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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火烧云

红云蔽空,太阳如炽,山冈和坡地呈现出一片赤褐色。空气中冒着火光——看久了,的确腾出红闪闪的火光,绝不是幻觉!人畜都躲在各自的角落里喘息。现在,树木蔫了,庄稼蔫了,田里裂出巨大的口子,从里面传来一声声奇怪的哼叫,好像是沉睡的祖先被惊醒了,正张开冒烟的喉咙辗转呻吟。

“除了背水的人,都上山找水去!”

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哑着嗓子喊一群灰头土脸的村民。他的嗓子也在冒火。他是从很远的县里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县扶贫队队员。可他那样子,别人见了,也恨不得想给他扶扶贫。领口已经松弛无度的圆领衫,从那里露出精瘦高傲的锁骨,一件灰白色的西装短裤,一看就是老婆用旧长裤改的(剪了一刀而已)。脚上的力士鞋与农民没有两样了,被汗水濡湿了,后跟还开了一个弯弯的口子。他这么嚷着,村民们就散开了,像一群山鸦子。他正想点烟,有人就把他的烟抢去。也不是什么好烟,一块钱一包的红金龙,他就这个水平。他索性把烟摊开来,“哪个要?”一下子,烟就抢光了。人们抽着烟,谈论着今年出奇的干旱。

背水的人要翻山越岭到二十几里外的伙计沟去,早出晚归才能背回一桶水来。他们背着塑料桶或椭圆形的木腰桶,在耀眼的太阳下走在滚烫的山路上,随行的狗发出烦躁不安的狺吠声,那声音好像要咬着什么似的。

“看!”有人喊。背水的和找水的人都往山坡上看去:一群野猴把牙齿扎进了红桦树干,在那儿拼命吮吸桦树里蕴含的桦汁儿——狗咬的正是它们。

可是,发现桦树是一场灾难——猴子们不一会就像粘在了树上一样,身子猛烈地摇摆着,嘴里凄厉地叫着,一只哨猴在石头上又蹦又跳。

“哈哈,它们的牙齿拔不出来啦!”有人说。猴急猴急的,渴急了,牙齿栽进了树干。这些可怜的猴子叫得更凶,不一会,都挣脱了树干。

“抢猴牙去哟!”有人一声喊,龙义海身边的人一下子就没了。不一会,他们手上都举着带血的猴牙回来,在树上拔的。可怜的猴子!这是龙义海在这儿看到的又一桩稀奇事。

另一桩稀奇事就是这场干旱,五十八天没有下雨了,他也五十八天没有洗澡了,而且是夏天。他闻见自己身上一股腐烂的臭味,他已经对自己的肉体充满了厌恶,想把自己扔掉,把身上的所有东西扔掉,手、脚丫子、嘴、胸脯、睾丸和鸡巴,只留下记忆,在县城图书馆的记忆。

“龙干部,你是条旱龙。”

“你是条火龙!……”

那些人找他打趣,嘲笑他。“我的运气可真他妈孬!”他嘀咕着,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觉突然出现了,“我是什么鸡娃子龙!流脓!”他已经四十六了,一个馆员,一个图书管理员,始终就是那么个馆员。他知道来日已不多,随时会被指派为内退对象,为别人让开一条生路。可是他却被指派成了扶贫队队员,相当于过去的学大寨工作队——这是他的看法。带着全馆捐赠的三百余件衣服和一些陈旧过期的期刊、书籍,他踏上了远离县城的高高的骨头峰村。

此刻的骨头峰正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石头晒得开裂了,纷纷往下掉落,砸得山谷一阵乱响。山坳里,在白金一样销熔着的烈日下,是那些黯淡的、成色古旧的房舍。没有新鲜的东西,连鸟影,连树都很陈旧,跟他带来的那些书刊一样,淘汰货,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他灭熄掉烟头上了一个山头,黑黑的牙齿露在外面,在心里唾骂着自己,也唾骂着这让人心烦意乱被雨水忘记了的大地。

山上的树丛间,连青苔都枯卷了,到处是那种龇牙咧嘴的卷皮。已经在山里钻了好些天,在五里地周围,已经把每一块石缝都翻了个遍。过去的两处水源早干了。走着走着,他发现村长没了影子。

“嗳,村长呢?”他左顾右盼,直到证实村长确实溜了。村长姓粟,一个很糟糕的名字:粟田光。这几天正在为他儿媳的离去焦头烂额。儿媳妇娘家是山下,平原,大约也是看中了上山是做村长的儿媳吧。粟村长自有了这个儿媳,注意力就转移了,生怕有个闪失,儿媳溜下山去。粟村长有一个蓄电瓶,有一台卡拉OK机,这是十分罕见的,这就留住了山下的儿媳。山下的儿媳常常用弯弯曲曲的嗓音唱邓丽君。可是这几天实在熬不住了,虽然粟村长严加防范,还是偷偷跑下了山。村长急得不行,听说已给儿子出了个撒手锏计谋:让他带个炸药包去,扬言炸翻丈母娘一家。为了维护骨头峰村和粟家的尊严。人他妈是得匪一点,匪有硬气,匪有阳刚之美,老婆就得乖乖地回来,渴死,也是在那被太阳烤得冒烟的骨头峰死的,谁叫你当初嫁给我!儿子去了,却泥牛入海无消息,估计已乐不思蜀。粟村长必须出动了,在这样的时刻,众人都看着他,他必须维护一村之长的威望——连儿子媳妇都当了逃兵,他面对干渴的村民与村庄,有什么发言权?

“这家伙!”龙义海骂了一句。他想到“一碗水”看看。“一碗水”有点水,可就只有一碗水,一个小水窝,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在孤岩那儿,是一个神奇的水源。舀干水后他们看了,研究过几回,没有石缝,没有泉眼,而且总是一碗水,不漫不溢,你舀干了,再渗出一碗水来。不过这些天它渗得慢,一天估计三五碗水。当年骨头峰村的先民,就是看中了这个“一碗水”才住下来的。骨头峰村常常被山下的人称为“一碗水”。

突然,一个鼻青脸肿的人从林子里蹿出来,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他正在喘气,或者说正准备喘气,就看清楚了是寒巴猴子。这娃是个劳改释放犯,改造得很循规蹈矩了,眉目间全是委屈和可怜,也是在狱警面前待久了的缘故吧。

“怎么回事?”龙义海一愣,问。

“我不能没有房子住啊,他们又打我。”

“他们”是指麦和尚父子——麦和尚和儿子麦半天。

龙义海有点不以为然,他甚至有点烦眼前这个人。他说:“我以为你是来跟我一起找水去的咧。你有什么事又让他们烦了?”

