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可以看见,坐在那中央的林心城,不时拉扯着衣角。
应该是在紧张吧!第一次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弹琴。换做自己,也会吧!她苦笑了一下。小婶和小叔很紧张地走到心城的身边,然后低声说了话,那么远,谁都听不到。
然后退回来了之后,心城就开始弹琴了。
先前她是听过的,所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开始打量起人和物。
看了几眼,又被耳边急促的钢琴声唤回来,好像,跟之前弹的不同。这乐曲,似乎更好听了。但是她毕竟也没想起,上一次听,也应该是一年前的事了吧!这一年,任谁都悲喜交加地努力成长。自己不也是么?自从一次数学不及格,看见外婆的失望表情,以及邻居的冷眼的嘲讽后,往后,她还不是每次都以满分的成绩待人。她只想让外婆在邻居的面前,能多点光彩的神色。她也喜欢看见,那些同学羡慕的表情。而那些比别人多一倍的学习时间,根本微不足道。小孩子的世界,应该有二十八小时。可以不劳费其余心神,专一地对待某种想要达到的目的。就像缺根筋的大人,一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拐弯只要达到目的,也好。
于是她转过头去,专注地听。
也不清楚是什么乐曲,但是,好听就是。
心城坐在那里,不像之前那样紧张,但是她还是看见那张紧张的脸,绷得紧紧。但手指却行云流水般,在琴键上跳跃。就像是跳橡皮筋出神入化的小女孩的脚。
一曲毕了的时候,他的汗水,滴了下来,明明不热呀!美景在笑。
身边的大人们,都鼓起了掌。
或者被错愕到了,美景也都鼓起掌。
她好奇地去看小叔的脸,那时候,她应该看不懂,一种叫做如释重负的表情吧!但是,就是那样的表情。她又转身,看心城对着下面的老师们鞠躬。林美景想笑,因为心城的那个动作,弯着腰下去的时候,就像是煮熟了的虾。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没人能告诉她,反正她上学的事,还没着落呢!只看着心城铁定能进艺术学校的表演,她心里竟然有莫名的兴奋。应该是,比如血缘这个事实,还是会作怪吧!毕竟,他是我弟弟。她能这样想。心城走过来的时候,前方的老师已经掉头看着林多年,说,“你儿子?”
“是的是的!”似乎是很欢喜,但是表情看不到,美景只看着心城走过来,然后小婶走过去牵她,表情很慈祥。
“妈妈!”我可以这样叫她么?美景心里又开始这样想了,真要命。
中年男人伸出手来与林多年握手,微笑的表情让林多年更觉得春风拂面。
“不错不错,才八岁就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平,有一定的天赋,后天多培养,他日必定有一番作为。”
“是是是!那还得多让您们费心。”
“这当然的,这学生,我收定了。哈哈哈哈!”
“那最好那最好。”
已经没有再多的话语去回应这样的称赞了,林心城站在一边,母亲牵着他的手,春风满面的。林美景也笑,笑父亲憨厚的表情和动作。
4
已经不是在小镇或者乡下的时候了,想撒野出去跑跑随时都成。这座陌生的都市,一到了夜晚,就如同张着大嘴的钢铁怪兽,往黑暗里走,就仿若走进虚无。可是,多年后的那个夜晚,那些曾经纯真的小孩,选择在人世消失的时候,并不是以死的形式,而是遗忘。谁都知道,没有谁真正死去,真正的死,在于人世对于他的遗忘。记得看海贼王的时候,有过相似的一句话。
离开那间教室之后,林多年和妻子都去帮心城办理入学手续,从一间间的小屋里进进出出,看起来很是繁忙。心城和美景坐在树下,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两人依旧还是陌生,随口张开,想要说什么,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林美景习惯了没人说话,然后长期对着外婆和墙壁以及课文发呆的日子,别人写一页的作业,她会不自觉地写多几页,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笑地说,林美景多勤快,而且成绩也那么好。她有很好的笑脸,来掩饰很多的寂寞。那么小的年纪,不懂得寂寞是何种感觉,也不懂得关于人情的冷淡。她只知道,好好读书,有好成绩,外婆很高兴其他人很羡慕,然而,这就是她上学后的所有了。
林心城在迷恋上钢琴之后的那段时间,也常常一个人一整天不说几句话,坐在钢琴上,直到疲倦,就往床上躺。但是岁月不能改变一个人原来的本性,除非他愿意改变。他依然是那个小小孩,拥有最纯真最缺一根筋的想法。这不坐了一会,他把眼前能扫描的东西,都扫完了,然后就在脑子里搜索出不多的词汇来组织成能与姐姐沟通的语言。想了很久,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然后才问,“姐姐!你是爸爸的女儿吗?”
“啊!”
“你是妈妈的女儿吗?”
“啊!”
“你也不知道啊!”
“我知道!”
“那是不是?”
“不是!”
“那喵喵是谁?”转得也太快了吧!这话题,林美景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过了很久很久,心城又问,“他是你的小伙伴?”
“不是。”
“那是什么?”
“说了小叔也不给我把它接过来。”
“哇!你想把他带来我家啊!”
“嗯!心城你可以让小叔和小婶让他来么?”
“应该可以吧!”心城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又问,“那他和我一样大么?”
“它是一只猫啦!傻瓜。我叫它喵喵,因为外婆说,别给猫取名,不好。”
“啊!猫啊!”很惊讶的语气,但随后还是失落地说,“我没养过猫,爸爸说小狗小猫会乱撒尿,乱掉毛,还会去把我的钢琴抓花。”
“喵喵不会,它很乖。”
“你不骗我?”
