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小至日,致仕工部尚书刘麟来吴,行年七十九岁。
文徵明为刘麟绘制“楼居图”那年,文氏七十四岁,刘麟年亦古稀;不觉已近十载,二人均垂垂老矣。
“城南秋草碧于烟,无数白鸥随我船,风帆乍举惊呼去,拍水过溪相对眠。”(注一)
从刘麟这首咏“鸥”诗中,文徵明不难体会到苕溪风光,和他那神仙一般的生活。
据说刘麟船载书画和鸡犬。那种遗世独立和风雅的韵味,使文徵明想起葑溪朱存理和他的“野航号”。朱存理当日,虽然年老家贫,尚能拥有他的葑溪小楼。刘麟则只能坐在号为“神楼”的悬舆之中,面对着悬挂于素壁间的《楼居图》,以寄心中之兴。文徵明满怀着钦敬和油然而生的豪情,相约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明年冬天必定前往浙北长兴,为清廉耿介的刘麟祝贺八十大寿。
刘麟造访,固然令文徵明心神为之一爽,然而弟子何良俊来谒,却使他心中有些愠恼。
三十年春天,何良俊预计于秋凉时前往北京谒选,积极将他的《语林》《序论》雕版付梓,以作为金台名公巨卿的贽见礼。唯文徵明的一篇序言,却迟迟未至;情急之下,遣侄儿何蒨专程前往苏州,催请挥毫。此一勉强索求的方式,难免引起文徵明不怿。
及至何良俊得授南京翰林孔目,自北京南归时,又为文徵明带来了兵部尚书聂豹的书信,并面致聂氏向文徵明索画之意,立刻激起了文氏的反感。
聂豹,吉安永丰人,正德十二年进士。嘉靖九年,曾以监察御史出任苏州知府;未几,即丁忧归里。因此,他跟文徵明应有一面之雅。只是徵明生平,不欲出入官府,必要的礼节应酬之外,往来也就极为有限。
丁忧后,聂豹起复为平阳知府,迁陕西副使。当时晋、陕边关,频遭寇乱,这位为大学士严嵩所赏识、拔擢的副使,功过议论不一。有人指其知兵;能就地募款、修筑关隘、训练乡勇,所作所为足以宁靖一方,应加以重用。有的论其在平阳发生乾没之事,操守有亏,应予严惩;因此,他一度下狱落职。其后由于都城被寇,海内震动,礼部尚书徐阶为聂豹任华亭知县时所取之士,不但为他讼冤,并力言聂氏才可大用。聂氏遂奉召拜右佥都御史、擢兵部右侍郎,为时不久,便位至兵部尚书;从宦海波澜中,跃上事业的顶峰。
文徵明的愠怒,究竟由于聂氏的人品,或何良俊的多事,不得而知;只是始终未应所请,不作一画。唯看在多年师生情谊,次年何良俊往南京赴任前,文徵明仍然以诗赠行:
“一命周行列镐京,闲官刚喜玉堂清,紫薇兰省聊通籍,绿水红莲亦宦情。爽气钟山秋柱笏,春风鳌禁晓闻莺,白头老友难为别,飞梦先驰建业城。”《送何元朗南京孔目》(注二)
何良俊北上之前的催索文序,南归后替聂豹传信,虽引起徵明不快,但何氏在北京期间,却与适往北京的徵明之侄文伯仁诗酒往还,相处甚得。他对伯仁画中笔法及设色,激赏万分:
“文五峰德承在金台客舍,为余作仙山图。余每日携酒造之,看其着笔,是大设色学赵千里者。其山谷之幽深,楼阁之严峻,凡山中之景,如水碓水磨稻畦之类,无不毕备,精工之极,凡两月始迄工。”(注三)
“……老知无地酬君宠,贫喜传家有父书。独有梅花堪慰藉,春风消息定何如?”——《壬子岁除》(注四)
梅花,是文徵明贫穷、淡泊生活中的慰藉,但梅花也是他善保冰雪之操的象征;他在《癸丑元旦》七律中写道:
“……短发萧疏霜叶脱,壮心零落晓灯残。从前卉物冰霜尽,一树梅花独耐寒。”(同注四)
正月初五,访阳湖,饮于王庭家,画山水一幅为赠,用陶渊明《斜川诗》“开岁倏五日”韵,行书五古一首于画上。在平静的早春中,八十四岁的文徵明,开启了创作生涯丰收的一季。《姑苏十景》册,应属最硕大的果实。画题虽然是《姑苏十景》,实则为《虎山桥》、《桃花坞》、《姑苏台》、《枫桥》、《支硎》、《天池》、《虎丘》、《灵岩》、《天平》、《太湖》、《石湖》、《尧峰》,共是一十二景,均为青绿设色的绢本画。对题各为七律一首,其纸幅长高,与画相同,七寸及八寸九分。
