年春季，才放弃。紧接着来到的秋季，他开始在一个毗邻的树枝上挖洞， 比上一个洞要迟一些时候，在他差不多完成一半的时候，一只雌鸟占有了他过去的洞。我遗憾地说，这可真的激怒了这只雄鸟，无论何时，只要她在场，他就会去骚扰那只可怜的雌鸟。他满怀恶意地向她展开猛攻，驱赶她。在一个寒冷的十一月的早上，当我经过这棵树的时候，我听到这个小建筑师在他的洞内敲击的声音，与此同时，那只被骚扰的雌鸟栖息在另一个洞的入口处，似乎很想出来。大概是又怕又冷，她竟然在颤抖。我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只雌鸟不敢出来，怕惹怒那只雄鸟。直到我用枝条使劲地敲打那个树枝，她才出来，企图逃跑。但是，她离开那棵树还不到十英尺远，雄鸟就穷追过来，几分钟之后，把她赶回到同一棵树上，她试图在那些树枝当中躲避他。几天以后，他用下面的巧妙方式，使自己摆脱了令他讨厌的邻居：他把另外那个洞完全毁掉了。他在那个洞的底部钻了一个孔，让光线和冷空气透进来，那以后，我在那里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雌鸟。我没有看到他破坏这个洞的过程。不过，一天早上，我看到它的底部被扎破了，所有的情形似乎都在表明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除了交配季节外，鸟类大概不会有这么英勇的行为。我经常看到雄啄木鸟把雌鸟从钉在树上的骨头那里赶走。当她跳来跳去，最后在另一头，胆怯地啃一点骨头时，他很快就会恶狠狠地向她冲过来。那时，她就会躲到他后面，一直等他吃饱了为止。雌鸟的地位，与野蛮部落中的妇女地位大体相同。大多数重活都落到她身上，她全部的所有往往都是男人剩下的。
我的鸟是一只真正的小野蛮，不过，我还是把他视为一个邻居而珍视他。在寒冷或是暴风雪的冬夜，知道他在他温暖舒适的巢穴里，我就感到很惬意。天气恶劣不适合外出的白天，他也待在那里。当我想要知道他是否在洞里时，我就去连续敲打他的树，如果他不是太懒或太冷漠的话，耽搁一会儿，他会在大约十英尺高的圆圆的洞口，伸出头来，探询地俯视着我，后来，有的时候，我有点恼怒地认为，他的神情几乎等于在说，“别这么老来打扰我，我会感谢你的。”日落之后，当我招呼他时，他不会再把头伸出来了，但是，当我走开时，能瞥见他在洞里面，冷冷地悄悄打量。他是一只起床很迟的鸟，尤其是寒冷或不合意的早上，在这方面，他与谷仓家禽挺像；有的时候，在我看见他离开树之前，差不多已将近九点。而且，他回家也很早，要是白天感觉不愉快，下午四点就回到他的家中了。他独自生活；在这方面，我可不能把他推举为榜样。我想知道他的配偶在哪里。
我在毗邻的果园发现了其它几只啄木鸟，其中每一只都有一个相似的家，都过着这样孤独的生活。有一只在我唾手可得的一根干树枝上挖了一个洞，同样也是在九月。但是，这棵树选得不太妥当；那根树枝腐烂得太严重了，而且，这个工匠把洞挖得也太大了；有个地方碎了一块，结果洞的外壁出现了一个孔。于是，他又到下面几英寸的树枝上，重新开始挖一个宽敞的大房子，可这次离表面也是太近了，那个地方，几乎没有多少树皮来保护他，而且，树枝已经摇摇欲坠了。然后，他又尝试了一次， 到更下面的树枝上，钻到一两英寸深时，他似乎改变了想法；停止了工程，我推断，这只鸟明智地放弃了这棵树。
在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雨天，我路过那里，伸进去两个手指，触摸到一个柔软又温暖的东西，我感到很惊讶：当我撤回我的手时，那只鸟出现了，显然并不像我一样惊讶。当时，它把家安在老树枝上，这是一个让它遗憾的决定，不长时间以后，在一个暴风雨之夜，那根树枝折断了，掉在了地上。
