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去年年末，我在邻街的书摊上买了一本韩少功的小说《马桥词典》。回家一读，就爱不释手了。这本“词典”还没读完，我就又去买了一本，包好，寄给了一个叫北狼的人。
北狼是我的朋友，也写小说，写得很“鬼”。还没出道，如果不出现意外，如果他持之以恒地写下去，那么他出道的日子为时不远了。我们有一年没见面了，突然见面他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于是我很激动地向他介绍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他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也有些激动。他说，我住在县城，你知道，县城的新华书店除了武打就是言情，这样的好小说根本看不到。我当即表示，再买一本送他。他听了，很高兴。过了一些日子，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干什么呢？他说，读《马桥词典》。我问，感觉如何？他说，好。
这年春节，我和北狼同桌喝酒，喝着喝着，我说起了我的刚满五岁的儿子刘船。说起儿子，我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北狼在我的讲述中插话，说你可以写一本《刘船词典》。我们两个相视一笑。当时没太在意，过后一想，北狼那厮的主意不坏，为什么不试试呢？
为一个五岁的小崽子编词典，不仅是在中国，就是在世界的文坛上，或许都是首创呢。
《马桥词典》是大词典，《刘船词典》是小词典。
贻笑大方了。
刘船
刘船是我的儿子。刘船，是我儿子的名字。这名字是我给他取的，我为自己能给他取这么好的一个名字，感到自豪。
船，这个字音好，意也好。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只小船，或者是一艘巨轮，在水上，驶向天际，或者是从天际驶来，那意境总是令人神往。我常想，一个人，就像一只船。一个人也应该像一只船，经风雨见世面，直挂云帆济沧海。人不应该像一棵树，一辈子扎根在一个地方，直到死也不挪动一步。这种从生到死固守一块泥土的精神令人敬佩，但是没有人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比如犯人，把他们关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是一种改造，一种煎熬，一种惩罚。
刘船音同流传，听着让人感到熟悉而且舒服。
听《北京文学》的编辑说，作家刘恒的儿子叫刘传。刘传，这个名字就一般化了。重名一定很多。作为一个人的名字，刘船和刘传相比，前者比后者无疑要有新意，更好。
在文坛上，虽然我没有刘恒的名气大，他的很多作品也比我写得好，但我觉得，我给我儿子取的名字，要比他给他儿子取的名字好。
我的儿子生于1991年12月10日，属羊。
我的儿子，姓刘，名船，字扬帆，号水上居士。
在刘船两岁的时候，别人问他姓什么叫什么的时候，他会以极快的速度，一口气把他的姓、名、字、号都说出来，或者让问者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或者将问者逗得捧腹大笑。
如果把刘船比作我的作品的话，那么这部作品的开头就不错，估计会是一部好作品。但愿他能成为世界名著。
逆生
绝大部分婴儿都是头部首先钻出母体，这是最正常也是最安全的出生方式。可刘船，却是脚在先，头在后，站着闯进了人间。这种出生方式，叫作逆生。
逆生是危险的，弄不好，脐带会缠在婴儿的脖子上，还没生出来，已经被活活憋死了。那情景就像上吊。产科大夫在刘船即将降临人世的那天，这样对我说，让我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其实，大夫不说我也早就知道，因为我的老婆就是学医的，怀孕期间她已经向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老婆怀孕八个月，到医院检查胎位，大夫说你的孩子是臀位。老婆吓坏了。大夫告诉她一种趴着的姿势，让她每日坚持，说是能把她腹中的孩子的胎位正过来。
姿势是这样的：趴在床上，把臀部撅起来，大腿和小腿之间呈九十度直角，两支手臂前伸，头偏放在臂上。样子很不雅观。每天这样趴两次，每次三十分钟。
老婆就老老实实地趴。让我看她趴着的姿势是不是标准。因为她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又因为当时是炎热的夏天，所以每次趴完，她都累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淋。但她不敢松懈和间断。一个月后去检查，大夫说仍是臀位。眼看就到预产期了，老婆有些绝望。大夫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点燃艾草用烟熏小拇脚趾上的一个什么穴位，每天熏两次，每次五分钟。老婆照办。结果把屋子熏得烟气腾腾，把屋里的蚊子全呛死了，再去检查，仍是臀位。
这十个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是孩子出生时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太亏了。产期一天天近了，老婆说：“大不了就剖腹产，一定要让他活着来到人间！”
瓜熟蒂落。在母体内呆了足足十个月的儿子不耐烦了，要出来了。一天中午，正在娘家吃饭的老婆突然感到羊水破了，老婆的三姐跑到街上，看见邻居家门前停着一辆汽车，就进去请司机把她的即将生产的妹妹送到了医院。后来三姐又给我的二哥打电话，让他去南菜园居民小区西街三号二门，找当时正在家中看书写作的我。我一听，迅速骑车赶到了县医院。
老婆躺在产床上。我站在产房的门外。大夫把我叫去，让我在两张纸上签字，并且对我说，如果孩子生不出来，有生命危险，我们就只有动手术了。我的脑子里当时是一片空白，茫然地点点头。天保佑，臀位的儿子总算顺利地降生了，让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让他的妈妈少吃了很多苦头儿。这小子还算有良心。
有人说，逆生的孩子有个性，长大后能成大气候。我说，但愿如此。
奶嘴儿
在刘船一岁半之前，他的嘴上总是叼着一个奶嘴儿，样子非常滑稽。