“虎山桥下水争流,正是桥南宿雨收,震泽烟开孤殿,洞庭波动两峰浮……”(注五)
有些景物,呈现在眼前,萦绕在胸臆的,好像永远是那样恬淡、宁谧。也有些古迹胜景,一径笼罩着令人惆怅的凄美,和兴亡的感叹;如文徵明笔下的“姑苏台”:
“姑苏台高昔拂云,苧萝女子真天人,楚舞吴歌随山月,宝楣玉栋藏青春。春风离离动禾黍,吴王一去春无主,谁见当时麋鹿游,秋草年年自风雨。”(同注五)
细味画意诗情,似乎又为明媚的春光,抹上一缕挥之不去的阴翳。然而嘉靖三十二年春天的苏州,也正隐约有种不安的征兆。不少滨海的富户,携家带眷地来到苏州,逃避传说已久的东南倭乱。
想起正二月间的湖州之游,和友人同宿舟中,清樽夜话的情境,文徵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春寒漠漠,北来的劲风,穿透了身上的重裘,使人直觉到大雨即将随之而至。南望波光,灰暗一片。吴兴县东,运河畔的南浔镇上,亮起点点昏暗的灯光,愈发增加了雨前诡谲与恐惧。所幸有故人相伴,不怕深宵的寂寞,于是就找个地方泊了下来。如今回想,应该恐惧的不单是暗夜中的狂风骤雨,而是随时可能闯入的倭寇与海盗。
近日传说,连苏州城门,都可能随时关闭,万一棹返金阊却不得其门而入,以他的老迈衰病,恐怕也是不堪想象的事。
而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却于此际连袂来访;由于寇氛日亟,王氏兄弟已由太仓,迁来苏州避患。
东南倭患,其来有自,但嘉靖年间,海防废弛,以及闭关绝贡、废置市舶,致使日商铤而走险,与沿海富豪及无赖相互勾结,走私图利。进而相互欺骗、报复、掳掠为盗,逐渐形成心腹巨患。
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大批倭寇,在国人汪直、徐海、毛海峰等率领下,进犯浙江黄岩、象山、定海诸邑,知事武伟败死,整个浙东为之骚动。朝廷见事态严重,乃主张调派重臣,巡视浙江防务;巡抚山东的王忬,因而临危受命,于秋天七月到达浙江。
王忬见浙江不但军府编制松懈、武器设备简陋,更由于缺乏训练,连浙人性情也变得柔弱,难以任战。乃上疏请朝廷假以事权,诛赏俾得便宜从事,剿、抚不拘,严内应之律、宽伤损之条;朝议从忬所请,并改“巡视”为“巡抚”,以利应付变局。
另一方面,王忬征调外省兵员入援,任用参将俞大猷、汤克宽为心膂,出骁勇善战的都指挥卢镗及尹凤于狱,复召募温、台二州青年,严加训练,期能逐渐仰赖自力,保卫乡土。
三十二年闰三月,王忬侦知倭魁与汪直等,结砦于海中普陀诸山,不时出没袭击官军,乃夜遣俞大猷、汤克宽先后出发,帅锐卒巨舰,纵火焚砦,倭盗仓皇逃窜,死伤无数。可惜千钧一发之际,飓风突发,军心大乱,使汪直等得以率众逃离,未竟全功。
普陀大战的余波,继续激荡,尹凤等虽然各有斩获,但到处流窜的汪直余党,则北犯苏州和松江二郡。盗目萧显,率劲倭四百余,屠上海之南汇、川沙,逼松江,围嘉定、太仓等地,而后,始为卢镗、俞大猷等所歼灭。苏州压力,也暂时得以舒解。文徵明在诗中喟叹:
“狂搔白发倚南楼,落日边声入暮秋,万里长风谁破浪,一时沧海遂横流。敢言多垒非吾耻,空复崩天负杞忧,安得甘霖洗兵马,浮云明灭思悠悠。”——《南楼》(注六)
