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栀子留下一吊钱与周婶子,请她张罗人找风水先生定穴、请相邻的妇人准备丧饭。她之所以让周婶子管钱,一是周婶子受了她娘吴氏的恩惠,忙前忙后肯定最是尽心,二是因为周婶子在银钱上惯于精打细算,现如今她们的处境,能省下一个铜子将来都是有大用处的。
安排好周婶子这边,她想着孝服还未做好,回房换了一件平时在家穿的素白小袄,这才去见躺在果子床上不言不语的吴氏:“娘,我想与德三叔去一趟城里,去给爹选寿材。”
吴氏望着帐顶,眼中空洞无神,对栀子的话置若罔闻。栀子在心中叹了口气,退了出去。她去江陵城里并非完全是为了挑选寿材,而是,她想见见杜镖头,请他引见一下托镖的主家,好求主家将赔付失镖银子的时间延到年后。仓促间卖地,只能贱卖,卖不上市价不说,遭人压到半价都是可能的。若是地卖贱了,肯定难以凑出要赔付主家的一千两银子。
在门外,她看见了眼睛红肿的果子,再次在心中叹了口气,安慰了几句,又嘱咐道:“家中其他事情你且不要管,只须好好照顾金宝,然后寸步不离的跟着娘,防着娘犯糊涂。我去一趟城里,过了午就回。”
“姐姐,我怕!”果子一说话,又是满眼的泪水。
栀子从腋下扯出一块巾子替果子揩干泪水,轻轻的安抚着:“不怕,爹没了,还有娘与我呢!”
安慰了一阵,果子平静了些,恋恋不舍的送姐姐到院门口:“姐姐,你一定要回来。”
栀子出了院门,德三已经套好一辆牛车。望着那辆只有一张木板两个轱辘的牛车,栀子微微有些讶异,“德三叔,哪来的牛车?”这时节的牛可比人精贵,十里村只有秦家养着两头牛,农时租给人耕地,平时都被当宝贝疙瘩似的好吃好喝的供起来。
德三闷声闷气的答道:“我想你第一次出门肯定走不了远路,所以管秦家借的,上来吧。”
“多谢德三叔。”栀子心中感动,缓缓的爬上牛车。
见栀子上车,德三挥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在吱吱呀呀的车轱辘转动声说了句:“这有啥谢的。”
十里村距江陵不远,行了大概一个时辰就进了城。江陵不大,有纵横交错的东南西北四条街道,栀子来这个时代两年,这还是第一次进城,可第一次进城却是这样一种境况下。街市上就是再繁华她也无心欣赏,让德三直接将牛车赶到棺材铺门口。她选的是铺子里最好的黑漆描金寿材,八两银子整,付了定钱,约定马上将寿材往十里村送。
她又去成衣铺子买了一套天青色的软缎长袍,花去了二两银子。她想,爹辛苦一辈子去了,她想让他穿一次一辈子都没有舍得买的软缎衣衫。
办好这两样,她才对德三道:“德三叔,我想去见杜镖头。”
一路上德三见栀子办事利落,一点也没有乡下姑娘的扭捏,心中暗暗惊奇。这时听了栀子的话,忙应道:“是该去一趟,昨日我只忙着照顾福禄,还没有抽出空去镖行说一下失镖的事情。哎——也不知道杜镖头有没有听人说起。”
威远镖行是一桩三进的宅子,坐落在南街街尾,在南街上并不显眼,可与兰家乡下的院子相比,又不知气派多少倍。
杜镖头不在,说是亲自押镖去了。栀子被一个五六十的老人领到了后院杜镖头娘子黎氏的住处,路上她旁敲侧击的问过老人,知道黎氏是个爽利的妇人,镖行上上下下都做得了主,她这才安心了些。
到了一间厅堂式样的屋子,她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高壮妇人坐在圈椅上与她笑,料想这便是杜镖头的夫人黎氏,便紧走几步拜了下去:“杜婶子安好。”她没有称杜夫人,而是叫杜婶子,是想在称呼上拉近与黎氏的关系,方便一会说事情。
黎氏盈盈笑着起身将栀子扶起来,嗔道:“快起来,大冷的天地上多凉啊,看看,手都冻僵了。”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插到栀子的头上,口中玩笑着,“你这一拜,我少不得要给你见面礼。”
栀子没想到黎氏会如此热情,微微楞了一下,然后才诚心谢过。
黎氏将她拉到身边的圈椅上坐下,“这有什么可谢的?怎么着也要当得起你刚才的那声婶子啊。”
栀子勉强笑了笑。
黎氏又问起栀子家中的情形,作势要与栀子闲话家常。栀子哪里有心情与她扯闲篇,答了几句,然后找了个空子说了失镖爹爹过世的事情。
“有这等事情?我们当家的不在,镖行的镖师也全都出去了,我在后宅中竟没有听说发生了这等事情!”黎氏只是不信。
栀子微微点了点头,“难道我还能拿这等事情来哄婶子不成?”