那时，每天晚上睡觉，假如不给他的嘴上叼个奶嘴儿，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奶嘴儿一度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成了他的安眠药，成了他良好睡眠的前提和保障。
小时候的刘船，睡眠很少，很轻，稍有响动，他就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大哭不止。哄他的保姆，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在他入睡之前总要在他的嘴上塞一个奶嘴儿。日久，便养成了他的这种不良习惯。
一个橡皮奶嘴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嘬得变了形，变得薄如蝉翼，变得发粘，最后竟像鼓到极限的气球一样，破了。一个完整的奶嘴儿竟被他吃到如此程度，让人不安。
他已经上了瘾，瘾到嘴和奶嘴儿须臾不可分离的程度。十几个奶嘴儿就这样被他嘬薄了，嘬漏了，最后扔掉了。我不知道制成奶嘴儿的橡皮里都有哪些化学成分，但我知道这些化学成分被一个孩子嘬到肚里，肯定是有害的。我就很着急，就想把奶嘴儿从他的嘴里拔出来。
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我轻轻地把叼在他嘴上的奶嘴儿拿走。没了奶嘴儿，儿子会立刻醒来，两只小手四下里摸索寻找。找不到，他便会放声大哭。如果不把奶嘴儿重新塞进他的口中，他是不会止住哭声进入梦乡的。他已在心理上对奶嘴儿产生了巨大的依赖，尤其是在睡眠上，他对奶嘴儿的依赖已经胜过了他身边的父母。
他只对橡皮奶嘴儿感兴趣，对他母亲的乳头早就失去了兴趣。有时他妈妈为了转移他对奶嘴儿的依赖，想用乳头诱惑他，他对此只是报以顽皮地一笑，摇摇头，继续嘬他的奶嘴儿。
奶嘴儿成了他的魂儿了。
若是这样嘬下去，我怕他会落下个兜齿，长大了有损他的形象。
在他一岁半的时候，我想再也不能叫他整天叼着个奶嘴儿四处走动了，再也不能叫他叼着个奶嘴儿睡觉了，我要用壮士断腕的精神彻底根除他的这个不良习惯。
某一天我把他所有的奶嘴儿，全部收拾起来，放在一个他不会自己找到的地方，像戒毒一样强行给他把奶嘴儿戒掉。
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吃不香睡不好，不论他怎样哭闹我都狠着心，绝不把奶嘴儿交给他。他的妈妈对此给予了积极的配合。被戒掉了奶嘴儿的刘船整整瘦了一号，看上去异常憔悴，而且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为了让他在精神上尽快摆脱奶嘴儿，白天我骑自行车带着他到野外四处乱转，夜里抱着他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
慢慢地，他终于把奶嘴儿给戒了。
在他五岁的时候，你问他什么是奶嘴儿，他会指着他妈妈的乳房说，那个就是奶嘴儿。他已经把真正的奶嘴儿忘掉了。
睡觉
婴儿时期的刘船不仅爱哭，而且觉少。别的孩子总有睡不完的觉，头一挨枕头就着了。一觉醒来，就长大了。刘船偏偏在这一点上遗传了我，进入梦乡总是非常困难，两只黑亮的眼睛，不停地转动，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晚上为了打发刘船睡觉，我总要抱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好长时间。我一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轻轻地拍打着裹在襁褓中的他，一边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哼唱着“刘船刘船睡觉吧刘船刘船睡觉吧”，直到腰酸腿痛，两臂发麻。
就这样，刘船的双眼合上又睁开，睁开再合上，如此反复几次，才慢慢地，极不情愿地，走进梦乡。
我如释重负般，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准备长出一口气。我的这口气还没有吐出来，刘船却一步跃出睡乡，发现他不在爸爸的怀里，便肆无忌惮地哭叫起来。我别无选择，只好端起这个小崽子，重新走动、拍打和哼唱，直到他的磕睡虫成群结队地出来为止。
刘船长到五岁的时候，我给他讲述他一岁半以前不睡觉，折腾得我夜夜在地上没完没了狼狈不堪地抱着他走动的情景，他被逗得咯咯笑，一边笑一边还说“真好玩呀”，并且一个劲儿地追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你就长大了呗。”
他说：“是不是我在你的怀里睡着了，你把我放在床上，等我睡醒了，就长大了，就五岁了。”
我说：“对。”
尿床
一个正常的孩子，在两岁之前，就应该结束尿床的历史。有为数不是很多的孩子，是从三岁开始不再把尿撒在床上的。
刘船呢，直到五岁才彻底结束尿床的历史。是不是太晚了点？没错。如果他再不停止尿床，我和他妈已经准备带他去医院看大夫了。据我母亲说，我一岁半的时候就不再尿床了，就懂得把尿撒在尿盆里。据我老婆说，她在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也不尿床了。刘船尿床的毛病究竟是遗传了谁呢？
为了防止刘船尿床，每天夜里我都要爬起几次，端着他，让他把尿撒在盆里。我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再加上有这么一件事儿老是惦记着，就更睡不着了。不论我多么惦记着这件事儿，也有打盹儿睡过头儿的时候。我总不能一夜不睡地支应着他撒尿吧，我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在我打了个盹儿的工夫，刘船成心似的又把尿撒在了床上。
我们家床上的褥子过不了几天就像地图一样了。
到三岁以后，刘船有了自尊心。每次要到院里晾晒被他尿过的被褥时，他都会阻拦，说：在屋里晾。他怕邻居看到他又在被褥上画了地图。他还害臊呢。为了对他进行惩罚，我们坚持把画满地图的被褥晾晒在外面。刘船就会流露出一脸的无奈和不好意思。
每次睡觉前，我和他妈都会问他，今天晚上尿床吗？他都会很干脆地回答：不尿。再问他，如果尿了怎么办？他会答：打屁股。可是第二天早晨，我们仍会发现他身下的褥子是湿的。问他打不打屁股？他会说，不打。问他，那你为什么尿床？他说，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我不知道。