“我要房子,我不能没有房子,结果他们搬去了我五个碗,半筲箕煮洋芋……”

寒巴猴子戴着黄色的太阳帽,大约是劳改农场的“劳保”物资,一件大大的背心已有些破烂了,好像是捐赠之物,图书馆的二胖子穿过的,上面有个彩色的骷髅。龙义海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寒寒巴巴的人,没让他起来,就让他跪在滚烫火热的石头上。

“村长不在了,村长下山了。”他听见寒巴猴子说。

不好拒绝。他就说:“走,走,去看看。”

从地上爬起来的寒巴猴子跟在龙义海的后面。在“一碗水”那儿,他喝了一口水,要寒巴猴子也喝了一口水。水进喉,心里宽爽了许多,就问:“一碗水属于哪个的地?”寒巴猴子说:“在我的地里。”寒巴猴子的苞谷也奄奄一息了。寒巴猴子要龙义海再喝一口,龙义海含了一口水,起身来,又悄悄吐到了一株苞谷根上。这小子的煮洋芋为啥也让那凶恶的父子给端走了呢?真是歪嘴巴吹火——邪(斜)完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龙义海知道,那麦家父子占寒巴猴子的房子有四年了,人家劳改回来了总该还给人家吧。这几个毬日的,土匪,高山上的土匪,流氓,渣滓,野兽!有什么东西从他恹恹的神态间砰然升起了。那些狗东西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呢,人家还是孤儿。这真是要命的事。现在,寒巴猴子住在马克兵家的牛棚里。粟村长都睁只眼闭只眼,他龙义海有什么办法?占了人家的房,还把人家打昏死过去。一路上寒巴猴子自述,麦家父子把他打昏过去后,还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

“老麦,请你出来一下。”在寒巴猴子的老屋门口,龙义海喊。

麦和尚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粗壮的苞谷。他的两只强盗眼斜斜地看着龙义海,牙齿翻在嘴唇外边,咬着,两个炸腮,一张脸是个框架结构,骨棱棱的。也没说话,也没让座。

“你也不想让我们坐坐?”龙义海说。他指指门口的一根柿子树阴凉,“就这里,老麦,端两把椅子来呀。”

麦和尚极不情愿地端出了一把椅子。

“来,坐,坐。”龙义海招呼满脸青肿的寒巴猴子,“好柿子,好柿子。”他看看头上说,“这是你的?”他问寒巴猴子。当着麦和尚的面问。寒巴猴子很惧怕的样子,点点头。头上,柿子挂了一树的青果。龙义海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突然回过头来对麦和尚说:“有水没?”

麦和尚显然不耐烦这么跟这个人慢慢晕乎,说:“我没下沟背。”

“那你喝啥?噢……你们刚才……打架了?”他抠着腿上的一个红疙瘩,斜乜着眼问麦和尚。同时把一支烟朝那人递过去——也就是扬起手吧。这就把想发炸的麦和尚压住了,烟是个好东西,乡下人不会不接这口。

龙义海把火递过去:“你们爷儿俩打他一个?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贱,他妈劳改释放犯!”

“可政府放了他,你火什么。大热天,你哪这大的火?说说看,为啥,为啥哩?”他慢悠悠地说。

“他占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要,他就打。”寒巴猴子站起来大声说。

“你、你……你坐下,我这不是问他吗,你插什么嘴?真是的。”就问麦和尚:“你说,咋回事?”

“没事,就打了,没事。”麦和尚这×日的就往屋里走去。

“你、你、你待会儿。”龙义海急了,“你怎么打人呢?你说出个理来,有理走遍天下不是?”

那人不理他了。龙义海站那里,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

“人家的房子给人家,对不对?他不要你的,你也不要他的。你说出个道理来大家听听么。”龙义海喊。

“蛋毬的道理。”里面的人说。他看到麦和尚将手上的苞谷扔给了他儿子麦半天,麦半天在那里暗笑着,龇着黑碜碜的大嘴,满身石板赘肉,把手上的苞谷往黄桶上死劲地磕。

一只鸡喳喳喳地飞出来,从龙义海头上划过,把龙义海的头发刨得稀烂。一片鸡毛沾在了龙义海的嘴巴上。

“哎,你家鸡咋像鸟一样,也没个调教。”他拉着气呼呼的寒巴猴子就走。不走又咋的?人多起来了,来看热闹了。龙义海只好走,说:“都去找水去,凑在这儿干什么!”他恨这些麻木的村民。

“我的房子要不回来了吗?”寒巴猴子在山道上哭喊。

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感觉手硌得疼,啥玩意?展开手,手心里竟不知何时攥着一块石头,已经捏出水来了。

“麦和尚,你要遭报应的!”好半天,等他一个人之后,他突然对着山大骂起来。

马坊是人民公社时养过马和办过小学的,龙义海就住在那里。几个老人在扎草龙,是村里准备求雨的。

“龙干部回来了?”领头的是瞎子老米。他能听出进出的人是谁。里面到处都是干枯的芒草。龙已有了雏形。至少龙头现出来了。龙须是龙须草,龙眼是两个大胡萝卜。

“小心火烛哪。”他说。这是他反复交待的。

“麦家父子欺人太甚。”有人说。“不杀杀麦家的威风能活吗?这不是逼人死是怎么的?”有人提高嗓音说。显然他们都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风一样传得快。他才想起寒巴猴子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可他无言以对。那些老头看着他,看他不附和,不激动,只抽烟,流汗,五心不定的。他不想接他们的话茬。他说:“老米的龙眼还真神。闭着眼睛也能雕?”有人说:“老米浑身都是眼睛,你们不信吧。我看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过沟,点竿都没要。”老米说:“瞎子哪还有白天黑夜,唉。”叹了一口气,就扩开喉咙唱起了《黑暗传》:“混沌老祖初出世,无有天地五行势,举目抬头看一看,四方都是黑暗暗。”

龙义海有点自卑。他已经在自卑中煎熬了几个月,连村长都老是提起捐赠的衣物中竟有二十七件裤头。在这些山里人面前他还如此自卑,这是在来之前没想到的。在县城,他有工资,他生活安定,无忧无虑。他在图书馆分发着借书证,整理书籍,面对集市上卖菜卖碗的老百姓他总有点优越感吧,可在这里,优越感却荡然无存。他妈的,这是咋回事?就咱不是财神!这么想想通了。我若是油头粉面的银行人,威风凛凛的公检法,或是牛逼冲天的工商税务,给他们钱,夸海口,建房、修路、牵水管修水塔,一切就会不同喽。

寒巴猴子的事总得解决吧。一想到他鼻青脸肿的那个样子心就不爽。还真不知道他怎么住,一个孤儿,没了房子,这干热的天,他是怎么生活的?那就去看看吧。出门碰见了二英和瞎子老米的闺女桑丫以及马克兵的妹妹马克霞,她们是去背水去的。三个妮子在村里最光鲜。问她们为啥这时候才出发,她们说互相一约就迟了。龙义海说,这时去,啥时才能回来?她们说反正三人做伴,也不怕什么。问她们寒巴猴子住哪里,她们随手一指。那山坡下不是马克兵家的牛棚么?是的,在牛棚里。

这娃四年前在镇上打了一次群架,打伤了镇上的一个有头脸的什么毬人,结果给抓进去了,还判了四年刑。在劳改农场干了三年半放回来,哪还有家,哪还是个人。家占了,人是个叫花子,见了谁都想磕头。哪像打过群架的,就像阉了卵子回来的。龙义海第一次瞧见他就觉得这娃子废了,就有点小瞧他的意思。人见不得跟自己性情很近的人,自己就是这卵相,恶心死了。二十六岁的人,拖了三年半的砖,拖到二十六岁了,耸着肩,勾着腰,犯了王法似的,总想要人同情。越这样越得不到同情。这道理他可不懂,懒得跟他说。抓走的那年他可不这样,听说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他,到处踩人家鸡吃。抓他那天麦子离收割只差十天了,他就对隔壁的麦家父子说:帮我割割,卖了替我存着,我回来用。“那你怎么谢我呢?”麦和尚问。戴着手铐的寒巴猴子说:“你家逼仄,我房子就借你住了。”麦和尚的儿子住进了寒巴猴子祖传的房子,接了个媳妇,住下不走了。寒巴猴子回来要,麦和尚说你一个劳改释放犯,户口都没有,要啥鸡巴房?户口没恢复不能说房子不能恢复,寒巴猴子要,麦家父子就一顿打,说是无产阶级专政,说老子给你照看了四年房,还帮你耕了四年地,你的房子赔老子了。这还不说,村长老粟还找他要四年的农业税,说是麦和尚等你回来交的,寒巴猴子把在劳改农场拖砖赚的一千多块的血汗钱全交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麦和尚种他的地收粮食,他要为麦和尚交税。不交税连地也不退。为了地,寒巴猴子只好乖乖地交了。这以后,要房子,要一次,打一次,他还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呢,这毬人!