宸濠叛变,正德南征以来,吴人再一次在兵马慌乱中,惴惴不安。许多镇、县,遭受掳掠焚杀,幸赖苏州同知任环,知兵而勇于任事,巩固苏州防务之外,无论防守宝山洋,及战于宝山、阴沙、南沙,所向皆捷。同年六月,俞大猷逐贼海中,火焚其舟五十余艘之前,盗、倭共在内地剽掠三个月之久,各卫所州县被焚掠者,不下三十处。
避居吴市的王世贞、世懋兄弟,虽然对父亲王忬的声威和治军能力坚信不疑,但依旧不免为太仓被掠与四处蔓延的寇氛忧心忡忡。唯自春至夏,游走衡门,结交吴下俊彦,广收苏市书画;如沈周、唐伯虎、祝枝山、王宠、陈淳父子的精品,亦属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收获。尤其文徵明的真迹,所收无数;当时虽未十分珍视,但事后思之,不能不说是难得的奇遇。
综观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所记文徵明书画,约略可分作于六十几岁前及八十四岁两个阶段的心血结晶。推测,前者可能得自不同收藏者手中,后者则为嘉靖三十二年避倭吴城之际文徵明所面赠。
《拙政园记》及《咏拙政园》三十一景,文徵明六十四岁为王献臣侍御作;据王世贞表示:“侍御费三十鸡鸣候门而始得之”,诗、笔俱佳,他认为是文徵明最合意的文章,也是最得意之笔墨。
《致仕三疏》,则是另一番气象,从上面修改过的字句来看,应是嘉靖四五年致仕出京前上疏的草稿,但是,其精谨程度,使他不由得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相联想。
王世贞对《文太史绝句》卷,亦赞赏不置:
“文待诏此书,真得豫章三昧者,取态虽小不足,而风骨遒爽,殆似过之。”(注七)
而诗中的“老病迂疏非傲客,只愁车马破苍苔”句,王氏以为:
“大类白少傅分司洛中语,皆可宝也。”
至于文徵明的四体《千字文》,他不只宝爱,更认为自梁周兴嗣撰成此文后,独元朝赵孟頫和文徵明能兼备众体。如细加分析:王世贞认为其楷法精工,有“黄庭遗教”笔意。行体苍润,可称“玉版圣教”。隶,可得“受禅”三昧,篆书则入李阳冰的堂奥。略感遗憾的是,他觉得倘能罗织到文氏的章草《千字文》,当是再完美不过。
意外地,王世贞得到了文徵明的《云山》画卷;又称《米法云山图》。正德三年,文徵明年仅三十九岁,黄云博士以素卷索画。文徵明不但为作云山图,并书当时新作二十三首之多。其中如《春日西斋对酒示陈淳》、《承大本过访》、《与家兄徵静夜话有感》……在文氏生命史上,均具有重大的纪念价值。
喜出望外的黄云,在幅后题跋:“……又规模中岳外史画法,作云山,天机流动,得海岳庵图遗意,其今之郑虔三绝也。徵明所立卓尔,不为豪动俗迫,不待委顿蛛丝煤尾败筐中,即有饼金悬购者,因书以示子孙,勿为饼金悬购者所得,后之览者,其毋笑予之不达哉!”(前已引录)
不过,此画、诗合卷,王世贞系得之于六十余年后的隆庆年间,黄云之跋,使他有无限感慨:
“……应龙绝宝爱之,戒其后人勿为饼金悬购者所得,去六十年,而其诸孙强以留余,得厚直而去。余聊以寓目而已,平泉庄草木,不能毕文饶身;且人失弓人得之,吾又安能预为子孙作券耶!”(注八)
文徵明八十四岁那年的一卷兰石,虽然未为王世贞所珍藏,但却清楚地印在他的心里。
那日,他持一幅文徵明的画卷,往停云馆索题。花香鸟语中,文徵明坐于西斋一隅,埋首作书。当他停笔寒暄之际,王世贞见他兰石墨色秀润,朗朗射人眉睫。后写古体诗数首,清拔可喜,恐怕也是生平得意之作。豫章体的书法,尤为苍老可爱,所谓诗、书、画三绝,诚非虚语。多年之后,兰石卷固不知落入何人之手,但只若他打开那日求题的画卷,看着那如新的墨色,眼前不自觉地浮出兰石诗、画卷,和文徵明伏案作书的神态。