他说的是对的。他睡着了，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当然不会把尿撒在床上。可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没有办法。
常常是，在我们半睡半醒之际，会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刘船的身下，摸摸他的身下是不是湿的。如果是湿的，就赶紧起来给他换褥子，要不，让他睡在尿窝子里，还不睡出病来！
这样的情形是经常发生的，夜半，他妈会像救火似的从梦中跃起，那是刘船把尿撒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淋了一个尿浴。第二天，当我和他妈向他讲述夜里他让他妈淋了一个尿浴的情形的时候，他会带着一脸的坏笑，咯咯地笑出声来。看着他妈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还会说：真好玩儿呀。
他妈上夜班的时候，晚上就剩下了我们父子俩。我除了夜里要起来两次端着他撒尿，还会在睡前威胁他，如果尿床就把你的屁股打烂。儿子还是怕我的，看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当了真。夜里，他会主动招呼我，说爸爸我要撒尿。我赶紧起来端着他，或者把尿盆递给他。这样，第二天清晨，他的床就会是干净的。我会为此表扬他。可刘船偏偏就经不起表扬，一看我的脸色好看了，和颜悦色了，当天夜里他准会再次把尿撒在床上。
因为尿床，我真的揍过他的屁股，一巴掌五个手指印地揍过他。打得他连连告饶。可过后一想，我又非常后悔。尿床又不是他故意为之，至于下此狠手吗？尿床能算什么大毛病呢？长大了，他自然就不尿床了，还用打吗！我一边生自己的气，一边去讨好儿子。好在儿子从来不记爸爸的仇儿，很快我们就好得难解难分了。
在他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他的尿床活动突然就停止了。是自动停止的。
我和他妈，为此长出了一口气。
我舅舅的一个儿子，上初一了还在尿床，院里天天挂地图，成为别的孩子的笑柄。可那小子学习出奇的好，尿床倒成了一个装饰他天才的花边。我特别担心我的儿子会像他。学习再好，尿床总不是个好事情，是毛病，还是没有的好。现在，我终于不用担心了。
火车
在两到三岁的时候，刘船对火车非常着迷。
那时我的家在延庆县城，我和老婆都在县城内上班。县城东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火车站。大秦铁路从县内穿过。每天都有好多趟运煤的火车驶过或者在这个车站做短暂的停留。
我不知道儿子第一次看见火车时，是一种什么感觉。虽然他在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火车之前，已经在电视上认识了这个庞然大物，知道它叫火车，但是，当火车呼啸着从他的面前驶过时，仍让他感到惊惶失措。
夏天的傍晚，我把儿子从保姆家接回来，不回家，先骑自行车带他去火车站看火车。儿子对火车百看不厌。
我们父子俩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会看到绿油油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庄稼的清新气息令人心旷神怡。来到火车站，我们坐在站台上，耐心地等待着火车的经过。儿子的眼睛不时地向着铁轨的两边瞭望，期待着火车的到来。因为是个小站，管理松懈，工作人员对我们进出站台视而不见。
当火车像个小黑点儿在视野的尽头出现的时候，刘船会非常激动地叫道：来啦来啦。接着他又兴奋又恐惧地跑进我的怀里。这时，巨大的长龙一般的火车，以排山倒海之势，轰隆隆地驶过来了。大地都在颤抖。缩在我怀里的刘船，身体也在轻轻地颤抖。
如果火车在经过我们身边时，鸣响了汽笛，那声音嘹亮得让人的心肝都会跟着忽悠忽悠地震动。儿子的身体会随之颤栗。火车过后，刘船片刻后才会摆脱恐惧，喜笑言开。
我想，刘船之所以对看火车这么着迷，迷的不是火车，迷的是火车经过时带给他的巨大的刺激。正如王朔一本小说的题目：玩的就是心跳。
刘船看火车总也没够。看完一列还想看第二列，看完第二列还想看第三列。有时两列火车到来的间隔非常大，当我们等来了第二列时，夜色已经将我们笼罩。刘船还想再看，我坚持要走，他只好恋恋不舍地跟我回家。等我们走进家门的时候，老婆已经把饭菜做好。
也有我们去火车站等了好长时间，却连一列火车都没看到的情形。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坚持回去，刘船会极不情愿地哭着和我回家。刘船很少闹死猫、耍死狗，不像有的孩子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过分地胡闹，很不象话。刘船基本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有一次，我们等了好长时间仍没等来一列火车，只好回家。就在我们刚刚走出火车站的时候，一列火车姗姗来迟。在火车站外面看火车，和在站台上看火车，那份刺激简直就没法儿比，气得刘船直跺脚。
后来，刘船到北京，第一次和我坐地铁，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说，火车来了，咱们坐火车。那时，他三岁。
奶奶
在刘船四岁半之前，你要是问他“咱们到你奶奶家玩去怎么样”或者问他“你想不想你奶奶”时，他都会抬起头反问：“哪个奶奶？是哑巴奶奶还是小弟弟家的奶奶？”
你要是说“哑巴奶奶”，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去。”或者：“不想。”
你要是说“小弟弟家的奶奶”，他会很高兴地答道：“走。”或者：“想。”
那时，在刘船的意识里，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哑巴奶奶”，另一个，就是“小弟弟家的奶奶”。
所谓“哑巴奶奶”就是我的母亲，刘船的名副其实的奶奶。其实我的母亲也不是哑巴，那么刘船为什么要称她为“哑巴奶奶”呢？我母亲在十五年前曾患过轻度脑血栓，出院后说话就有点不清楚，舌头有些发硬。刘船因为有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就把她称为“哑巴奶奶”。
我的母亲有些神经不太正常，脾气暴躁，对待我的父亲从来都是乱嚷乱骂，出言污秽，而且说打就打。让人感到心惊肉跳。我带刘船去父母家，每次都会遇上母亲发作，吓得刘船催我快走。