龙义海走进那低矮的牛棚,一股畜便气味汹涌而来,头上还不知被什么挂了一下。寒巴猴子用木瓢吃着饭。哪是饭,就是一些猪食样的混合饲料。龙义海看着棚子里的一切。寒巴猴子大概有四五件衣裳,龙义海认得一件是图书馆黄馆长穿过的灰色长裤,化纤的;一件是馆员老沙穿过的西服,胸前有一个烟灰烧的洞;有一个包,估计是释放时劳改队发的;有两捆柴火;有一个用木棍支的床,栽在泥土里面;有一床垫絮,都分不出颜色了;有一双千层底布鞋。是谁给他做的呢?是瞎子老米的女儿桑丫?瞎子老米常要他去他家吃饭。瞎子老米是个好心人。寒巴猴子常帮瞎子老米家干点重活,如劈木柴,如和泥糊垛壁子,如给大牯牛顺气,收麦子上垛。麦子一割,雨就未下了。

“马克兵要棚子。”寒巴猴子说。

“他家添牛了?”龙义海问。

“不是,他妈不是要强行将马克霞嫁给山下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吗?”

龙义海拿出一瓶云南白药,给了寒巴猴子,说:“你把它喝一点进去。”

寒巴猴子和着水吞了一些药粉。“你想今后怎么办?”他问寒巴猴子。

“我只好去找派出所。”寒巴猴子说。

“可你们村长又不在。”一想起村长,龙义海就怒从心起。你他妈的算什么村长,害人。这样的村长应该枪毙!

“你找派出所?”他沉吟半晌,说,“也行。你还能走么?”

寒巴猴子说能走。他是看着寒巴猴子走的。这小子说走就走,赌气似的。走得歪歪扭扭,头重脚轻,顶着毒辣的太阳就走了。他想说什么,没说。站在那儿,就听到有人喊他:“龙干部!”

是马克兵。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两只嘴角像断了铁扣的皮带,非常松弛地垂耷下来,好像谁欠了他万担粮。“寒巴猴子呢?”马克兵问他。

龙义海手指着烈日下远远的下山路,那儿有一个兔儿大的影子。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从坡上传来,一个女人的。龙义海扭头一看,是马克兵的妈,手拿着一根撵鸡的响棍,大声说:“你想分家就分家啵?你想跟你妹子住?你这个囚儿苞子,小杂种!”

“恶母狗来了!”马克兵一见就跑,飞也似地直下山沟而去。

“马克兵呢?马克兵呢?”豹眼猴齿一副凶相的马克兵的妈问龙义海,又不像问龙义海,问空气哩。没等回答,挥起响棍就照牛棚一顿扑打。“我叫你住!我叫你住!这些不争气的杂种!”

“哎哎,哎,您这是……”龙义海就去拦。哪拦得住。那女人像个疯子,“这是我的牛棚,你走开些!”那疯女人拖起棍子又去追马克兵。棚子打出了一个洞。

寒巴猴子非常快就回来了。有人给龙义海说寒巴猴子回村了,又有人说寒巴猴子提了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又走了。

火烧云正在西天嘹亮地燃烧着,天地赤红,群山如火,景色异常瑰丽壮观。龙义海在马坊用艾蒿熏着蚊子,他没有吃饭。蚊子太多,喧嚣着奇异的声音,持久不断。

派出所没有来人。村长也没回来。寒巴猴子在那天深夜才回家。第二天龙义海找到他,他告诉龙义海说,一个乡警说解决要先交五十元办案经费。寒巴猴子就回了村把鸡与鸡蛋都提了去乡里卖了,凑足了五十元钱给乡警,乡警说让他先走,他随后就来。

龙义海还是第一次听说派出所解决问题要办案经费的,他也不知道这老山野林里的规矩,是不是办案比城里辛苦,得走很多路,所以才……这些乡警,还是共产党的警察么?他与寒巴猴子坐在马克兵的牛棚门口等着。那儿可以看到山下通往村里的唯一一条小路,任何人进村都是这条路,他还在想村长粟田光也应该回村了,如果警察真来了,他们吃什么?村长不张罗,他们连水都没有喝的,真的没水,他就要寒巴猴子去“一碗水”把水全舀来,以备警察解渴。

这是第五十九天。

寒巴猴子在“一碗水”那儿边舀水边等水,手搭凉棚朝那条白晃晃的小路不时瞭望。他只看到了对面山冈的火烧云下面,是一队背水的人;人影很小,像一队爬在树干上的大黑蚁。他想在那队人中分辨出桑丫,可那是徒劳的。他的眼肿着。昨天,他不停地在路上走着,为筹乡警需要的五十元钱。他的头还疼,闷闷的,里面像灌了一桶糨糊,人在行走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晃荡,好像身子的哪儿轻了,哪儿又重了。

他把水舀进小桶里,却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以为是风。静看了一会,没声了。他想乡警啥时会来呢?乡警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会大老远来吗?乡警收钱了连字条也没给他一张,说,行了,你走吧。可是,乡警根本没问是咋回事。乡警也不流汗,坐在有电扇的派出所里,喝着凉茶,他会顶着这毒烈的日头上山来吗?他有点怀疑那个乡警了。他把水提到了自己的苞谷地里。他抚着苞谷的叶子。叶子已经没了水分,枯巴拉叽的,耷拉着脑袋,就像劳改农场接受训话的犯人。

水慢慢沿着根蔸往里渗,渗得太快,一忽儿湿了,一忽儿又白了,水不见了。水,水太少,泥土咝咝地叫喊着,好像唤醒了它们麻痹甚至死去的喉咙,更疯狂地一起向他得寸进尺地吵着:“渴啊!渴啊!”

水浇完了,浇了十根,又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一抬头,呀,一只鬣羚!又看到了一只,一只小的!一大一小,母与子。

鬣羚跟他一起走向“一碗水”。

它们的毛色很差,它们也已经干渴到底了,浑身肮脏不堪,肚腹上吊着干屎和泥球,通红的眼里像燃着灶火,突出的嘴巴上沾着一圈褐黄色的涎沫。它们与他若即若离,但意图非常清楚,就是要接近“一碗水”。

“嘁!”他赶它们。鬣羚后退了一步,站定了,揣摸着这个人的动向,有否敌意,有否生命危险。可是,对于水的渴望使它们十分地固执,脚像生了根一样,对后退不感兴趣,并且有一种一往无前要与面前的这个人争夺那窝水的决心。

寒巴猴子想到的是那只小的鬣羚,他可以咬开它的脖子喝它的血。这将是一次畅饮。小鬣羚很小,比羊还小,而且孱弱,脚步蹒跚,它紧贴在大鬣羚的后腿边,大鬣羚保护着它。

又蓄了半碗水。寒巴猴子把水舀出来,放到烈日下。瓢不稳,他找了几块石头垫着,还是不稳,并且把水洒了一些。他端起水瓢,向鬣羚走去。

大鬣羚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向它走来的人,它这下开始退却了,已经到了苞谷地和灌木丛的边缘。可是,水,碧绿清亮的水,荡漾着,水面上映着一朵云彩,无数的星星正跳闪在它的上面……大鬣羚是如此不顾一切向水奔来,它连看也没看寒巴猴子一眼就埋下头喝起水来,一股腥膻味和骚臭味朝寒巴猴子扑来,把眼睛都熏得睁不开了。寒巴猴子本来想用另一只手去摸一下这个野牲口的,可是那东西太贪婪,宽大的舌头舔着水瓢,恨不得把水瓢也吞进去,因为水瓢浸满了水星子嘛。

