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睡就睡了大半个时辰。
陈青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天的火烧云早就散去了,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些暗紫色的光芒环绕在四野。天倒并不算特别黑,只是模糊而黯淡,远远的小村已经看不清了,只能见到点点的油灯光渐次亮起来。空气中散布着一种懒懒的气息,已经清凉冷冽下来的暮春时节的风缓缓掠过。
陈青白突然听到耳边传来细小的“呜呜”的叫声。一听到这样略带着满足意味的声音,他就知道那个小家伙又来了。他憨厚地笑了笑,在草地上翻了个身,就见到一只小巧可爱的松鼠正对着自己的脸,侧卧着睡觉。
陈青白摸着它蓬松柔软的尾巴,笑着说:“你怎么又来我身边睡觉?”
松鼠动了动尾巴,继续沉沉睡着,偶尔发出几声“呜呜”的叫声,不理他。
陈青白佯怒,拍着它的头道:“就没见过你这么懒的松鼠!人家别的松鼠都是在晨昏出来活动觅食,你倒好,来我身边睡觉!”
松鼠侧了侧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连眼睛都没睁开,马上又放松地睡了过去。
陈青白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扯着它蓬松的尾巴把它倒拎起来,还晃了晃。松鼠这才醒过来,两只后腿蹬了蹬,显然还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但是马上它就发现自己是头朝下悬着,立刻吓得尖叫起来,眼睛紧紧地闭着,连身体都吓得僵硬了。
陈青白笑着把它放下来,说:“没发现你还是个胆小的家伙。”
松鼠脚踩在实地上,眼睛都不睁,扭过头撒腿就跑。可惜跑的方向出了点问题,结果一头扎在了陈青白怀里,由于跑的力气太大,结果当时就撞晕了。但接着它发现撞到的这个家伙的气息似乎很熟悉,就立刻用两个爪子紧紧抓住陈青白的前襟,尾巴卷着他的胳膊,整个身体挂在了他身上,心想:终于找到你了,刚刚有个家伙太可怕了,竟然把我吊起来!
陈青白被它逗得忍俊不禁,坐起身,笑着把它从衣襟上拉下来,捧着这个小家伙放在了地面上。
他都不记得这个小家伙是什么时候认识自己的了。虽然从很小的时候起,山里的各种动物就都似乎不怎么怕他,但是像这只松鼠一样主动接近他的还是很罕见。陈青白记得自己好像有几次给它喂了些松子坚果,心想这小家伙这么懒又这么馋,被美食引诱过来也很正常。时间久了,他跟这个小家伙关系也越来越好。偶尔它还会把自己藏着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松子带给陈青白一两颗,给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一副肉痛的样子。更多的时候则是它侧卧在陈青白身边睡觉,每到这个时候小家伙全身的毛发都是放松的,就好像在陈青白身边睡觉很让人心安一样。
陈青白又摸了摸它的蓬松的尾巴,说:“你干嘛去了,我在山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
松鼠睁着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没有说话。当然它也不会说话。
陈青白又说:“这马上天就黑了,你吃东西了没有?”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几个栗子,丢到小家伙面前。自从结识了这个小家伙,陈青白每次上山的时候就都会带一点坚果,因为这个吃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可怜巴巴地来讨饭。
果然,小松鼠用前爪拨弄了几下地上的栗子,然后就抱着栗子啃了起来。
陈青白看着它的嘴飞快地动着,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天要黑了,我得回去了。你吃完赶快回林子里去吧,注意点安全。”
说罢,陈青白就转过身去,准备向村里走。
然而他刚刚迈了一步,就停住了。
就在他身前几丈远的地方,一个猥琐的老道坐在石头上,一只手捶着腿,另一只手极其不雅地挖着鼻孔,无限赞叹道:“赤子天成,妙啊,妙啊!”
虽然白天在村子里总能见到这个道士,但是晚上的他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老道身上也没有发光,但是陈青白就是觉得周围似乎明亮了许多,邋遢老道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陈青白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而是立刻诚恳地说:“老伯,我拒绝。”
老道奇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拒绝什么?”
陈青白无奈道:“您要说的话前几天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老伯,我真的不想跟您去学道。说实话,在您来之前我都不清楚道士是什么。”
老道翻了翻白眼:“那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嘛!”
