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时起,妈就系着围裙整日里有忙不完的家务活。很少见母亲开怀大笑。她总是里屋转到外屋,房前转到房后,扔下抹布拿笤帚,扔下洗衣板拿起针线,收拾完碗筷又去喂鸡喂猪……一个地道的农家妇女,一副纯粹的老太太形象。
我喜欢看妈梳头,妈梳头时非常仔细,呵护头发是妈妈生活中唯一为自己花点心思的事情。而这个唯一,也要排在每天把出工的、上学的送出家门,喂完家禽之后,她才能站在柜子前,对着柜顶上的小镜子侍弄那一头长长的发丝。长长的齐过腰际的发丝被妈那十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编成两条大辫子后,低低盘在脑后,前额上的发丝沿发际挽成稍稍蓬松的云卷,满头发丝没一根恣意飘起的。而妈妈唯一的美发用品则是一块常用常换的榆树皮。每次梳完头,妈都要拿起小镜子对着墙上的大镜子前后左右地照一遍,满意后放下镜子,拿起笤帚弹弹身上遗留的发丝,然后又开始操持家务。
妈妈喜欢干净,她总说:“人要头脚紧俏,才显得有精神。人啊,活就活个精神呢。”我谨记妈妈的话,无论怎样忙,都要把头发梳好。可当时不明白妈说的“精神”是什么。
妈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老,年过八旬,稀稀落落的银丝已遮不住头皮了,可她仍坚持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
我很想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可家中找不到妈年轻时的照片。爸爸说老照片都被哥哥们小时候玩坏了。但爸爸说,妈妈比我漂亮,比我美丽。
我常趁妈做针线活儿或烧火做饭时,缠着她讲过去的事情。妈总是不紧不慢地满足我的要求,而她回忆往事时,脸上总是荡漾出幸福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格外轻柔。我明白妈妈很怀念她的青少年时代。
妈妈出生在一个小商贩家中,外公是靠背布包子走街串巷卖布匹为生的小贩。因为妈妈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所以他要把她培养成有点文化的女孩。妈在私塾里学三年的四书五经后,村里开了大学堂,转到大学堂里又读了两年新文化,毕业便回到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帮外公记账,闲下来就只能做针线活儿,扎花绣朵。直到晚年,妈还常向我介绍绣花技巧,如何在穿破的衣服上用绣花弥补破洞,以怎样的角度描上和衣服相配的花朵。
在我家炕头的大箱子里,有一个用绣花软缎做包皮的包裹,那里有几件妈年轻时穿的衣服,面料比较华贵,式样大多是小立领斜开襟的长袍。妈妈每当打开大箱子收拾衣物时,总是很精心地捧出这个包袱,而每当妈的手指触到这个包时,她的脸上总是出现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一件件抖开旧时衣服,仔细地抚摸着被压皱处,看上去很是心疼。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象着妈穿上这些衣服时的韵味,想象着妈年轻时的风采。于是,鼓动妈穿上给我看。可是,妈总是长叹一声说:“唉!现在谁还穿这个呀。头些年,这东西都是‘四旧’谁还敢拿出来呀。”边说边抖落抖落衣服,又叠起来放回原处。
前几年,参加姨表兄的新房落成典礼,遇见了年过花甲而我从未谋过面的表姐,她说在我身上只能看见一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但在表姐的印象中,还是我母亲端庄俊美。
喜宴后,我随表姐到她家看老照片,在那个精致的木质相框中,前边并排坐着一对夫妇,旁边文雅安静地伫立着一位婷婷的端庄的俊美的赋有青春气息的女子。身着一件小立领斜开襟的旗袍,长长的披发,额头前发际微微蓬松地抱起一个云卷,那根笔直的高鼻梁显得灵气十足,那双杏仁眼含蓄而有神韵。
我看呆了。
这女子如女神一样。
表姐告诉我,那对夫妇是她父母,这漂亮美丽的女子是我母亲。表姐说,她小时候就喜欢与老姨玩。她不仅喜欢看老姨的脸、老姨的衣服,还喜欢听老姨唱歌讲故事,更喜欢向老姨学那些在学校学不到的《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
回忆往事,表姐泪水盈盈,她慨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千里之遥啊,见老姨一面都难。她说老姨本该在村里读完小学后,到城里读女中。可是,受封建礼教约束,最终窝成了村妇。她为我母亲未能走出农村而惋惜。
啊,妈妈也曾年轻过,她心里的向往不能张扬,她的才华不得施展,她的美丽不得显露。看着母亲那双未被全裹过的脚趾稍有畸形的小脚,便知母亲生长的那个年代,正是新文化冲击旧礼教的时代。外公虽然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但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支配他行动的仍然是封建礼教,妈妈终未能逃脱封建礼教的魔掌。
我常设想,如果妈妈当时走出小村到外边闯闯,或许成为新文化新女性运动的先锋。我想这也是妈妈终生的憾事,难怪她不曾开怀大笑。
母亲以坚强的毅力,忍耐的气度,走过了几十年艰难困苦的岁月。她把青春奉献给了一个农家院,用心血和汗水把儿女们一个个送出家门闯外边的世界。
母亲老年时,喜欢我们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无须给她买什么,只愿意给她把头发梳得整齐,衣服穿得干净合体。每当我给她梳头时,她年轻时的身影就映射在眼前,款款地向我走来,是那么端庄俊秀,稍微蓬松的发际,小立领斜开襟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