刘船是最不能容忍暴力的。有时正好赶上我的母亲如狼似虎地向我的父亲叫骂动手，刘船会像一条发了疯的小狗似的冲上去，踢他的奶奶，边踢边说：“叫你再打我爷爷，叫你再打我爷爷！”这时，我的母亲会愣上片刻，然后哈哈大笑。风平浪静后，刘船会拉着他“哑巴奶奶”的手，说：“以后别再打我爷爷了啊！他是我爷爷嘛。”他的小大人似的语气和神态，会让我的父母再次笑出声来。
刘船不亲近他的“哑巴奶奶”，还因为她从来没有哄过他，没有给过他应有的关心和爱护。我的母亲在刘船的印象里永远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如果她没有发作，那她也是一头狮子，只不过暂时安静了下来，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他不愿去“哑巴奶奶”家，就像不愿去招惹一头狮子一样。
刘船是从来都不愿去他的“哑巴奶奶”家的。有时我带他去，他走到门口儿怎么也不进去，他说：“我就在这儿等你。”我索性不去勉强他。
我们一家搬到京城后，有时我给父母打电话，我叫刘船和他真正的奶奶说几句，他总是向我摆手，那意思是他不想说。我非让他说，他拿起电话，就像大夫对病人似的，又像大人对小孩儿似的，说：“奶奶，你吃饭了吗？过几天我回去看你。接你来北京住几天。我领你去公园看看花。早点歇着吧，啊。行了，你跟我爸爸说吧。”
我并没有教他，全是他自己的即兴发挥。
“小弟弟家的奶奶”是谁呢？是刘船的保姆。她把刘船从半岁看到将近两岁。两岁以后，刘船就上幼儿园了。所以他只有过这一个保姆。在这个保姆之前和之后，我们都给刘船找过其他的保姆，但他谁也不跟，又哭又闹，而且是往死里哭闹。刘船和他的“小弟弟家的奶奶”好像天生有缘。
为什么叫她“小弟弟家的奶奶”呢？
在刘船两岁的时候，这个保姆自己的儿子有了儿子，也就是她有了自己的孙子，不能哄刘船了。刘船管保姆的孙子叫小弟弟，所以就把保姆称为“小弟弟家的奶奶”。在有这个小弟弟之前，他一直叫保姆“奶奶”。
“小弟弟家的奶奶”是一个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女人，中等个头儿，很宽大的一副身板。一张扁胖的有点儿像蒙古人的面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因为留心看电视，所以对国内外的一些重大新闻甚至比我这个干记者的知道得都多。刘船对她的感情很深，在他上幼儿园以后，每个星期天都要喊着闹着去“小弟弟家的奶奶”家玩玩。
在她哄刘船的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付给她的工钱，在当时的当地是最多的。别的孩子找一个同等条件的保姆每月最多是80元，我们一开始就给她90元，半年后自动升到100元。刘船的保姆常常是不打招呼就出了远门，害得我和老婆手足无措，只好到单位请假，耽误了很多事情。为此，有好几次我想另换保姆。可刘船只跟她一个人，我也就只好一次次地推翻了这样的打算。
五岁以后，在刘船的嘴里就很少听到“小弟弟家的奶奶”这个词儿了。
妈妈
刘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婆，叫周翠云，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心地善良，不小心眼儿，不爱斤斤计较，不爱说长道短，不爱惹是生非，不爱描眉化眼。有虚荣心，不大。爱穿新衣服，但能量力而行。为人不刁钻古怪，不尖酸刻薄，不心高气傲，不得理不绕人。在家里，也发脾气，也骂人，也罢工，但次数很少，很快就会烟消云散，雨过天晴，和好如初。
在刘船的眼里，他的妈妈永远比他的爸爸好。不论我什么时候问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他都会很干脆地回答：“妈妈好。”
我再问他：“为什么妈妈好？”
他想一想然后再答：“因为妈妈好。”
有两次，他妈妈刚刚把他揍哭，我赶紧把他抱在怀里，趁机讨好，在他的哭声止住后问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他仍会说：“妈妈好。”
我挑拨离间似的说：“你妈妈刚刚打了你的屁股，爸爸没打你的屁股，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刘船说：“妈妈好。”
“为什么？”
“妈妈打得不疼。”
“不疼你还哭？”
“我逗你玩儿。”
刘船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
有时刘船想要一件东西，他妈嫌贵不给他买，他哭着求我，让我给他买，我就给他买了。东西买下来，送到他的手上，我趁机问道：“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刘船说：“妈妈好。”
我开导他说：“你想要的东西，妈妈不给你买，爸爸给你买了，是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刘船不好意思地说：“妈妈好。”
“为什么？”我问。
“因为爸爸爱放屁。”他说。
我气得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他笑着跑掉了。
有时我问他：“是爸爸好还是爷爷好？”
他仍会回答：“妈妈好。”
我说：“我知道你妈妈好，我没问你妈妈，我问的是爸爸和爷爷，谁好？”
他脸上带着顽皮的笑，答道：“妈妈好。”
有时我和刘船两个人出去，遇到刘船特别想要的东西，死乞白赖地让我买的时候，我会说：“你说一句爸爸好，说一句爸爸好我就给你买。”
刘船无奈，只好把嘴贴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爸爸好。”
我说：“声音太小，大点声儿。”
他说：“我不大点声儿，就小声儿说。”
我说：“那你说，爸爸比妈妈好。”
“我不说。”刘船说。
“不说就不给买。”我说。
刘船也生气了，说：“不买就不买。不说。”
刘船的精神让我感动，我不再强迫他说违心的话了。我说：“那你再说一遍爸爸好。”
他就又在我的耳朵边小声说了一句：“爸爸好。”
我说：“再说一遍我爱爸爸。”
他就又在我的耳边说了一遍“我爱爸爸”，说得我的心热热的，于是很大方地给他买了他想要的东西。
在刘船的意识里、语言里妈妈什么时候都比别人好，这是对的。他的妈妈确实比我付出的多，比我辛苦的多也伟大的多。刘船有良心，是个明白人，虽然他还在上幼儿园。