小鬣羚也凑了过来,它带来了许多苍蝇,张开嘴巴就去舔喝。寒巴猴子看着这瘦得像老鼠的可怜的幼羚,终于把手伸过去。可一触到幼羚的身子,那小东西就一个瘸腿往后闪,向他睁着迷惘的、警惕的眼睛。

“你过来嘛,过来听我训话,不然老子关你的禁闭。”他说。他用人话说。他带点邪皮的吼,并去拽幼羚的毛。幼羚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也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以为他这一拽有侵犯幼羚的意图,于是大鬣羚突然发力,一对黑色的尖角就向寒巴猴子冲来,想撇开他。寒巴猴子一个趔趄,照大鬣羚一掌,欲把它推远些,大鬣羚一埋头,角就像两把尖刀往上一昂,想挑开他的肚子。寒巴猴子一让,大腿就一阵火辣的剧痛,咝啦一声,皮肉撕裂开来。寒巴猴子抱着腿,那大鬣羚还用充血的眼睛和豁出去了的气概瞪着他。

“哎哟!哎哟!不识抬举的!哎唷!”他大叫,一屁股跌坐到水窝里。

屁股上一阵沁凉,他忙脱了短裤,拧,拧出几滴珍贵的水来,接到口里,又咸又酸又臭。

两只胜利的鬣羚走了。他坐在滚烫如沸的石头上,抱着伤腿抽气。山下的小路上,仍没一个人影。

看着那渐渐成型的草龙,浑身更加燥热,好像人滚在草堆里,穿上了毛皮衣一样。

“点火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哪,龙干部。”老米给他说。

“我最怕火了。”龙义海连连推辞。

“你是条龙啊。”

“嗬嗬,”龙义海苦笑,“蚯蚓差不多。”这种迷信,他还是避而远之,不掺和的好。他走向外头亢奋异常的阳光里。

“桑丫还没回来呢,天色不早了。妮子在外贪玩。”老米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也往外走。

走在一起了,龙义海就问:“有雨吗,老米?”

老米瞎眼往天上瞅瞅,又把鼻子很响地闻闻。“鬼的雨,雨腥也没有。”

“龙王爷去哪啦?”龙义海说。

“它喝干了泉水和河里的水,就是要它吐出来咧。”感觉龙义海走开了,拉高嗓音对他说:“晚上,有只腊蹄子,去喝两杯。”

龙义海听清了,连连摆手道:“酒是断然不能喝的,请相信我说的话。”

“你这人,我又不是拉拢你。”

可龙义海挣脱了老米的拉拽,像一道瀑布泻下悬崖,两只腿比兔子都快。“喝了酒更渴,要喝大量的水,我不会喝这杯酒的。”

龙义海爬往村长的屋场,他听见了歌声!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教人为你向往。失而复得的歌声,邓丽君弯弯曲曲的歌声。真是太美了,仿佛一股清风吹来。村长老粟回来啦,他儿媳也回来啦。

“粟村长。”龙义海进了屋。

“唔,唔噢。”村长没什么激动,含着一支烟,朝他眼皮也没张闪一下。“坐么。”他说。

“回来就好。你都听说寒巴猴子的事了?”

“听说了,听说了,”粟村长说,“他去报了案?叫警察?”

“是。”

“鸡巴用,”村长说,“哪个给出的馊主意?”

“他自己。为什么没用?”

“那毬用,”村长耷着脸说,“喂,我说,不背水,你们喝尿呀,小光,”他喊他儿子,“过去不是已经调解了么,恰好当时副乡长来村里,那又怎么样?该退的退,该还的还,那又咋样?嗬,龙干部,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压低嗓音给龙义海说,“我那活祖宗媳妇,可烈啦,三个月身孕了,听说是个儿子,B超超了的。我忍得心滴血。不是这,老子不一脚踹死她。”他的牙齿这时候跳出来,配合那双红彤彤的炭火眼,就像个吃人老虎。

“没有水可是不行的。没有王法也是不行的。”龙义海说。

“什么王法?水都没有喝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村长焦急地在厨房里找水,摔瓢。他是想自己喝还是想给龙义海一口喝?那边房里的邓丽君就没了声,也回复一些摔东西声。对着干呐,气不顺呐。他感觉待在这里多余了,就退出门。他想这可真是个事情,这么下去不得了的,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向外面报告,这里的真实情况要让他们知道,要告诉他们,有一些人,有一群人,正在干渴中默默地煎熬着。这里有个村庄,叫骨头峰村,这里有许多冒烟的嗓子和庄稼,还有一些冒烟的人,整座山,都暴露在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烈日下烤着,像放在锅里熬油。没有一滴雨,整整两个月没一滴雨!

他觉得他有这个责任,他要告诉外界这儿的一切。他不能每天侥幸地盼着,盼老天爷的恩赐下一场雨,盼山上的几处泉眼又复活了,又流水潺潺,又鸟语花香,又莺歌燕舞了。

火烧云在天空越爬越高,几乎布满了头顶。人在汗水中蒸煮。要是有一桶自来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就舒服畅意了。火烧云多远,照理说也应铺到了县城的上空,那里的情况会一样。可是,那里因有自来水和空调,天上有雨无雨无所谓,人们不再面对着土地,期望土地。那里的人对年景的期望全在一张工资单上,或是一杆秤上,一个职称上,一个权位上,人们的愿望与雨水无关。生活的差别真是大啊。

天黑了。背水的人陆陆续续回村了。瞎子老米没有接到女儿桑丫,他只走到村口。不过他摸到寒巴猴子的牛棚里,给他说要晚上务必去他家吃饭。

寒巴猴子便在棚后的路上候桑丫。桑丫终于进村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桶飞了一样,她一惊,回过头,有人托着了她背上的水桶。“是我。”寒巴猴子说。

“该死的。砍脑壳的。”

听到她的骂声,心里一阵暖意。就像有家的人,就像骂家里的人,骂最亲近的人。

天黑黑的,尚有些干燥的天光,天上的星星也烤人。桑丫闻到了寒巴猴子身上一股厚重的汗馊味。她惊恐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刚才,她走到老后,她的脚好像磨破了,水没敢在途中喝一口,背着沉沉的水桶就慢慢挪在了后头。黑黢黢的山冈刺破了弥漫不去的红云,一些轻飘飘的鬼火又蹿出来了,在田野和草丛间游弋,好像有许多野鬼在她周围行动着一样。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寒巴猴子的凉鞋,泡沫的,好轻,寒巴猴子脱下来给她的,说背水穿不滑。桑丫就穿着了寒巴猴子的男式凉鞋,二英和马克霞说:寒巴猴子的。她们打趣她。马克霞说你有人疼有人爱,可我那该死的妈不让我爱别个,要我嫁给老桦皮,说骨头峰村的妮子就这个水平,她只要一个录音机作聘礼就行了,该死的,简直惨无人道!桑丫看着泪泡了眼的马克霞,心里也发疼,桑丫不说,不否认也不承认,心里苦笑。寒巴猴子说鞋是用劳改的钱买的,在沙洋农场的百货商店买的,神农架还没有哩。

“你爹要我去吃饭。”

“沟里的水退得好快,人都快下不去了,明天得要长绳子吊水。”

“明天还去吗?”