避寇吴城期间,文徵明赠书和赠诗中,用古朝鲜茧纸所书的小楷十四首近体诗,甚受王世贞爱赏;“早朝”诗也在十四首之中。他形容文氏真书:“结构秀密,神采奕奕动人”。王世贞将此书与文徵明八十八岁所书小楷《古诗十九首》合册装潢,两相映照,尤觉可贵,他评析:“极有小法,其妙处,几与枚叔语争衡。”(注九)
另有三首诗,为王世贞以金花古局笺索得的行书,书极苍老秀润,结体不疏,玩味诗格,浓婉不下于温飞卿。但,他认为《明妃曲》,学究气未免重些,恐为欧阳永叔观点所误:
“……以此,知宋人害殊不浅也。”(注十)王氏在跋中评。
秋天,乱局暂平,王氏装束北上京师,文徵明复以扇面送行。世贞以文扇山水、夏木、寒林、清泉、白石等二十幅合装一卷,送行扇居首,八十四岁高龄犹能以蝇头小楷作七言诗,殊觉不易。
其中一扇,澹墨拳石中,隐见一只狸猫,感觉中有若醉于薄荷,但看来威势自足;人们常以肆市赝笔批评文画,王世贞以为未免有失公平:
“……信乎公胸中多伎俩也;世人往往见赝笔不免有蛭蝣之撼,因拈出之。”(注十一)
文徵明暮年,限于精神体力,参与士林雅集日减,书画真品,更难得一睹,许多久闻其名的吴下后生,几乎以为他是异代之人。在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嘉靖三十二年由春至秋的数月间,王世贞有此收获,船载以去,当不知羡煞多少收藏鉴赏家和艺坛后进。
“四壁鸣蛩露下余,片云收雨酒醒初,风撩坠叶秋声早,月印空庭夜色虚。衰病不禁时叙改,萧闲自与世情疏,若为白首安眠地,时有惊尘报羽书。”——《秋夜》(注十二)
入秋之后,虽然烽火逐渐沉寂,避难人潮也日形减退,但感觉中,仍旧扰攘不安。浙江、金山卫、常熟等地,盗警时传之外,战时所募的地方武勇,集聚不散,隐然成为另外一种灾难;所以有识之士,依然忧心忡忡,感慨系之。
这些市井恶少啸聚成的团体,自称雄杰,十百人不等,号为“打行”,不仅抽粮要饷,并有囤诈剽劫、武断坊曲一类情事。其为患比之狂风骤雨、来去飘忽的倭寇海盗,同样令人扼腕。
到了九、十月,文徵明始稍出游冶。九日,游城东南隅定慧寺巷的双塔院,次陶渊明《己酉九日》韵,为五古一首,颇有自明其志的意味。次日出城游治平寺,残叶迎风,禽鸟交鸣,回视石湖东岸,群峰高耸于晴空之中,多时烦虑尽消,乃再叠陶渊明《己酉九日》韵,赋诗一首:
“……但欣双目明,宁辞一身劳,物理会有穷,何以心烦焦。世情共扰扰,吾乐方陶陶。达人悟迁化,千载犹一朝。”(注十三)
趁着秋涼,更棹舟前往华亭,归途沽酒于唐行市,维舟碛礇村中,放眼竹篱茅舍中的灯火人家,想着九峰外的吴门,饮酒赋诗,以消漫漫长夜。
仲冬之际,文徵明冒雪前往长兴南坦,以践前约,祝刘麟八十寿诞。
文徵明贺礼,是幅精心绘制的《神楼图》,可与十年前所赠《楼居图》相映成趣。看来筑楼而居,将永远是刘麟心灵的空中楼阁,图画之外,只好求之于梦寐。
“仙人谩说爱楼居,咫尺丹青足卷舒,坐守黄庭幽阙,读残真诰夜窗虚。游心物外疑无地,寄迹空中乐有余,一笑阑干不成倚,浮云奄忽意何如!”(注十四)
文徵明在《祝嘏》七律中,描述刘麟心灵生活的深邃与丰富。立即引起刘麟的共鸣,为诗次韵。
刘氏扬州友人朱子价(射陂),书所作《神楼曲》于幅后:
“神楼一何峻,神楼峻而安。胡不京洛游,畏彼峡路间,峡铬诚崎岖,险于太行山,歌以言志,神楼峻而安。”(同注十四)
“安期昔制神楼散,射陂今作神楼曲,神楼主人南坦翁,欲往从之限空谷……”(同注十四)
因嘉靖大礼之议,哭门被放云南永昌卫的杨慎(升庵),对神楼曲中的“峡路诚崎岖,险于太行山”,感受至深且巨,也赋以七古长诗,表现刘氏崇高的精神境界。一时之间,神楼主人、神楼图、神楼诗、曲之声,遍传江南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