平时，刘船和他妈妈两个人也闹矛盾。比如他不敢和我顶嘴，却敢和他妈妈顶嘴，不敢和我叫板却敢和他妈妈叫板，两个人经常你一声我一声，一声比一声高地吵嘴，都很投入很气愤，闹得不可开交。让我看了很开心。我要是看他们俩谁太不象话了，就出面批评谁，充当裁判的角色。尽管刘船敢和他妈叫板吵嘴，但他过后仍会毫不犹豫地说“妈妈好”。
偶尔，我和老婆也吵嘴，也打闹。刘船如果当时在场，他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冲上来，对我又踢又打，极端投入。他永远站在他妈妈的一边。我立刻举起白旗，投降。
后细瓦厂胡同25号
1995年11月29日，我们一家三口从京郊延庆搬进了北京城。我以每月500元的房租，租下了后细瓦厂胡同25号院里的两间平房。当时刘船四岁。
后细瓦厂胡同，是和平门和府右街之间的北新华街上的一条胡同。这里距我工作的报社，骑自行车，只有10分钟的路程，很近。距老婆工作的医院，只有15分钟的路程，也很近。租房子能租到这么好的位置，很不容易。虽然房租让我牙疼，但位置很好。有所得必有所失，我只能用这句话来开导自己。
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房子如何阴暗潮湿，这些就不去说它了。并没有人逼着我们非得舍弃郊区的两室一厅，搬到这里。如果是受罪吃苦，那也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就像很多在北京有很好的住房，有很好的工作，不要了，全扔了，跑掉国外去住地下室，跟餐馆里刷盘子的人一样。很多郊区的人，扔掉了原来舒适的生活环境，来京城从头干起，白手起家。你可以说他们是吃饱了撑的，也可以把这理解是人往高处走。我和我的老婆就属于这种人。将来有可能我还会再往国外跑，再一次从头干起，白手起家。到那时，我在京城没准儿已经有了自己的宽敞的住房。人呢，一辈子，且折腾呐。要不活着干嘛。
刘船刚一搬来就问我，爸爸这是谁的家？我说，从今天开始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刘船说，我可不要这个家，我要延庆那个家。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家呢？他说，这个家太黑了，太脏了，太小了，太不是味了。我说，那你一个人回延庆跟你奶奶住去吧。他说，不，我要跟我妈妈，妈妈住哪儿我住哪儿。我说，你妈妈就和我住这儿。他说，那我也住这儿。我说，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刘船说，这不是咱们的家，这是别人的家，咱们的家在延庆。
在以后的一年里，刘船从来不说这里是自己的家，他什么时候都会说，咱们家在延庆。
刘船很快就成了后细瓦厂胡同的名人。整条胡同，不论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子，没几天就都认识了他。
在刚搬到这里的两个星期里，刘船几乎天天都要站在这条胡同25号院门外的一个碌碡上，像发布新闻一样对邻居们说：“我叫刘船，我是延庆人”。我爸爸叫刘利国，笔名华夏，在光明日报社上班；我妈妈叫周翠云，在友谊医院上班。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刘轩，上三年级，一个叫刘畅，上一年级。我可厉害着呢，我们哥儿三个，谁都能打过！
他的一番介绍，常常逗得邻居们哈哈大笑。
他说的刘轩，是我二哥的儿子；刘畅是我大哥的儿子。他把他的两个哥哥抬出来，是提前警告别的小朋友，他可不是好欺负的，“我可厉害着呢”。小东西很快就赢得了胡同里男女老少的承认和喜欢。
后细瓦厂胡同25号是一个大杂院，杂乱地居住着10多户人家。这10多户里，干什么的都有。我在这个院居住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和任何一家有过深入的交往。倒是刘船和这个院的居民很快就打得火热。
这个院里，和刘船的年龄接近的只有一个女孩儿，叫张维娟。张维娟比刘船大一岁，家里有很多玩具和少儿书。张维娟是个很娇气、爱生点儿小病的孩子，没有刘船身上的那股“冲”劲儿。张维娟总是做出姐姐的样子，用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口气和刘船说话。开始刘船还觉得挺新鲜，后来可能就烦了，两个人就经常闹点儿小别扭。
院里还有两个男孩儿，都上三年级，同班。一个叫窦南，另一个叫孙雨。窦南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和大人说话时脸上带着羞涩，身上透着些许儒雅和灵气。他和刘船开始玩得也很好，后来终究是有着年龄的差别，很少在一起玩了。另一个叫孙雨的男孩，是个胖子，因为胖，身材就比同龄的孩子大出很多。他妈就是一个大胖子，说话大嗓门，像放炮，尤其是中午在你快要进入梦乡时响起来，吓你一跳。孙雨在身材和长相上遗传了他妈。
孙雨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不太招人待见。至少是不太招我待见。我不待见他的原因，是因为他老是欺负刘船。有一段时间，我一见孙雨就来气。老婆批评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他一欺负刘船，我就忍不住要出面干涉，用手指着他的脑门儿说，你若是再敢和刘船过不去，我就揍你。
我对孙雨的所做所为都被他的父母尽收眼底，他们当然就对我很有意见，在背后嘀咕我。其实孙雨和刘船也就是大孩子和小孩子的那种关系，刘船愿意和院里的几个孩子玩，他自己根本没把受气当回事儿，倒是我有点儿小题大作了。弄得两家的关系有点紧张。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努力加以改正。
刘船和张维娟两个人玩得很好，只要孙雨一掺合进来，就玩不好了。胖子孙雨，拉拢张维娟排挤刘船，我一看见就很生气。有一次，孙雨欺负刘船，我就在孙雨的头上虚张声势地扇了两下。第二天早晨，孙雨把正在院中玩耍的刘船堵住了，说昨天你爸爸打了我两下，今天我得打你两下。刘船说，不。正在这时，我老婆出来看见了，孙雨才仓皇逃走。
刘船和张维娟在一起玩得很好，和窦南在一起玩得也很好。孙雨一欺负刘船，窦南就惩罚孙雨。膘肥体胖的孙雨却怕看上去清秀腼腆的窦南。孙雨也确实不成文，窦南说他们班的同学都加入了少先队，就剩一个孙雨，可见学校里的老师也不待见他。胖孙雨已经三年级了，眼看就要升入四年级，还当众撒尿，而且还跟着他妈去女厕所解手。连四岁的刘船都笑话他，替他寒碜。