“树枝若是折断了，摇篮就会掉落，
宝宝，摇篮和一切，都会掉落。”
如果像通常一样，在树枝朝下的那个面，挖一个舒适温暖的窝，就会风雪不侵。十二月下旬，翻越一座树木茂盛的高山时，猎狐狗的吠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新雪上撒落着一些鲜黄色的碎屑，我立刻想到了我的那些啄木鸟。环顾四周，我看到一棵幼小的黄色桦树，一只啄木鸟正在上面忙着挖洞。洞口离地面大约十五英尺高，圆得像安了一个罗盘。它在那个树的东面，躲避占优势的西风和西北风。由于它的直径接近两英寸，不可能是绒啄木鸟所为，一定是毛发啄木鸟或者黄腹啄木鸟所为。他的家可能被狂风毁坏了，因此，他正在给自己预备另一个洞穴。在挖掘洞穴的过程中，这些啄木鸟更喜欢干燥易碎的树干，但不要太软的。他们水平地挖进到树干中央，然后向下转，洞宽随深度增加，直到形成那种深凹的长梨形为止。
我们的啄木鸟拥有另外一个特点，使其深受我的喜爱，这些特点显然还从未被我们的鸟类学家察觉，那就是在春季，他们有击鼓的习惯。他们是不能唱歌的鸟，然而却都是音乐家，他们使干树枝发出动人的音调。在寂静的三月或四月的早上，你认为果园或是附近森林传来的宏亮铿锵的锤击声，仅仅是那些鸟在准备它们的早餐吗？那是绒啄木鸟，他敲击的力度可不小啊。但是，他不是在敲食物之门，他在敲春天之门，在他狂热的击打下，干树枝被震得颤巍巍的。或许，在某个偏僻的山区湖泊，他们整齐有序的节拍，打破了沉默，头三下是连续的敲击，接下来的两声很大的敲击，则间隔较长，那种声音对灵敏的耳朵产生的效果，就仿佛孤独本身终于找到了一个声音，那种有节奏的声音不就是一场深思熟虑的音乐表演吗？事实上，我们的啄木鸟与流苏松鸡一样都是很有特点的鼓手，它们借助特定的树枝和树桩来实现那个目的。它们的表达需要极其明显，就像鸣鸟一样强烈。它们发现在风干的树枝里面有音乐，可以在它们的嘴下激发出来，这是不足为奇的。
几个季节以前，一只啄木鸟，可能是单独的一只，成了我现在的冬季邻居，三月初，在附近狭长的林带边缘，他开始在一棵腐烂的苹果树上敲鼓。在寂静而又温和的清晨，在我起床前，或六点半之前，透过窗户，总会听到他，相当轻快地一直敲下去，直到九、十点钟，在这方面，他与松鸡很相似，他们大都在上午连续发出那种有节奏的声音。他的鼓是一根干树枝的残根，大约有人的手腕粗细。树是死树，中心已经腐烂，但外壳坚硬且有共鸣。这只鸟每次在那儿会敲击上一小时。在击鼓间歇，他会用嘴整理羽毛，好像在等待雌鸟的反应，或某个竞争对手回应的鼓声。在树枝上击鼓的时候，他的头甩动得是多么迅速啊！他的嘴明显磨损了树皮。当他希望变调的时候，他经常会把位置移到一个一两英寸的树节上，这样可以发出较高的刺耳音调。当我爬上去检查他的鼓时，他感到非常不安。我不知道他在附近，他好像是从很近的一棵树上看见了我，然后匆忙地来到这临近的树枝上，张开全身的羽毛，尖声惊叫，显然在质问我和他的鼓何干。我在侵犯他的隐私，玷污他的圣地，那只鸟大为恼火。几周之后，雌鸟出现了，实际上是他的鼓声吸引来的，他迫切的、再三重复的广告得到了回应。然而击鼓声没有停止，而是和从前一样热烈。如果一个配偶是以击鼓声赢得的，她会留下来，受到更多鼓声的款待；求爱不会以婚姻而告终。如果那只鸟以前被这音乐感动过，她现在会更感动。除此之外，为了鸟巢和幼鸟，也为了配偶，这些温柔的神明需要抚慰。一段时间之后，第二只雌鸟来了，那时，这两只鸟之间会有一场战争。我没看见它们互相厮打，但是，我看见一只雌鸟在那附近追逐另一只雌鸟，使之几天都不得安生。很明显，她试图把她从附近驱逐出去。她偶尔也会简单地敲敲鼓，好像在给她的配偶发送一个胜利的消息。