陈青白很认真地说:“道长,我没开玩笑。”
老道沉默了一下,说:“你都称呼我为道长了,看来是认真的。你到底为什么不想修道?”
陈青白回答:“我也不知道,听见了‘道’字我就浑身不自在,想来修道也不会很好玩。”
老道皱着眉头问:“难道你不想长生?”
陈青白好奇地反问:“修道就可以长生?”
邋遢老道捋着颔下那几缕胡子,笑着心想果然这世上就没人能抵挡长生的诱惑,点头说道:“那当然。”
陈青白点点头,说:“哦。不想。”
老道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但随着听清楚了陈青白的话,那个“嗯”的尾音也上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青白这句“不想”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他吃了一惊,问:“那你不想得逍遥?”
陈青白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逍遥……是啥意思?”
老道向他解释:“逍遥就是自由,自在,没拘束。”
陈青白回答:“那么我现在就很逍遥啊!”
老道嘴巴开合了几下,然后尴尬地发现这好像是事实,陈家村的人都喜欢这孩子,没有人舍得拘束他。纯朴的乡村生活也不像城里或者朝堂之上那样勾心斗角,若人能知足,自然觉得逍遥无比。老道想了想,又问:“那你想不想踏仙剑遨游九天,纵横世间举世无敌?”
陈青白想了想,老实地回答:“不想。”
邋遢老道气急,悲愤地叫道:“痴儿!这不想那不想,你究竟想要什么?”
可能是声音太高,在一边低着头一直旁若无人地啃栗子的小松鼠,像是突然发现附近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立刻连吃了一半的栗子都不要了,顺着陈青白的腿一溜烟爬到他的肩上,畏缩地打量着那个一脸悲愤的邋遢老道,心想这个人好可怕啊,又丑又可怕。
陈青白把松鼠拉下来,抱在怀里,诚恳地说:“老伯,我真的不想要什么。”
老道看了一眼他怀里胆小的松鼠,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青白看他气得够呛,虽然有点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有点怯怯的,心想要不说点好听的让老伯别生气了。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听到‘道’字,还有那个什么‘逍遥’,但好像还不是特别讨厌‘长生’,要不……您给我讲讲长生?”
老道捋着胡子,心想这孩子还真是良才美质,虽然愚顽了些,但还懂得给道爷我找台阶下,真是不错,不错。而且这次毕竟是主动问点什么了,再有几天自己就必须要离开这里,可得把握住这次讲解的机会把这个徒弟忽悠到手。这样想着,邋遢老道就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拿出了当年在清平山论道的态度,缓缓开口道:
“长生者,驻存不去也。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注一)。”
说罢,老道看着陈青白迷茫的神情,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说:“简单点说,长生就是不死。”
陈青白挠了挠头,说:“我知道啊,然后呢?”
“人生不过百年,可世界这么大,风景这么多,百年的时间哪里够用!更何况人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被俗务缠身,本就没有几天能体会生活的真正滋味。就拿你们村里面的人来说,那个特别怕老婆、每天帮老丈人家挑水的那个汉子,叫什么来着?”
“您说的是杨二喜大哥吧?”
“对,杨二喜。就拿他来说,这一辈子能怎么过?不用看我都知道,无非就是每天种田、挑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老了就哄哄孙子,再老一点就病了、死了。这样的一辈子,可能到死都没有去过一次城里,都没有看见过山那边人的生活,更别说那数百万里以外的波澜壮阔的大海、北方那座高耸入云的绝峰和头顶浩浩无尽的青天,你不觉得很浪费很不值吗?”
“所以要长生,得到更多的时间,去尝试更多新鲜好玩的事情。让你的人生跳出牵绊和限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怎么样,”老道俯下身子,充满诱惑地说:“世界这么大,想不想出去走走?”
陈青白认真想了想,然后诚恳地说:“不想。”
“等等,老伯,你拿棍子干什么?”
“啊!别打别打!”
“我知道错了!”
“老伯!”
“道长!”
……
小松鼠用两只前爪紧紧抓住陈青白的衣襟,听着后面传来的气喘吁吁的“小兔崽子你别跑”的声音,吓得紧紧闭着双眼,心想这世界简直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