“不去喝啥……喂,你能背吗,他们打了你。”

“没事,我打惯了。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没有话了。他听见桑丫在抽鼻子。

“怎么啦,桑丫?”

追赶着桑丫,听到了狗叫。桑丫家到了。

“进来呀,寒巴猴。”瞎子米伯喊。

寒巴猴子的两个肩胛畏畏缩缩的,被桑丫的外甥毛坨拉了进去。他们家的狗也拽他的裤腿。

“包叔,包叔!”毛坨喊他的大姓。他听见桑丫在水缸里倒水的清亮亮的声音。毛坨拿来一块石头,像乌龟,说是在后山上捡的,已经摩挲得很光滑了。估计是块化石。这毛坨是桑丫姐姐的儿子,姐对桑丫说:你要嫁了,爹没了眼睛,让毛坨给爹当眼睛。反正毛坨读不进去书,喂牛是把好手。这毛坨骑了牛在后山里乱钻,找石头,找野果,在牛背上竖蜻蜓,倒骑着牛背唱山歌:“高山的姐儿下山来,黄泥巴脚,大花鞋,走是那样走,崴是那样崴,旱烟叶子挎一口袋。”小姨桑丫就打他一嘴巴,说:“死鬼,你姨吃旱烟了?你妈也吃旱烟?”毛坨就做鬼脸,就大声说:“高山姐,坐花轿,半边屁股长大包,大包疼,进不得屋,回你的娘家吃苞谷……”

“包叔,你又活过来了?你喝了我的尿,好喝吗?”

寒巴猴子说:“好喝,好喝。”

“那就多喝点。”米伯说,“你只管喝。”米伯跟他斟酒,“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一年就醉一回我看看。”

不上桌也得上桌,拿起筷子来,香辣腊蹄子就飞进了碗里。酒像止渴的泉水,汪着白。米伯不要桑丫和毛坨斟,米伯霸了那小锡壶,像一个明眼人一样,准确地摸到锡壶,把酒倒入寒巴猴子的杯里,滴酒不漏,说:“老龙不来,说不喝,苕。越天干越喝,才能清凉。这叫以火攻火,以毒攻毒,今天你只管把自己弄醉。”

寒巴猴子糊里糊涂就下去了几杯,他不能喝酒,心中就烧了起来,像搁了盆火放在肝肺上,正紧巴紧巴地烤呢。寒巴猴子不解,为什么米伯今日要我弄醉?

“米伯,我不能喝了。”

“没水?棚里没水?没水桑丫背了水,舀两瓢去。”

“有水,‘一碗水’不是还有点水么?今日遇上大羊了,挑了我一角。”就捋起裤子给他们看。

瞎子米伯看不见,可他说:“你是什么运气啊。”

桑丫说:“酒可以活血化瘀的。”

“月亮出来了没有?”瞎子米伯低着头说。

他们朝门外看去,呀,一轮满月正挂在对面的山上,像一面拭得精亮的紫铜锣,幽幽地焕着光芒。

“这是阴历几月了,桑丫?”米伯问女儿。

寒巴猴子的脑筋在转动着,他听到桑丫回答“阴历七月”,屁股一滑,差点没从座位上滑入桌底。他站了起来,搬开板凳,恭恭敬敬双膝咚的一声朝米伯跪下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六岁生日!”

“起来,混蛋,起来!没长骨头?男儿膝下有黄金!”瞎子老米发火了,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瞎眼窝瞪着,翻白。“你邪了!见人就是一跪,你裆里长的啥哪!三年半的牢饭就把你吃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你这样,人家更欺负你,柿子拣软的捏。”

寒巴猴子站了起来。

“把酒倒进喉咙里,别碰舌头,往喉咙里倒。”

寒巴猴子张开喉咙,把酒直嗵嗵地倒进了喉管。

小锡壶拍到了他面前。

寒巴猴子拿起壶,张开喉咙,咕噜咕噜咕噜地把一壶酒全倒进了喉管,连滋味也没尝到。

他抗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跑。他跑上岭,在岭上吐啊,哭啊,哭啊,吐啊。吐完了,泪也干了。他望着慢慢爬升的那轮满月,在明澄的夜空里,在云朵里匆匆地穿梭着,像一个含情脉脉的女人。

“米伯,桑丫,毛坨,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好的!”

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了锣鼓声,知是祈雨的人开始闹腾了。还在睡意中挣扎,棚子上突然遭到痛击,一块石头穿顶而过,落在寒巴猴子的身边,好险!寒巴猴子吓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了,滚下床来。又听见女人男人的粗壮叱骂加上几双脚板噼噼啪啪的奔跑声,围着棚子呼啸。寒巴猴子打开柴扉一看,马克兵兄妹在向山坡下飞跑,他们的妈妈和舅舅在后头挥舞着树棒紧追不舍。

咚咚哐哐的锣鼓声过来了,还有鞭炮的爆炸声,寒巴猴子看到一条长长的草龙拐过一个弯,不见了,被遮挡住了——它们正往黑龙洞而去。

“老子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寒巴猴子看到一块石头飞向马克兵,打在背上。又一块石头砸着了他的脚后跟。马克兵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倒在地,朝后一看,拿树棒的他舅如下山的猛虎向他劈来。马克兵拉着妹妹马克霞没命地朝村里跑去。

太阳又冲出了山顶,又很火爆,又是红彤彤的,每天都是那么一副嘴脸。别人的事管不了,他得等乡警来啊。可是,马克兵的妈冲了过来,对站在棚门口的寒巴猴子说:“还没搬走?我要养牛的!我堆牛屎也不给那些化生子住。不听老娘的话……”

马克兵不知道从哪儿又踅回来了,他的舅舅的大棒也出现了。寒巴猴子一见情形危急,一把抱住了马克兵他舅,说:“不能!不能!”被抱住的人身板像石板,一身涌动的凶气,大棒乱晃道:“寒巴猴子,放了我,你放手!”寒巴猴子就是不让他动,死死勒住他,连连说使不得的,那人狂吼道:“你没打怕,今天还想来一餐?麦和尚没把你打服啵?”一棒拐来,拐中了寒巴猴子的腰,腰那儿一软,手却没放。

寒巴猴子到底没能坚持住,一条大棒就猛烈地扑向了棚子,打得牛棚茅草乱飞,棚顶穿了,木条断了,几只深藏的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往石头缝里乱钻。

闻讯赶来的村长一路骂骂咧咧,手指着什么。“人咧,人咧?”他问寒巴猴子。寒巴猴子以为他是问乡警,又不像。正准备回答,村长追着马克兵妈和舅舅的叫骂声,敞着衣裳飘扬而去。路上,是一些三三两两没戴帽子光着头上山祈雨的人,听说这叫“晒龙王爷”;戴了帽龙王就不出来了。他们打着火钹,放着三眼铳,吆喝着只管上山。

寒巴猴子也卷上了山。来到黑龙洞口,就听米伯和一些老者用老吼吼的合声一阵大喊:

“烧死旱魃!烧死旱魃!我求你瘟火两部,两界神王!我田地的禾苗要成长,我山上的树木要成行!我要五谷丰登仓廪满!我要六畜兴旺无虫蝗!我要云要雨要风调雨顺!我要吃要喝要清水满缸!我骨头峰村的子孙祈雨求龙王,我献上猪、牛、羊,表、馍、香!我为你披红挂彩,我抬着狗犬乱汪!求你布云施雨救我们!不要让旱魃逞凶狂!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要龙王!要龙王!请龙王,请龙王!”