并非每只啄木鸟都有自己特定的干树枝，让它们始终可以敲打，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树林里到处都有合适的树枝，实际上，为了觅食，它们几乎到处敲鼓；但我相信每只啄木鸟都有自己喜欢的位置，像松鸡一样，会经常去那里，尤其早上。枫树林中的制糖人注意到，这种声音来自于同一棵树，或在他露营地周围的树，极其有规律。
在我家附近有一只啄木鸟，在一根电线杆上已经敲了两个季节，而且，他能使电线和玻璃绝缘子发出铃声。另外一个鼓在葡萄藤凉亭尽头的一块薄板上，每天早上，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得到。
我的一个住在南部城市的朋友告诉我，一只红头啄木鸟在他邻居房子上的避雷针上敲鼓。他说，在某些季节，几乎每个晴朗的早上，多半都能听到这种悦耳的敲打声。“他那唧唧的叫声和他的轻敲之声交替出现，在凉爽的秋天般的清晨，让人感觉十分惬意。”
扑动
的鼓声似乎比绒啄木鸟要杂乱。他春天的呼唤是那种响亮的长音———维克，维克，维克，维克。然后，在最后一个音符传到你的耳鼓之前，他开始用嘴轻轻敲打他的栖木。我见过他栖息在谷仓的梁上。木公鸡，或称红冠啄木鸟，我们北方鸟类中，体型最大也最为野性的鸟，我从未听到过他的鼓声。他的敲击会唤起回声。
当啄木鸟正在寻找食物，或围攻某个隐藏的幼虫时，他的锤打声是闷住的，或者说捂住的，只有几码远的范围能听得到。它只在树皮脱落的、风干的木头上，才会敲出春天的晨号，向他的配偶求爱。
威尔逊显然熟悉啄木鸟的这种春天的鼓点，但他完全误解了它。谈到红腹啄木鸟时，他说：“它像其它啄木鸟那样，在死树枝上发出咔哒咔哒声，如此猛烈，为的是在寂静的天气中，让半英里以外都能听到，然后好听到被这声音惊起的昆虫。”他更想听见的是对手的鼓声，或雌鸟简短而害羞的回应；因为这些干树枝上根本没有昆虫。有一次，我看见绒啄木鸟在敲鼓，一只雌鸟穿过那棵树，飞得很快，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降落下来。他立即停下来，表面上保持原地不动，连肌肉都没动一下。我猜想，那只雌鸟已经答复了他的广告。她在树枝间掠来掠去 （可以从头部后面没有深红色斑点分辨出雌鸟），显然满怀心事，时而羞涩地、试探性地敲敲鼓。雄鸟观察了一会儿，确信她是当真的，就开始演奏他最热烈的曲子，然后期待着她的反应。当她羞怯而迅速地返回，雄鸟离开他的栖木，寻找较近的地方来熟悉那只谨慎的雌鸟。这个小小的调情是否能成长为一桩婚姻，我不得而知。
绒啄木鸟有时被指责损害苹果树和其它果树，但是掠夺者大概是那种数量较多较罕见的黄腹啄木鸟。秋季的一天，我抓住了这些家伙中的一只，当时他正在一棵苹果树上挖他的几排小洞。它们呈一系列的连环状态，一个在另一个之上，围绕着树干，有的深三分之一英寸。挖这些洞显然是为了接近多汁的嫩树皮，或所谓的形成层，它紧挨着树的硬木。树枝的健康和活力就那么被它们损害了，并且常常会死掉。