“真不骗你。”
“那好吧!”
他看到美景笑了,很少看到她笑。人开心,就会笑,幸福的时候,也是。所以他相信,喵喵一定很乖巧,所以姐姐才会想它,还有舍不得它。
林多年回来的时候,他们两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里。
该说的话说完了,林美景用树枝,在沙地上,乱写着一些字,阳光透着树叶投射下来,刺得心城根本看不见她在写什么。即使看见了,那有限的词汇,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
“心城,给你办完入学手续了,校服要订做,到时老师会帮你量身高。”
“嗯!美景累么?”妻子郑仁燕过来牵美景的手,试探性地问。
“不累!”
“那我们去初年小学,去帮你姐姐办理入学手续,离这里一条街而已。下个星期开始,你们就要一起上下学,然后,要认得路!心城你要自己走到学校,你姐姐记性肯定比你好,你要牢牢记住从你姐姐学校到你学校的路……”
他们,也都这么啰嗦么?我连脸都没见过。我妈妈叫丰盈。那也是不久前才从外婆嘴里听来的。美景又开始漫不经心地联想。
很多人都一样,越是靠近某种感情的磁场,越是容易勾勒起某种隐藏的情感,然后会越加联想,甚至不惜以梦。
一支笔,戳破一张纸的时候,毫无感情可言。但是,稍微一留手,纸张根本不会破裂,留手的仍然是随心所欲的感情,拿捏得准了,也不会很容易滥情以及多想。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过不了这个难关不是么?
“嗯!走吧走吧!美景那么懂事,你就少操点心了。现在心城又那么争气。”笑得眉边的皱纹都提前出来了,美景看了一眼小婶,然后也微微笑了下。
不懂得想那么多,如果换做以后,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觉得,是看我懂事,然后没那么费事需要照顾的时候,接回来,还可以当林心城的一个兼职保姆。哈哈!两全其美口碑皆实的举动。但是她没有,多年后,她仍然会记得刚开始和心城的不和,但是知道他也比她小两岁,而且很多事情,没有独立思考过,他不会懂其中的利弊。而且,明明是自己的棱角太尖锐,这世界,唯有永恒的孩童,才保存着永久的纯真,才不会被人得以冒犯。可是,这样的纯真,在踏出石村,在跨过那道街道的时候,就已经轰轰烈烈地逝去了。
“小婶,我想……”
“嗯?怎么了?”郑仁燕刚转身准备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美景才开口说话,所以,有点讶异。
支支吾吾,又不敢说。
心城看了看她,然后才拉了拉郑仁燕的衣角。
然后又看着林多年说,“爸爸,我们能不能要一只猫咪?”
他说的是“我们”不是“她”也不是“我”。林多年皱了一下眉头,心想儿子也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怎样突然想要养宠物。
“其实是我想要。”
“姐姐想她的那只猫咪……”说了之后,又怯生生地看了看父亲,确定表情依然没有愤怒之前又说,“它叫喵喵,姐姐想她的时候,会哭。”
“噢!原来这样,这丫头,跟小婶说就是了,小婶改天帮你接回来?”
林多年看着妻子,又看看美景,依然没说什么。
“那……我可以自己去接它么?”
“嗯!小叔带去你。”
“嗯!谢谢小叔。”
心城对她狡黠一笑,然后父亲牵起他的手,往外面走。
帮美景办完转学手续,然后从初年小学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一家子在学校外面的餐馆吃了饭,就走了出来。三月的阳光不猛烈,风也很温和,空气里有点温和湿润的感觉。玉兰的香味,还留在这条街上。
后来,他们才知道,初年小学和艺术学校相隔的这条街。
叫玉兰。
地点只是双脚与目的的一个停顿,没有谁会真正驻留。但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会记起三月的那个午后,还有那条飘满玉兰花香的街道。
后来小婶跟她说,“美景,你和小婶去买新衣服。你衣服有点旧了。心城你和你爸先回去,要回去练琴。”
林心城来到初年市到现在,估计也没怎么逛过吧?这福利,先给林美景享了。那一刻,她的心底,无比强烈地将丰盈那个名字,扣在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尽管这叫一厢情愿,但是不是么?独立的孩子,总是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可以永久保持这样的一种姿态。
直到,真正的幸福来敲门,然后,她推门而去。
旧时光,消失在岁月的洪流里。
5
信物是心底上的一种纪念,它应当不光是物件,甚至是只宠物。喵喵对林美景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纪念,它刚出生,外婆就把它领到自己的跟前,然后是林美景将它宠溺到而今的模样。小孩子有满腹的直肠心事,恰好宠物不会泄密,所以将所有心事倾倒,也不担心被他人所窥见。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是,直到她还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事实叫血缘。然后,一辈子都割舍不断,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一颗曾经为自己的跳动的心脏。
谁都不是命运的棋子,却安然地被一种现实,推使着前进。
“真的不给它取名字了?”
“不要了,外婆说不好。”
“噢!”心城其实想好名字了,不如就叫城城好了,把小名让给它,顺便可以拉拢一下亲近的关系。但是姐姐不让,所以还是算了。
它原本是住在林美景的房间里的,她的房间有个大窗台,猫砂其实可以放在上面,但是小叔小婶不让,说太危险。于是,喵喵也只好住在阳台。阳台就在心城的隔壁。所以,三月的那个尽头,他常常在夜晚听见喵喵极尽缠绵的叫声。
春天了。妈妈说,它发春了。
所以它就要叫么?
嗯!
花用盛开来证明发春,猫会叫,天会梅雨,空气会潮湿。
然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