后来，张维娟一家搬走了。刘船失去了一个小伙伴。窦南一家也很少住在这个院里。刘船和孙雨玩不到一起，索性就不到一起去玩。于是天下太平。
刘船没了年龄相近的伙伴，就开始寻找新的朋友。没几天他就又和院里的一个年龄在四十岁上下，比我还大十岁的男人交上了朋友。算是忘年交了。刘船从幼儿园一回来，就去找他的这个大朋友，讲在幼儿园里学到的知识，比如儿歌啦，故事啦什么的，还有少儿广播体操。刘船叫他的这个大朋友“大大”，刘船在前面一本正经地示范着他在幼儿园学到的体操，让他的“大大”跟着学。他的“大大”是个很壮的汉子，比我的块儿头要大许多。两个人，一小一大，一前一后，一个教一个学，看上去很别致也很滑稽。
刘船的“大大”每天下午在刘船快回家的时候都要站在门前等着他，若是刘船回来晚了，他还会嘟囔着说“刘船怎么还不回来呢”。刘船的“大大”一家，和刘船的关系很好，在刘船五岁生日的时候，他还特意去商场订作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平时也总是给刘船买一些糖葫芦啦大礼包啦等等“好吃的”。我不让刘船要别人的东西，可刘船还是时不时地从他的“大大”家拿回一些吃的喝的东西，他一回来就向我解释说：我不要，我“大大”非得让我要，我没办法，我就要了。
刘船的“大大”自己有儿子，已经二十岁，工作了。刘船的“大妈”常常跟刘船开玩笑，说：你给我们家当儿子吧，愿意吗？
刘船十分坚定地说：不！我只给我爸爸妈妈当儿子，不给别人当儿子！
他“大妈”说：那你给我们当干儿子怎么样？
刘船说：干儿子也不行！
老婆的自行车坏了，刘船说：我“大大”会修车，你等着我去叫他来。一会儿，刘船把他“大大”叫来了，很快就把车修好了。入冬了，该生火了，我们租住的房子该换烟筒了，这活儿我干不好，刘船说：找我“大大”去。他“大大”就过来了，忙活了半天，终于弄好了，把手还弄流血了。大冬天的，门前的水龙头冻坏了，这又不是我能干的。刘船说：找我“大大”去。他“大大”来了，很快就弄好了。
有一次我的自行车坏了，我不想麻烦刘船的“大大”，我想第二天让街上修自行车的修修，花不了几个钱。刘船却抢先告诉了他的“大大”，他“大大”主动找上门来，带着工具，把我的自行车修好了。
刘船对我说：我“大大”什么都会干！一脸的自豪。
刘船站在他“大大”家的门前，喊道：大大，我爸爸的车坏了，你来给修修！那口气就像单位里的领导对部下，农村里的队长对社员。
他“大大”愉快地答道：来了！心甘情愿地接受刘船的调遣。
刘船的“大大”叫李金生，这是我在入住这家大杂院一年以后查电表时知道的。
你若是到后细瓦厂胡同找我们，提我的名字，那找起来可就费劲了，你要是说找刘船，很快就能找到。在这条胡同里，刘船的知名度比我要大得多。
延庆
刘船对他的出生地延庆有着很深的感情。他在对陌生人作自我介绍时，开头儿总是这样的：“我叫刘船。我是延庆人。”然后他继续介绍道：延庆有八达岭长城，有龙庆峡冰灯，有爷爷奶奶，有姥姥姥爷，有刘轩和刘畅，还有卢星和卢晨。
卢星和卢晨是我们在延庆居住时的邻居家的两个男孩子，兄弟俩，都是胖子，胖得走路都喘，一个8岁，一个6岁。他们两个是刘船来北京之前的朋友。那时我们家和卢星家正好住同一层楼的对门。刘船后来常常对他的北京的大小朋友们介绍说：“俺们家在延庆，在卢星和卢晨家的对门儿。”
延庆是北京的一个郊区县，县城距京城70公里。期间有一段蜿蜒曲折的山道，有举世闻名的八达岭长城。八达岭是延庆县最大的一个旅游景点。你可能不知道中国有个延庆县，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家有个万里长城，有一个八达岭。虽然延庆有个八达岭，但延庆人进入京城还是有些自卑，这种自卑来自于各方面的相对落后。
延庆人说话舌头发硬，声音很粗糙，“噎”你的耳朵。纯粹的北京人说出话来生动迷人，显得有知识上档次，尤其是北京的女孩子，声音娇滴滴的，甜丝丝的，水灵灵的，听着，是一种享受。
延庆人不说“我们”，说“俺们”。土得不行。
我和老婆在进入京城后，很快就把“俺们”改成了“我们”，入乡随俗嘛，也免得在城里人面前露怯。刘船这小子，进京都快一年了，说话还“俺们俺们”的。一嘴的延庆味儿。我们告诉他，说话不要“俺们俺们”的，要说“我们”。他很坚定地说：“不！我就说俺们。”我们告诉他：“你在延庆时说俺们，现在到了北京，得说我们，北京人都说我们，再说俺们让人笑话。”刘船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延庆人，我就说俺们。”
刘船这个只有四岁的小崽子，坚持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延庆话，风格就很独特。胡同里的邻居，幼儿园里的老师，听着他那一口延庆话，感到挺有意思，问：“你怎么说话有口音呢？你是哪儿的人？”
刘船就会骄傲地回答：“我是延庆人，我说的是延庆话。俺们家在延庆，俺们延庆可好了，有八达岭，有龙庆峡冰灯，还有刘轩和刘畅。刘轩和刘畅是我哥哥。”
每次回老家延庆，刘船都像过节一样高兴。在回去之前，他已经把这个消息逐一告诉了他遇到的每一个邻居。我要回延庆了，他说，我就要和我爸爸妈妈回延庆了，俺们家在延庆，俺们延庆可好了。邻居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以后，过一段时间，邻居们就会问他，刘船你什么时候回延庆？刘船想了想说，过年就回去。邻居问，什么时候过年？刘船说，过年的时候过年。
冬天的时候，延庆的龙庆峡又举办了一次冰灯节，在开幕式的那天，请了京城各大报的记者，我也去了。我带上了刘船。刘船特别高兴。我们被两辆大轿车拉去了。在车上，刘船问我，爸爸，咱们去看冰灯，能不能遇着刘轩和刘畅？我说，能。到了龙庆峡，刘船四处寻找刘轩和刘畅，结果连晚饭都没吃好。在整个开幕式的过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刘轩和刘畅怎么还没来？
我说他们不知道你回来了所以他们没来，他说那咱们去他们的家里找他们。我说咱们没有车，去不了呀。他说，那就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找我，告诉他们我在龙庆峡等着他们呢。
开幕式结束，看完冰灯，大轿车又把我们送回了京城。延庆之行没能让刘船见到刘轩和刘畅，让他感到非常失望。在返回京城的途中，他一点也打不起精神，不一会儿就开始晕车，把吃进肚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脸色像纸一样白。