在接下来的冬天，那同一只鸟 （有可能是）在我窗前敲打一棵糖枫树。如果白天阳光明媚，树液就会渗出来，他在那里消磨大部分时间。他知道哪些日子树液渗出通畅，就会马上准备他的美酒。冷天和阴天从未见他现身。他还知道该敲打树的哪一侧，回避缺少阳光的北面。如果挖了一排的洞，也没能使他满意的话，他就会另挖一排，轻而易举地迅速钻透树皮。那么，如果这一天天气温暖，树液就会大量地流出来，他就会长时间栖息在那些洞旁，持续地痛饮糖枫树液，那些树洞也很快会填满了树液。他以优雅、亲切的方式做着这一切，那情景总能使人联想到什么。他在树根附近挖了一排小洞，其它的洞更高些，当这些洞变满的时候，他就会轻松地在树干上从上往下跳，每一次跳，他都把尾巴向外甩，头向内。当那些洞冻结了，或者他的饥渴得到满足时，他会蓬起羽毛，蜷缩成一团，栖息在树干侧面，在阳光下打盹。他在不太远的一棵苹果树上的洞里过夜。他显然还是一只幼鸟，还没有长出成熟的雄性或雌性的羽毛，可是，他知道要敲哪棵树，在哪里敲。我看见他在附近好几棵枫树上挖了洞，但没有橡树或栗树。我在他的树液工厂上钉了一块肉骨头：那只绒啄木鸟一天好几次去那里就餐，五子雀来了，甚至雪鸟偶尔也来尝一尝。但这只吸汁啄木鸟从未碰过它，甜美的树液已让他心满意足。这种啄木鸟在这个地区不繁殖，数量也不多，只是在更寒冷的几个月里，有时会偶尔碰见离群的一只。随着春季临近，我提到的那只已经离开了。
有关我树上邻居的故事，我必须一直写到最近的日期；所以，时隔一年之后，我增加了以下的记录。二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一派春天的景象。清晨，我听到了第一只麻雀的唧喳，还有盘旋于空中的猫头鹰第一声凄厉的尖叫，大约七点钟，我的小朋友开始敲鼓。刚开始的音符还犹豫不定，间隔时间较长，可是渐渐地，他活跃起来了，鼓声变得热烈生动起来。随着季节的推进，他不再居住在他的旧巢了。我总是去那儿敲一敲，可他不在窝里。他出去玩了吗？他的血液里荡漾着春情吗？过了一段时间，他的鼓声没有那么频繁了，最后，在四月中旬，完全停了下来。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了吗？还是追随他的美人儿，漫游到了清新的原野？很可能是后者。我所观察的另外一只鸟也在春天离开了他的住所。这仿佛已是惯例。鹪鹩、五子雀和山雀接管了这些被抛弃的洞穴，它们还常常发生一些有趣的争议。一些五子雀常在这些洞中过夜，一些鹪鹩和山雀也在里面筑巢。我进而观察到，绒啄木鸟为了建巢而挖掘的洞，入口要比过冬的巢穴小。这无疑是为幼鸟更加安全着想的。
下一个秋天，那只绒啄木鸟在那棵老苹果树上挖开了另外一个树枝，但还没等他建完巢，那只大的毛发啄木鸟就出现在现场。十一月一个霜冻的清晨，我听见他发出响亮的咔嗒咔嗒声。声调中传递出急躁和愤怒的情绪，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到，那只鸟向绒啄木鸟一直忙着的那棵树飞去，猛然落到他的洞穴入口处。树皮和碎屑在他的强有力的击打下纷纷扬扬坠落，然而，在我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之前，他已经彻底毁坏了绒啄木鸟的那个巧妙的圆形入口。他凿开了一个很大很粗糙的入口，可以容他自己出入。我把他赶走之后，我喜爱的鸟回来了，但他只是对他的城堡废墟观察了一会儿，就飞走了。他徘徊了一两天，然后不见了踪影。那只大的毛发啄木鸟在那个洞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被我赶了出来，也旋即离开，但在那之前，他已经毁坏了临近树上的一个洞口，那个夏天，绒啄木鸟和他的配偶就在那里养育了一窝幼鸟，我本来希望那只雌鸟会在那里过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