众乡亲就用哭腔嘶声应道:“天干地渴,老龙下河!天干地渴,老龙下河!”

三只铳高高地竖在石头上,几只被绑着的狗对天狂吠,它们是被鞭打的。长长的草龙前放了一盆浑浊的水,在泥地上插着写满了奇怪文字的木牌。铳响了!人喊了!草龙点着了!长长的草龙在十几个村民的舞动下呼啸翻飞,烧得炸炸地响。火龙在黑龙洞前恣肆狂舞,宛若一条金龙。十几个赤膊的村民沐浴在熊熊的大火中,齐刷刷地大声喊着:

“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请龙王,请龙王!”

踢翻了水盆,可草龙越烧越旺,火星蓬蓬地飞炸,火舌呼呼地乱舔,火龙翻啊滚啊,人与火搅成一团,在火龙里外,到处是炙烤得挥汗如雨的人,到处是响彻云霄的祈雨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个人冲进了火龙中,把玩火龙的队伍生生地给搅乱了,流畅的旋律给阻断了。是马家的小子马克兵。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是一个妮子,是马家的闺女马克霞。

“快抓住他!抓住他!”村长指着大棒恶人马克兵他舅。

树棒打着了火龙,打得烟尘滚滚,火花纷飞,祈雨的现场乱作一团,狗叫得更凶。有人烧着了,有人向山下跑着,有人向洞里跑着,有人大叫,有人的头上劈劈啪啪地燃烧。

“小心火烛!小心火烛!你们这些毬日的!烧了山就好了,烧干净了都讨米去!”村长可着哑喉咙叫。

龙义海玩了个小猫腻,到“一碗水”那儿去了。他的身份只能如此。后来听到黑龙洞乱作一团,还看到一些烟火,有些紧张,就赶了过去。可祈雨的仪式已经结束,或者叫匆匆收场——因马家的搅局。他看到的是满地狼藉,还有一些余烟。他想得告诉大家要小心,这么干燥的天气,引发山火就不得了了,责任重大呀。不要到时他受个什么处分回去。他细心地一点点踏熄了火星,看问题不大后才下山。

回来,看到寒巴猴子提着他所有的家当站在马坊门口,一脸哀色,像死了亲人一样的。

“棚呢,没了?”他问。

寒巴猴子不作声。总是不作声,站在那儿。“他们泼了大粪。马克兵和他妹妹住进去了。”寒巴猴子后来哭腔说。

“那就跟我住呗,还站着干啥。”他说。

正找木板帮寒巴猴子铺着床,村长到了。浑身冒烟的村长迈着细长的芦苇腿走来,脸色苍黑,像从砖窑里拖出来一样,还一脸怒气,来了就向龙义海一顿莫名火:“我只收了你扶贫的三百一十五件衣服,其中就有二十七件裤头。”

龙义海摸头不是脑,说:“村长你这是。”

“人家说我们村享了县图书馆好大的福。”

“那也不至于。”

“连水都没有喝的了。”

“也不是我……”

“二十七件小裤头,嗬嗬。”

“你上次说是二十三件。”

“就算二十三件,就算,好不好?就算。我的天哪,以为我们骨头峰的人都露毬屌在外头打镲镲。我们还背了个名声,别村的说我们发了洋财,可我们连……”

“老粟,请你冷静,我请你冷静地说清楚。你今天是怎么。”

“我心烦,你看哪有雨,哪有鸡巴雨。人家别的村扶贫运来抽水机上山,还打井,我们有什么?啊?”

是烦这个。是逼我哪。我哪儿有抽水机?我哪儿有钱请打井队?再说你这么高的山打多深的井?除非把骨头峰挖穿。

“你是说让我下山去?”

粟村长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这平时蔫耷耷眯着眼的人,此时的眼里有一种很亮很寒的光,不由得让他陌生。“我不是说别人吗。”他说,口气软了。

“你不用催,我在想着这个事。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实际情况。”龙义海说。

龙义海感到了村里的焦灼的目光,那全是乞求和期待,也有鄙视。唉,我有多大能耐?阴差阳错啊阴差阳错,我能给谁扶贫?我又怎么找单位开口?他的心里乱了。寒巴猴子在暗角里啃着干苕。还拿出一支笔来不知写什么。龙义海就问:“派出所真答应来吗?”寒巴猴子说是的,是那警察亲口说的。

龙义海坐在马坊高高的门槛上,依然是一阵一阵的蚊蚋向门里的黑暗发动着冲击,爆出一种锯木场圆盘锯的尖锐声。几颗流星在天空穿梭,划着火的轨迹。龙义海想打个盹,可是一阵嘈杂的人声从远处滚进了村里。他以为又是因为马家那一窝烂摊子搅浑,但分明是一些去外村伙计沟背水的妇女和妮子。

有人没回来,掉进河里了。他听清了,是二英,没留神,脚没踏稳,滚进了河里。因为打水太难,把身子扑下去,用手够啊够啊够不着……

这二英他对她没啥印象,反正是一个乡下妮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简简单单的一个妮子,早上出去干活,晚上回家剁猪草的一个妮子。可她现在死了,没了。哭哭啼啼的声音把龙义海拖到了村长门口。村长的门大开着,与儿子一起拉扯着一个人,是他的儿媳妇。

“这么多人看我的热闹?”村长显然很不高兴,还有哭哭啼啼的人。

“二英掉下河了,这怎么得了呀!”二英的亲人哭喊着说。

“啊,啊?……你不能走,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儿,说走就走,你是粟家的人了!”村长嚎叫。他在劝那个坐在地上的、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儿媳。“受不了了,这是遭的什么罪啊老天爷!”村长说,“二英?……你不能说走就走,我真受不了了,我的小祖宗,动胎了就不好了。二英,二英你说说看,二英也要嫁到山下?这山上就存不住一个女娃子?”

“二英掉河里了!”龙义海用吃奶的力量高声说。

村长说:“你们先把我的小光拉一把,他发起横来要踢自己娃儿的。”村长满脸都在搐动,衣衫褴褛,他穿着县图书馆馆长的一件针织T恤,他儿子也衣冠不整,脸上有被女人抓过的痕迹,穿一件县图书馆副馆长的条纹衬衣;捐赠来的衣裳基本上先被村长家初选了一遍,好的截留了,听说他儿媳下山背回了一大包衣裳,估计馆长夫人的一件呢子大衣就被村长儿媳背走了,孝敬娘家人去了。如今这个儿媳手抓着门框,往外冲的架势,披头散发,涕泗横流,嘶哑着喉咙说:“离婚!离婚!离婚!我要下山!下山!下山!”

“你们都给我让开!”村长高声说,“让我给小光说几句话。”粟村长拉着儿子冲出哭号的人群,另外有几个好事者已经按粟村长的旨意按住了准备一跃而起的村长儿媳。村长拉着他呆头呆脑的儿子,在磨盘边将儿子往前一推,儿子险些跌倒。“还要我教吗?别当着我的面,给她两个耳巴子。”

村长的儿子在那儿踌躇,满脸胃痛色。

“二英?你们为啥不拉她一把?那么深的水,找我卵用。”村长说。

屋里有两个凳子给踢倒了,哗啦哗啦响,灯又踢翻了,顿时一片黑暗。

没什么指望了,龙义海只好赶紧与人们一起摸黑往伙计沟赶去,并教人用长竿子绑上猎钩,以便钩人。

往伙计沟走,等于去了趟县城。从晚上走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沟里到处是各村抢水的人。下到沟里,水声汩汩,到哪儿找人去?也许早就被水中大鱼怪兽吃掉了。这只不过是一场精神安慰,龙义海出发前就知道。他不能不来,面对死亡他不能无动于衷。

第六十一天。晚上,寒巴猴子将一张皱巴巴的材料纸呈递给了龙义海,龙义海看时,第一行是:“申请要回我的住房并严惩打人者”。

申请?找我申请?感到哪儿不对。严惩?谁严惩他们?应该是警察,可警察看来早忘记这事了。可恶的警察。

龙义海收下了这份申请。他说:“你与桑丫……你们是不是有点意思?我看她们家特别是老米对你很好的呀。”

寒巴猴子的眼睛就盯上了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露出羞涩和憨厚。

“也到年纪了么,”龙义海说,又问,“桑丫多大?”