这趟延庆之行对刘船来说，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刘船小小的人就有晕车的毛病，晕得很厉害。每次回延庆都得坐长途汽车，一来一回，对刘船来说就是两次漫长的折磨。但他仍然把回延庆当做过节，兴奋好几天。回延庆带给他的巨大喜悦远远战胜了晕车的痛苦。不论你什么时候问他：“是延庆好还是北京好？”他都会响亮地告诉你：“延庆好。”
夜班
老婆是医院里的护士，护士这个职业不仅要上白班，而且还要上夜班。夜班很熬人，偶尔上一两个夜班是无所谓的，如果常年上夜班，那就是个事儿了。几个夜班上下来，脸色是青灰的，看上去有些吓人。
上完夜班，不论白天怎么睡，那觉也是补不回来的。白天的觉没有夜里的觉解乏。这是老婆说的。
老婆生了刘船，产假休了四个月，夜班免了一年。在一岁里面，刘船每天夜里都是在妈妈的怀里，进入梦乡和走出梦乡的。即使在妈妈的怀里，他的觉都非常少，常常夜半惊醒，大哭不止，害得我迷迷糊糊下地，端着他来来回回地走。
老婆该上夜班了，可她还想再延长一段免夜班的日子，为了孩子，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自从有了一个夜里特别爱哭的刘船，我的睡眠就更加糟糕。我觉得我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那时，我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变成疯子的可能。在我不堪忍受的时候，我恨不得把这个不让我睡觉的小崽子，扔到窗外去。
老婆免夜班的日子还未结束，她们科里就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夜班。为了老婆能够继续免上夜班，我们两个人那段时间可谓绞尽了脑汁。我们找了所有能找的人。前前后后，喜怒哀乐，一言难尽。如果是一个文字功夫好，又有耐心的人，把我和老婆为了她免上夜班所作的种种努力，详细地记录下来，那将是一篇很好的“新体验”、“新市民”、“新写实”、“新状态”或“新文化关怀”。可惜我没有那个耐心。当时的经过，现在让我想起来，嘴里仍感到苦叽叽的。
好在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老婆终于又免上了三个月的夜班。三个月后，老婆重新开始上夜班了。那时她一个礼拜能轮上两个夜班。
老婆一去上夜班，刘船不干了，生离死别一样，哭。那时，只要是老婆上夜班的日子，吃过晚饭，刘船就变得异常机警，随时观察着他妈妈的一举一动，见她在换出门的衣裳，他就早早过去抱住她的腿。要想把刘船从他妈妈的身上分开，没有点狠心是根本不行的。刘船能哭得脸色黑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嘹亮，神情悲壮。
老婆上夜班，刘船夜里就得跟着我，他哭一哭闹一闹，很快也就过去了。刘船和我在一起，总是没有和他妈妈在一起，玩得更高兴，更放肆，更尽兴。
老婆恢复了上夜班，夜里我的任务就重了。刘船的身边没有了妈妈，他只好亲近我，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于是就很满足。所以我还是愿意有一个能和儿子单独在一起相处的机会，要不他和我总是没有和他妈妈来得更亲近。
没过多久，我便调到了京城。平时只能住在单位的办公室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在县城的时候，老婆去上夜班，刘船由我带着。我一调走，老婆再上夜班，就没人带刘船了。不是没人带，是刘船除了老婆和我，晚上谁也不跟。哄他的保姆，刘船白天跟她，夜里绝对不行。其他人就更不行了。
如果身边没有了爸爸或者妈妈，不论睡在谁家，他都会彻夜哭叫，直到嗓子哭哑，眼皮肿胀，脸上的毛细血管一片一片地破了，全是出血点。他的这副惨象，让我的心像刀扎一样疼痛。他在别人家睡过一夜后，第二天，再跟他妈睡，一夜中总要几次惊醒，哭叫着“找妈妈”，当他发现妈妈就在身边时，才会带着抽噎重新进入梦乡。
没办法，只好让老婆去和科里商量，把她的两个夜班全部安排在周末，她去上夜班，我在家带儿子。就这样，每个礼拜我有五个晚上是在京城单位的办公室度过的，还有两个晚上是在家里和刘船度过的。这样的日子我坚持了两年，直到老婆和刘船搬到京城。
牛肉拉面
在和平门的北面有一个拉面馆，招牌上写的是“正宗兰州牛肉拉面”。是不是正宗，除了真正去兰州吃过牛肉拉面的人，谁也说不准。到这个拉面馆来吃拉面的人大都没有去过兰州，也没有兴趣和精力去考证，进来交钱买一张小票，然后等着有人将海海的一大碗牛肉拉面端上来。
爱吃辣的，就放上足够的油炸辣椒，辣椒油红红地漂在最上面；爱吃酸的，就再放上一大股山西老醋。接下来，你就埋头招呼吧。
很快，你就会吃出一头、一脸、一身的汗水。甭管它是不是正宗，应该说，这里的牛肉拉面，够地道。吃起来，还行。你要是觉得光吃拉面有点儿对不起自己的嘴巴，觉得油水不足，寡淡，那就再来一盆羊羯子，嗍一嗍，啃一啃。有酒量的再来二两白酒，吃去吧，保证你把什么不顺心的鸟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二年，上书“羊羯子”三个字的布幌子，在京城已经臭了街。北京的一部分人就像发了疯似的喜欢嗍了羊羯子。因为那上面实在是没有多少东西可啃，只能去嗍。半斤二锅头，一盆羊羯子，一大碗牛肉拉面，吃得很多北京人找不着北。
据说，和平门北面的这家牛肉拉面馆里的羊羯子，是京城最火的。如果赶上吃饭的高峰，你去，经常是找不到一个空座儿。排队等着吃饭的场面在别的饭馆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可在这里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生意好得不得了。
北京的名胜古迹特别多。虽然我在老婆和刘船搬进京城之前，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但我哪儿都没有去过。一个人也没心情去逛。每到周末，还得往延庆赶，很疲劳。自从全家搬来后，每个周末，我都要带着刘船到各个名胜玩玩转转。老婆在医院，休息没有规律，礼拜天我和刘船休息，她还要去上班。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刘船已经把京城有名的地方转得差不多了，自然是大开了眼界。
我们租住的地方离和平门地铁不远，出去玩，一般都坐地铁，方便。那个所谓正宗兰州牛肉拉面馆，就在我们住的地方到地铁站之间的那条路的路东。
有几次，我和刘船从外面玩了多半天回来，又累又饿，在走到那个牛肉拉面馆门前的时候，我就带他进去，一人一碗拉面。放好多辣椒和醋，又辣又酸，吃得我们两个人荡气回肠。
