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出了王医生家的巷口,向右手拐弯,就上了一顶石桥。桥墩上刻着小石狮,两个小孩上上下下地奔来奔去,嘴里呼呼地叫着。桥下一只乌篷船正泊在桥洞那里,船娘昂了头,招呼三白买她手里的莲藕。
正是苏州安静的下午时分。所有的声音都隐藏在安静的后面。声音也是安静,也是似乎一忽儿便要隐去的。譬如说那两个桥上桥下跑着的孩子,就在三白下桥后回头张望的时候,便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三白继续往前走着,走过一个花鸟集市,几家估衣店,那招牌上都一律写着“**衣庄”。因为正是下午,一家估衣店里正进行着“喊衣裳”的节目,几个伙计在店门前的小台子后面站着,一件件抖落着叫卖的旧衣裳,还有些隔年的年画,也灰蒙蒙地挂在那里,三白眼梢里瞥见一张《一团和气》,觉得那颜色图案倒也很有些喜庆的意味。
然而,走着走着,三白渐渐地觉得有点不对了。他慢下了脚步。三白记得仓米巷正是应该这样走的,虽然刚才王太太送他到巷口时,他本来应该向左手转弯,那么旁边那条巷子就是仓米巷了,但是三白看到那边有户人家正在出殡,好多头戴白花、腰里扎着孝带的人哭哭啼啼地围成一团,于是三白就绕道而行了。但三白知道,在那条巷口往右转以后,过了一顶石桥,再走过一条卖杂货的巷子,然后从一座八角塔的后门穿出去,就到了仓米巷的另一段了。但是现在,三白觉得这路走得好象有些不对了,首先,那座八角宝塔一直没有出现,它好象从地面上消失的那样,忽然就不见了,而且在方圆几里地里,甚至连一座高一些的建筑也没有。三白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看看天,三白确信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但是越往前走,三白就越是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走错了,并且,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离仓米巷越来越远,今天他是再也走不到仓米巷了。
三白犹豫了一下,他想着是不是要回头,回到那个王医生的巷口,然后向左手转弯,或者沿着记忆里的路重走一遍。要知道,苏州的小巷千回百转,说不定在哪个岔道上就走错了,三白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说不准的,再说,如果真的是走错了,那么首先,这也并不说明三白原先对于这道路的记忆是错误的,其次,这种错误对于苏州小巷的逛游者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走着走着,又在哪个岔道上回了来。三白知道苏州人并不怕走错路。因为苏州的路多,就象苏州人讲究养生、讲究吃饭、活得滋润一样。这总是苏州的好处。这样想着,三白就又往前走了,三白心想,反正是找房子,仓米巷、仓谷巷、仓稻巷都是一回事,只要这样想了,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了,于是三白就又定下神来,四处留心着可能合意的房子了。
那处带小院的老房子,就是三白在又往前走了五、六百米的时候发现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留一条缝。三白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是个小院,几棵槐树,一张石桌,房子是白墙黛瓦,虽然年月久了,发灰的发灰,泛黄的泛黄,但看起来倒也还整洁。三白又看了会儿,见屋门紧闭,非但无人进出,仿佛还不太象有人住的样子,正抬手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谁知旁边有户人家的门却开了,出来一个老太,手里拎只篮子,满脸狐疑地盯着三白看。
你找谁?
老太脸上布满了核桃壳一样的皱纹,眼睛则缩在皱纹的深处。三白看着她的脸,觉得这样的脸似乎更适宜于在夜晚出现。
这房子的主人──在吗?三白对她躬了躬身,问道。
阿明,你问阿明吗?
老太眯起了眼睛,象是仰望太阳一样地看着三白。
什么阿明?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唐突,三白的脸上堆起了笑。
主人呐!你不是问房子的主人吗。老妇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她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篮子,仿佛三白随时都会扑过来争抢它似的。
哦,是这样的,三白尽量采用一种温和的语言,并且让自己凑近些老太的耳朵,是这样的,我并不认识房子的主人,我只是想问一问,这房子是不是有可能出租一间给我们?
房子?你是说房子,你说你不认识阿明?
是的,我是说房子,我也并不认识阿明。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太摇了摇头,那是阿明的房子,你要问阿明去。老太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话,我还以为你认识阿明,还以为阿明要回来了,你不认识阿明,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太象是忽然失去了与三白对话的兴趣,提着篮子就要往外面走。
他人呢?他到哪里去了?三白连忙对着老太的背影大叫了起来。
当和尚去了。
老太回头说道,阿明前几年就当和尚去了,就在前面那座桥西的寺里面,你去找他好了,就问阿明师傅在不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