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他的口音几乎不露痕迹。后来,在吃一道菜时,他说,那什么,土豆烀着好吃!一个烀字把东北三省连带出来,我知道了,他是东北人。
口音很有意思,《卢旺达饭店》的主角,黑人演员钱德尔为说好片中卢旺达话,跟着磁带练习,还把方言老师带到南非练。最后,片中方言时刻在他耳朵回响,以致剧组同事跟他聊天时突然叫起来:“天啊,你怎么这样说话?”
巩俐拍《迈阿密风云》也是,片子需要她说古巴英语,她说,这怎么可能?但以严酷出名的导演不理她,把她扔那走了,于是她只有苦学古巴口音的英语。接下来,她拍《沉默羔羊前传》,去布拉格,英文老师急了,我们是贵族,怎么能说一口古巴腔英语!然后又改学伦敦腔——那些外省青年来伦敦打拼,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这股腔调。萨士比亚,21岁时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从英格兰的一个小镇来伦敦寻找舞台,从此改写了英语世界的戏剧传统;还有金融天才索罗斯,他17岁只身离开匈牙利,几经漂泊来到伦敦。一文不名的他靠打工维生,一开口是带有匈牙利味的英语。而若干年后,他的一句话可影响华尔街及整个世界金融市场。
口音是一个人的来历。
来历不明者越来越多,有因为东藏西掖的关系,像《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醉鬼布郎特,他的口音随时在变,还有他的用词,他的言谈有时像棉纺工,有时又像教授,他会用很生僻的词,同时却犯语法错误,很难搞清他是什么样的家伙或来自哪里,他总在变。变,是出自安全感的需要,抓不住他的口音,他就好随时逃遁。
口音不明还因为这时代流通激增,活动半径日益宽广,不等出生地的口音定型,新的口音就来覆盖,如同五色杂陈的鸡尾酒,而我们的父辈,他们在一个地方捂上一生,像封缸酒。
长途车上,碰过一个男人打电话,我以为他是广东人,他的粤语说得很顺溜,之后他改东北话,依旧地道,连尾音都有股猪肉酸菜炖粉条的味儿,这时他用意就有些明显:大庭广众下,他在炫耀他的语言能力,果然,一路他换了若干种口音,给不同的人电话,打给五湖四海。最后下车前他用的是标准北京话,卷舌音像东十四条胡同里长大的,姥姥舅舅都住前门与后海。尽管他的炫耀有些太张扬,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有非同一般的语言天分,他如果进曲艺团说相声,拿手段子就是“戏说方言”。哦,对了,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瘸子。
他到底是哪儿人?各式口音把他裹得严实无缝,他一定有意训练过。对多数人,口音是截与身体相连的小尾巴,不小心就会露出,就像那个说烀土豆的东北男子。
认识个女人,我认识她时,她管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叫“干爹”,干爹做纺织生意,是个瘦且有城府的上海男人。我以为真是她干爹,直到朋友笑我幼稚,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干爹和三四十年代欢场上那些女人认的干爹近似。她父亲早逝,母亲和一个蹬三轮的好了,有多半日子泡在麻将桌,打得安心爽气:在她呆的小巷,不少人家的女儿使家境有了质的飞跃,女儿相貌在小巷那是数得着的,愁什么?
在海口,她碰上一个有钱也还向往文化的男人。他送她去北京一所外语学院读英语——他认为这是让一个女人高雅起来的捷径。她在北京用不低的代价学着英语,学得不理想,她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远不如花在逛街打保龄上,那时很风行打保龄。但也不能说她在语言方面一无所获。她说话带上了一种奇怪口音,她固执地在每一个需要或不需要后缀的词后头缀上儿话音,但南方口音太深,她的卷舌音听来很蹩脚,涂改液毕竟不是退字灵。
她给很多认识的人打电话,倾诉她在首都的寂寞烦恼,包括给我。她使用的是种崭新口音,让人听得很着急,这种新口音有别于我们平时的听力范畴,辩识度很低——如果灌成碟放进DVD,一定频频卡碟,哪怕有超强纠错功能的机子。
她的南方口音和北京话嫁接得全转了基因,算在语言领域创造了一个新的小语种,她自己不觉。有个晚上,十多点了,她打电话给我,声音充满绝望,她低沉地哑着嗓子说,又是一样……我愣了下,明白她说的“一样”指的是什么:她又碰上个有头无尾的男人,像她以前碰过的一个,她为那男人还自杀过一次。这次送她去北京读英语的男人大约又有新欢了。我突然发现,她的口音一下回复到去北京之前,又是摆着麻将桌的南方街巷里的口音了,那个时刻,她可能没力气卷舌了。她的新口音就这样功亏一篑。
后来一直与她没联系,听说她到了上海,生了孩子,又移居到北京,样子没变多少,仍说得上漂亮。她现在说话会是什么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