只两三次，刘船竟上了瘾。有对烟上瘾的，有对酒上瘾的，有对写字上瘾的，有对看球赛上瘾的，有对搞破鞋上瘾的，有对吃牛肉拉面上瘾的吗？有，刘船就是一个。怪了，这个小崽子吃什么都没上瘾过，又辣又酸的牛肉拉面倒让他瘾得不行。刘船说牛肉拉面“好吃得不得了”。
牛肉拉面，我是偶尔吃一次还行，次数一多，胃就倒了。可刘船不，他是越吃越上瘾。只要是周末，只要是我们从外面玩回来，我问他吃什么，他准说：牛肉拉面。我说不行，老吃牛肉拉面没劲，吃点别的。刘船说，吃别的我不吃，我就吃牛肉拉面。
我们两个人常常要为吃不吃牛肉拉面站在大街上僵持很久，我要是坚持吃别的，他就会不高兴，闹别扭，绝对不会让你吃个痛快。你要是妥协，去吃牛肉拉面，他就会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张小脸蛋儿乐得就像一朵花。
有时纯粹是为了打发他高兴，我才硬着头皮，陪着他去吃牛肉拉面。吃完一碗牛肉拉面，刘船会一抹嘴，叹道：“真好吃呀。”一碗牛肉拉面，放点辣椒和醋，刘船能把它全部消灭。吃别的，刘船总是挑肥捡瘦，蜻蜓点水，敷衍了事，只有吃牛肉拉面，他才会投入全部的热情，吃得兴高采烈，热气腾腾，赞不绝口。
外面的饭菜总让人觉得不卫生，吃得不放心。所以我总是严格控制刘船对牛肉拉面的兴趣。刘船对牛肉拉面的欲望从来不减，倒让我疑惑不解。我怀疑他们的汤里是不是放了比如罂粟壳子之类使人上瘾的东西。现在很多火锅城的汤料里都放这种东西，有一次我陪朋友去一家火锅城，老板当着我们的面就把一把什么东西撒进了汤里，我问朋友，老板撒的是什么，朋友小声说，是罂粟壳子。老板和我的朋友有交情，所以才格外关照。我问，为什么要往里面撒这种东西，朋友说，味道更鲜美。我还知道，其他人的汤里，也有这种东西，为的是让吃客上瘾，多来这里。
每次我带刘船经过那家牛肉拉面馆，刘船都会对我说：“我想吃牛肉拉面。”我小声对他说：“这里的牛肉拉面有毒。”刘船大声说：“你骗人，没毒。我爱吃牛肉拉面。”我说：“这里不卫生，吃多了会得病。”刘船说：“那么多人都在吃，他们怎么不怕得病呢？”我说：“他们都是大人，大人抵抗能力强。”不知刘船听懂没听懂，反正他是不再坚持了。刘船就这点好，不闹凿儿。
有时刘船会突然问我：“爸爸，你说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我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话，回答：“挺好的。”他说：“表现好应该奖励对不？”我说：“对。”他说：“那你准备奖励我什么？”我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他说：“你请我吃碗牛肉拉面怎么样？”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说：“行。走，咱们吃牛肉拉面去。”
刘船很高兴，说：“走，再来盆羊羯子。”
我说：“对，叫上你妈。”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向那家所谓正宗兰州牛肉拉面馆走去。
遇险
1992年8月21日，和往常一样，是个好天气。刘船从出生到这一天，已经是8个月零11天了。已经会坐、会爬、会有意无意地叫“bababa”和“mamama”了。
在这8个月零11天里，他的发育一直很正常，很胖，很结实，也很能哭。孩子养到这一天已经很可爱了。
这一天，我在家读了一天书，把脑袋读胀了，拒绝吸收新鲜的词汇，思想开始不集中了，我就抛下书本，骑车去保姆家接刘船。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接了刘船，带着他，一起去老婆的单位。老婆见了丈夫和儿子，忙完手里的活儿，和同事打个招呼，就提前二十分钟下班了。
趁百货大楼还没关门，老婆说，去给刘船买一双鞋和一顶帽子。于是我们一家三口，骑两辆自行车去县城中心的百货大楼。
我抱着刘船，我们一起上楼。鞋和帽的柜台在二楼。老婆看看这个挑挑那个，总不满意。我说，你先挑着，我抱刘船到三楼看看。
我就抱着刘船去了三楼。只是转转，什么也不买。刘船的两只小眼睛不够使了，东瞧瞧西瞅瞅。有一个女售货员因为无聊和刘船逗着玩，刘船冲她一笑。
转了一圈儿，我就抱着刘船下楼，去找他的在二楼挑鞋和帽子的妈妈。
刚走到楼梯口，见两个女售货员站在楼梯口两边的方凳上，我不知她们在忙什么，她们背对着我们。
我抱着刘船要往下走时，见老婆从二楼上来，我正走着，突然自天而降一件金属物体，切在我和怀中的儿子之间。老婆见状大叫一声。我的眼镜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右边的眼眶一阵火烧火燎般地疼痛，有热乎乎的液体流出来，是血。
那件金属物体在老婆的大叫声中停下，又上升，原来是一扇铝合金制成的防盗门。楼梯口两边方凳上站着的女售货员赶紧跳下方凳，看看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帮我拣起眼镜，另一个过来看我眼眶上的那条伤口。没大事儿，血流得不多，很快止住了。
她们两个互相埋怨对方不长眼。老婆脸色煞白，夺过我怀中的儿子，上下打量，刘船安然无恙。他被这发生在一瞬间的危险吓楞了，一声不响地四处打量着，而我和老婆却生出一种深深的后怕。
我们没有和那两个不长眼的售货员吵闹，儿子平安无事，已是万幸了。
我抱着刘船，他的头和我的头只有半尺的距离，如果当时我走慢几分之一秒，那扇门就会落在刘船的头上，他说不定会当场丧命。即使不死，也会流下严重的后遗症。如果我走快几分之一秒，那扇门就会落在我的头上，至少我的脑袋要被切开一条口子。
巧的是，那扇门正好落在了我的头和刘船的头之间那半尺宽的距离内，虽然把我的眼眶切了个口子，仍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回家的路上以及到家后的整个晚上，我都在为此感到后怕。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在这短暂的生命之中，还会遇到种种不测，每次不测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这就使得短暂的生命变得极其珍贵。
刘船很快就把这次危险忘掉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曾意识到自己刚刚遇到的危险，又开始说笑吵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