“这么说来,这事竟是真的了?”黎氏用巾子试了一下眼角的泪珠,然后将栀子拉入怀中,轻拍着栀子的后背:“好孩子,苦了你了。现在出了这等事情,该怎么办好?哎——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一时也拿不出主意来帮你。”
“帮你”?听着黎氏话中的这两个字,栀子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她晓得,黎氏这是在将镖行往外摘。要是此时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估计黎氏马上就要搬出当初立下的契约说事了。
栀子苦笑了一下,从黎氏的怀中挣扎出来:“婶子放心,爹临终前交代过,让我卖了田地也要偿还失镖的损失。我来找婶子,就是想婶子帮忙跟主家说一声,能不能宽限几天,等到年后我把田地出手后再赔付。婶子也知道,货急则贱,家中田地这样急于脱手也卖不到合适的价钱。”
听栀子这样说,黎氏松了一口气,面带戚色的道:“这倒是,我这就使人去主家求一下情。”顿了一下,她又道,“只是我听当家的说过,托这趟镖的主家不易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
“不管能不能答应,总得试一下才知道。”
黎氏拍拍栀子的手:“正是这个理。哎——我白活了几十岁,处事竟不如你这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利落。”
栀子在心中冷笑了一下:我还不及你一根小指头呢!不过她面上还是没有表露一分。
黎氏差刚才领栀子进来的那个老人去找主家商量,黎氏与老人说话时,栀子仔细听了一下,主家是元氏绸缎庄。
在镖行等了不多时,那个老人回来了,一进来就将经过说与黎氏听:“掌柜的说了,他这批蜀锦是赶着年节卖的,现在失了镖,他们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追究镖行耽误他们生意的责任,但赔付的银子无论如何不能等到年后,他们还要用这笔银子再从府城买一匹蜀锦做元宵节的生意。他们掌柜的说,如果现在不赔付,他们马上就要报官。夫人,小的听人说元氏绸缎庄主家来头不小,连县令大人都不敢得罪他们。”
闻言,栀子一脸惊惶的望着黎氏,期期艾艾的道:“婶子,这可怎么办好?要是家中的地能够按市价卖,家中还能勉强凑出钱来,可要是现在贱卖……这还差着一大笔呢!我上哪去筹钱去啊!”一边说着,她一边嘤嘤的哭了起来。
刚才那老人说主家要追究报官的时候,她看见黎氏慌乱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就这短暂的一下慌乱,让栀子醒过味来,她爹与镖行的确签过契约书,赔付肯定赖不掉,但主家当初托镖找的可是镖行,现在出了事情,理当也会找镖行,她现在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主家的逼迫……她现在说这些,就是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将这个烂摊子丢回给黎氏去解决。
黎氏脸色阴沉,半天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抬起头来看着栀子:“好孩子,你家中的地我也知道,正好我娘家兄弟说过要买地,不如我做个中人,你将地作二十两一亩的价钱卖给她吧。”
什么兄弟买地,肯定是自己想买下。栀子也不点破,她的原意是想让黎氏先垫付赔偿的银子,然后她慢慢寻一个买家将地卖了再将银子赔给镖行。却没想到黎氏会提出买地,不过这样也好,反正都是要卖,卖给黎氏倒省的到处去寻买家了。
“婶子的兄弟要买地,我们理应比别家便宜一点,可我爹在世时盘算过,按市价二十五两一亩我们才能勉强凑出银子来……”
黎氏咬了咬牙:“好孩子,我也晓得市价,只是我兄弟住在千元村,他买十里村的地以后收种都极不方便,他买你的地也就是帮帮你,价钱肯定不能出到二十五两去,不然他就亏了。”
栀子打定主意,二十五两一亩她一分都不会少,她很诚恳的望着黎氏:“既是这样不便,婶子的兄弟也无需只为了帮我们而亏了自己,我还是找找其他的买家吧。只是,一时半会买家也难寻,恐怕……”
黎氏将栀子看了好一会,才缓缓的道:“就依你说的二十五两,今晚我好好与他说说看,你明日将地契拿过来吧。”
“婶子,我娘病着,弟弟妹妹还小,家中正在为爹准备丧事,明日恐怕我脱不开身。”栀子说的是实话。
“那……我明日让我兄弟去寻你。”黎氏想了想,“好孩子,我知道不该在你爹丧事的时候来寻你卖家产,可主家逼的紧,我想着你急需银子,这也是为你考虑,你可不要怪婶子啊。”
“我省的。”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栀子不去理会黎氏的虚情假意,“我不敢久在婶子这里呆,婶子,我得先回去了。”
黎氏说了两句客套话,不再挽留栀子,只将她送到镖行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