寒巴猴子说二十。

“够了,到了。村里的女娃总不能都嫁到山下去。需要我去帮你说说吗?”

寒巴猴子立马阻拦,说:“别,别,龙叔,您别。”

“桑丫不同意?我说,在村里找个老婆,就有住的了,你反正不存在做不做上门女婿的问题,你一个人。有了个家,再慢慢要房子。”

“我没条件。”寒巴猴子低着头沮丧地说。

“你打伤了谁呀?”见他惶惑,就说,“抓去之前?”

“我也没动手,伤也没怎么伤。是税务所长的娃子。”

“哦,怪不得的,”龙义海明白了,“你们也是……”

两人说着话,瞎子老米就来了,说桑丫还不见回来,说是脚崴了。寒巴猴子听说后马上就起身往外走。

瞎子老米又背来了两捆芒草和一些竹子,放在了马坊里,龙义海笑着说:“还要扎?龙王爷不睬你们?”

瞎子老米说:“十条八条也得扎,直到感动龙王爷。如今这天咋就这么干了呢?”还说,“问题出在你这儿。”

“愿听下文。”

“你是龙王爷的本家呀,要你点个火,你怕了。龙王爷生气呢。”

“好,下次我一定点火。不过……老米,我想问问,桑丫现在说了婆家吗?”

“我也没管那个事。”

“寒巴猴子你对他还是蛮好的啊。”

“哪里哪里,他是可怜。”

“我倒是觉得他与桑丫蛮……蛮好的,你看呢?”

瞎子老米眨着眼一笑。

“嫁出去干啥啦,寒巴猴子这娃还老实驯善,坐牢的事,我看他没啥卵的错,闯了马蜂窝而已。今后他可以养你的老,留个姑娘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你这眼睛……”

“龙干部你管这事,是不是寒巴猴子托你说的?”

“不不不,你看,这娃子没住的,跟我搭伙呢,可不可怜!”

“他跟你搭伙?”

“牛棚都没得住的了。”

“麦家父子就没个治了么?”

龙义海掏着烟,塞了一根烟在老米的手上。“过去呢?总是这么霸道?”

“历来这样。所以啊,我寻思着给桑丫嫁到别处去,我也好滚蛋。这地方待着,不能活人,还憋气呀老龙!唉!”瞎子老米叹着气,消失在黑暗里。外面是他那清脆的点竿声,敲打着高高低低的石头。

走过了一个垭口,才看到那个一步一蹭的影子。寒巴猴子喊:“桑丫。”

是桑丫。

“你脚崴了?”他听见桑丫在抽泣,“怎么啦,你?你别这样,桑丫!”他从她肩上卸下水桶,背好,水在桶壁里发出好听的荡漾声。

“我是在哭二英。”又说:“我刚才看见她了。”

“你别瞎说,桑丫!你发烧么?”

“她在唤我,她要我也去,跟她做个伴……”

“你别吓唬我桑丫!你怎么了?说这些胡话?”

“我不想活了,这日子活着有什么滋味?这么背水……”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喃喃地说。

“会下雨的,肯定会下雨的,桑丫,你是说背水难受吗?你为什么不守我那儿的‘一碗水’?”

“你那一天两瓢水,你不够喝啊。”

“我明天给你背水,水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是水……”

“那是什么?”

桑丫不说了,越抽泣越厉害,要哭出声来的样子。寒巴猴子抓着了她的手,她的手好柔软,也有些硌人的茧子。他抓着她的手,牵着她,他希望她向他靠过来,他能承住的。他会扶住她。他果然扶住了她。她的肩头在抖动。

“你真的别这样,我又没欺负你。你是不是饿了?”

桑丫不哭了,手从寒巴猴子的手里挣脱出来,默默跟在寒巴猴子的后面。到了村口,寒巴猴子站住了。桑丫问:“你站住干啥?”

寒巴猴子在黑暗里,不说话,脸上的轮廓棱棱的,好一会,说:“桑丫。”

“什么?”

寒巴猴子冷不丁一把抓住了桑丫,抱住了她的双肩:“嫁给我吧!龙干部都说了的,说我们蛮般配,他说……”

“不,不!”

“我没有房子,你瞧不起我……”

“不,不是……”

“你给个话吧,桑丫,我喜欢你,我娶上了你,我当牛做马也甘心,我养你和你爹,我保证……”

桑丫忽然就去夺他肩上的水桶。

“桑丫?”他真的还夺不过她,让她把水桶取走了。她的脚步比他还快,虽一走一瘸的。

“桑丫!桑丫!”寒巴猴子在后头喊着。可桑丫没影了。

她急急地回家,她听见了狗叫——来接她的是家里的黄狗。还没等上坡,一个黑影闪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知道是谁了。

“你放手!别弄泼我的水!”

“桑丫,桑丫!”一张臭烘烘的嘴就逼了过来,到处找她的嘴。

“黄黄!黄黄!”桑丫唤狗咬这个人。可狗不咬这个人,这个人是熟人——这个人是麦半天,麦和尚的儿子。

狗在两个人的腿缝间跳来跳去。桑丫要推开这个流氓,这个村里的流氓。可是流氓咬着她的嘴了,还想把肮脏的舌头伸进去,手伸进去了,捏着桑丫汗黏黏的乳房。桑丫说:“我要喊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啊!”

“你不能跟寒巴猴子。”

“为什么?”

“我不允许你跟他那个苕东西,劳改犯。他还去报案,要派出所抓我爹,我打不死他!”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求求你了。”桑丫说。

“那你得再跟我好啊。”

这麦半天就把桑丫往路边林子里拖。桑丫挣扎着不从,“不要,我不!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是桑丫么?”远远的门口有人喊了。是桑丫她爹,瞎子老米。

“姨!”外甥也在喊。

坡上有人,臭流氓麦半天就松了手。桑丫的水已经飘飘洒洒了。她爬上石坎,掉了魂似的,慌里慌张冲向屋里,可是扑通一跤,门槛绊着了她,她连桶带人重重地摔在堂屋里,木桶咔嚓一声摔破了,水涌流出来。她想去抢水,水是能抢的么?

“水!水!”

爹摸索着去拉她。水没有了,水全洒在了地上。

“龙王爷,这点水都不能给我们!白求了你一场啊!”爹在那儿说。

空气凝固了片刻。只有片刻。猫狗围上去就舔地上的水,桶四分五裂了。

“让我去死吧!”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桑丫那窄窄的嗓子里炸出来。她手上拿着光光的背水的桶绳就冲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瞎子老米见势不妙,就去推门,门闩死了。他喊:“桑丫!桑丫!开门!你开门!”

