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不知谁想出这荔枝名?妩媚,生动,有嫣红的画卷意味。一骑红尘妃子笑,今年的荔枝基本都叫“妃子笑”,集体进入玄宗时代。买了若干次,发现有真妃子也有假妃子。或者说,是同个妃子,但心情各异,有时笑得好,“既含睇兮又宜笑”,有时心情低落,强颜欢笑。
玉环心情差时,荔枝肉有点涩,吃来不流畅,可能没到最佳采摘季节,就把睡眼腥松的玉环请下枝头了。状态最好的一次是端午头天吃到的“妃子笑”,吹弹可破,汁水丰盈,其珠圆玉润,舍太真贵妃其谁!这天吃到的荔枝很可能是天宝四载八月的玉环,彼时,她二十六七,女人最丰熟又不至渐衰时,“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美到祸国殃民,以致落个马嵬坡自缢。
汁水充足的水果正如美人,美人也是水波荡漾,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木肤肤的美人如蜡像或静物素描,香蕉就是水果中的木美人,搁哪都像美院考试中的道具。
水波荡漾幅度大的,是荔枝,鸭梨,蜜桃,葡萄这类,吃起来飞花溅玉。还有草莓,它水分含量不大,但在电影和广告中,它散发的湿淋淋性感近乎情欲。德伯家的少爷亚力克初见纯真苔丝,将枚红艳草莓递到她唇边——草莓似乎已成诱惑(或勾引)象征,苔丝瞬间犹豫,把草莓噙进嘴里,一段悲艳的罪与罚之旅开始。
有年在千岛湖,路经建德(后来才知此地是全国最大的草莓基地之一),草莓上市,妇人臂间,满篮满筐。我并不怎么爱吃草莓,但便宜得不吃有犯罪之嫌。买了袋上车,勉力地吃,还是余不少,草莓在袋中楚楚可怜,它们知道是要被弃了。差不多没保质期,春天的空气足以让它们速朽的草莓啊,那么鲜艳,短促!似美人韶华,似烟花般堕落的情欲。
同是莓,蓝莓却另副情调。这种引种美国的莓特别像童话中的桨果——蓝莓本又名“蓝浆果”。童话里的浆果与植物,连普通莴苣也会变得不可思议地美味!绿油油、水灵灵,长在女巫花园,隔壁有孕的女人一见之下害了重度相思,让丈夫冒险去摘,由此有了一个长发可做梯子的窝苣姑娘的故事。
蓝莓对土壤酸度和生长区域要求苛刻,世界上种植面积因此一直不大,不大到它更像是个情调专用词,王家卫当然不肯错过,他执导首部英语片就叫《蓝莓之夜》。
说回波澜在心的水果,有冠盖满京华的石榴,俺自喜人比花低的无花果,还有山竹,以前没留心山竹,看一女友写,“山竹长得又黑又结实,里面有水灵灵的洁白瓤。是一种很有灵气的水果,我的至爱”,我那时竟不知她的至爱生何模样。在上海“第一食品”买到,原来是它呀,紫黑壳,去蒂,推捏果壳至裂,掰开,果肉酸甜。由此见,如遇见乌沉硬壳的人,勿一壳障目,壳内有可能是颗玲珑心。
山竹性寒,在东南亚,它与榴莲并称“夫妻果”。榴莲上火,山竹清热——照此,还有多少水果可结姻缘?菠萝配雪梨,龙眼配柿子,西柚配杨梅。
吴越多杨梅,这是江南我老家的好出产。有年端午,车从沪出发,到高速浦江口下,过梅江镇等,进兰溪马涧,沿路有不少杨梅摊子,纸牌上写“可上山采杨梅”。
马涧杨梅长得克制,有种山野的紧凑感,只在颜色上深入,从红到紫,从紫到乌。当地朋友热情,送了些乌紫杨梅。回宾馆,一尝之下,滋味甘醇,比树上现采的更好。一啖之下不可收拾,睡前吃掉半小篮。这是记忆中到达峰值的一次杨梅,好吃得难以置信!它那么小,但汁液汹涌,甜美得让人一愣一愣。
说到杨梅,还得提苏轼,众人只知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实,吃过玉肌半醉的杨梅后,他不提这话了,只说,“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35岁时他曾任杭州通判,估计那阵子对吴越杨梅吃出了比荔枝更深的感情。
杨梅苦短,放不起,好在吃不完可腌渍。在杨梅产地,人家多会做。腌制过程要用到食盐红糖,竹屉晾晒,父亲一同乡战友送过一罐,色绛黑,滋味非超市杨梅蜜饯可比。杨梅还可制烧酒。家里没断过杨梅烧,酒多是兰溪亲朋所赠,酒色绛红,瓶中杨梅被泡得发白。父亲常从家乡带回,可解一阵乡愁。有人泡杨梅烧时还加入适量“佛手片”——是要助杨梅得道么?
杨梅酒可消暑,去湿热。《本草纲目》中说,“杨梅止渴,和五脏,能涤肠胃,除烦溃恶气。烧灰服,断下痢,甚验”——这些方子恐怕从此都只是纸上的典籍。现代人哪有空去实践这些方子?即使它灵验,也不如抗生素来得麻利。
从这个意义,收集了11096个药方的《本草纲目》不仅是一部药典,它还是一部处于失传之中的有关生活方式的哲学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