没有开门,只有哭声和凳子声。瞎子老米的脸顿时白了,作了屏息的准备,一个肩奋力撞去,门被撞开了。“桑丫!桑丫!”他摸索着找桑丫,脚下被一把倒地的凳子绊了一下,往上一摸,是吊在上面的女儿。“毛坨!拿灯来!拿刀来!”瞎子老米往上托着女儿,用脚勾凳子,要把凳子扶起来。

这外孙还机灵,灯拿过来了,又很快拿来了菜刀,并把凳子扶了起来。瞎子老米死死托着女儿,爬上了凳子,一刀割断了绳子,抱着女儿从凳子上溜了下来,解女儿颈上的绳扣。还有一丝儿气,在鼻孔进出着,他就去掐人中,要毛坨屙尿:“毛坨,用杯子屙!”又说,“这妮,一桶水你何必呢,妮啊,你这是为什么!”

毛坨就去找杯子尿尿。这是他几天来第二次用童子尿救人了。他把小鸡鸡抽出来尿,天热,又没喝什么水,发恶地尿着,尿出的尿液点点滴滴,他咬牙切齿地尿,紧缩腹部排挤,接了几滴尿,外公就用手掰开了他姨的嘴,把尿往那嘴里倒去。他看到姨眼睛抽动了一下,看到姨的鼻子翕动了一下,看到姨的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嘴唇有咬出的血印,脖子上有一圈紫印。

姨睁开了眼睛!姨眼睛睁得大大的,死鱼一样的眼珠子,瞪着屋梁上的半截绳子,好可怕啊。姨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跑,一眨眼就消失在黑夜里。

“桑丫,妮儿!做不得的!做不得的!回来!”

“姨啊,姨啊……”

毛坨是个明眼人,现在他必须出手了,他去追赶姨。他扑腾腾地追着姨在苞谷地里乱窜,又纵身跃上一个石坡,前面就是黑魆魆的森林了,就是无边的鬼城了,他踟蹰着,一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二十四香烛,二十四支卷成筒状的黄表纸,米升子和刚刚成熟的二十四个红彤彤的大山桃……拉着胡琴的歌师和头戴法帽,身穿红、绿、青相间法衣的做法道士油汗滚滚地作法在死者的灵前,绕棺的人们彻夜不眠地淌着黄豆大的汗珠绕着棺,不停地绕着棺……松枝、桃叶、银光闪闪的祭品和面色铁青神色悲恸的家人……这是去年四月天气邪乎的一天。桑丫想到去年四月的一天,暴雨将至,人们闷热不堪……

桑丫疯狂地在山上跑啊跑啊,跑上了一个山冈,脖子勒出的伤痕被汗盐漤了焦辣火疼,口中冒着外甥臊尿的气味,她使劲地呕着,什么也没呕出,今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她爬上了山冈,扑在山坡上,夜晚的岩石还热力未退。思前想后,不禁悲声大哭。黑漆漆的夏夜到处都张着喘息的嘴巴,像千千万万个濒临渴死的鬼魂,龇着牙齿在她周围。天空似乎还裹着一层棉絮般的火烧云,风像铁匠铺的风箱里喷出来的滚烫呛人的风。到处都是热哑的喉咙,在黑暗中盼着雨滴,说不出话来。

“歌郎,歌郎,身披麻布衣裳。无常无常,为何让我凄凉?歌郎,歌郎,唱到天发大亮,无常,无常,你怕我打鼓闹丧!……”爹瞎唱着。从夜壶灯上燃尽的油捻一根根掉落下来,抽着纸烟的男人们一个个咧嘴瞪眼,手上缠着丧家发给的孝巾,不停地擦着这大雨将至时闷憋出的大汗。爹唱得眼窝发干,嘴上涂满白色的泡沫,舌头僵硬,喉咙沙哑。

“回去恐怕有小偷,给我和毛坨留着门”爹吩咐她回家去。

她将门掩着昏昏沉沉地上了床,没有一丝风,她穿着汗衣睡在床上,有了一些很远很远的闷闷的雷声。这时候一个野狼推开了她家的大门,摸到了她的床上。十九岁的桑丫瞌睡大得出奇,睡过去了就睡死了。忽然一阵猪拱身子的异样弄醒了她,一个人已经压着了她,她知道了这狼是村里已婚的麦半天。麦半天这天看来非要让她服了,太少的衣裳缺少几道屏障,那人的光身子就和她的光身子贴在了一起。没有过任何接触男人身体经验的她呆傻了,反抗,可是很无用,那个野狼轻车熟路了,直奔目标而去,飞快简捷,切中要害,一下子就刺破了她的下身。这种新奇的刺破让她麻木惊惶,并且从头到脚激荡了一下。“你要害我呀!你别害我呀!”那个男人把最后的事舒舒服服地办完了,说:“别动,别动!”男人下来时液体和鲜血混合流在了床上。男人立马就给她跪下了:“桑丫,我离婚了就娶你,我是要跟她打离婚的。你也知道,就是想跟你结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可是她怀孕了,麦半天没有跟老婆离婚。她就找到他说她怀孕了。他给了她五十元钱,说先做流产手术。她就去了山下姐那儿找一个私人医生做了流产手术,要姐别给爹说。她回来问麦半天怎么办,麦半天说:“我跟你根本就不可能,我有老婆,有房产,凭什么要我毁坏家庭和你结婚?”她抓着他衣领说:“你凭什么花言巧语骗我,你还骗过二英,十五岁就把人家睡了,让人家到如今嫁不出去,你凭什么要骗我们?”那个野狼说:“我们做相好吧,我们暗中做相好。”那个风狂雨猛、魔鬼横行、雷声滚滚的春天,悲恸地别了少女时代的贼一样怀孕的夏天,岩浆滚滚温泉哗哗硫磺翻腾的记忆,惨烈的记忆……这个流氓,色鬼,这个害人精,让你们去死吧,让火从天降,烧死你们,烧光你们吧!

停止啜泣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的呼唤,那是爹和寒巴猴子还有外甥毛坨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从骨头峰那儿还传来了因热胀冷缩,半夜晒成齑粉后石头开裂的声音,山谷里全是噼啪的响声。

……黎明来临了。火烧云又从东至西地蔓延,排列的山峰又像火苗一样燃烧起来,又一天的煎熬开始了。

又一个妮子将要死掉么——就为了一桶水?在干旱的大地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要下山去向山外的人讲述这儿发生的一切,别人会相信吗?可是我必须讲,除非抠去了我的双眼。请求你们救救这个山村吧,让他们有一口水喝吧!请求你们浇他们一瓢凉水,从头浇过去,把他们心中的悲痛和邪火浇灭吧!

他看见了无数双无助的眼睛,这些山民们,他们在无声地呼喊着,我听见了。不是被逼迫的,是我自己要下山去的,我要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

清早,龙义海在茅厕那儿被麦和尚堵住了。麦和尚是去背水的,手上拿一根打杵,一张骨头脸凸出着干巴巴的敌意,并且先发出笑声:“嘿,你想让人来抓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义海摊着手说。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你自己不清楚?你还装羊?你要寒巴猴子去报案,你以为我麦和尚就要抓去了?让派出所一顿吊打是啵?你别做美梦了,这块地儿,你还是别把闲事管多了。”

“闲事?什么闲事?什么叫闲事?”龙义海忍着,可他的眉骨高挑着不肯屈服的锋芒。他小觑这个人,他突然不怕这个人了。

“你找死啊!”麦和尚嘶吼,他也看到了眼前这个平时蔫巴的人眼里有一种他很陌生的光,蔑视的光。他的嘶吼很没有中气:“你找死也不看个地儿。我可没惹你!”

不知怎么,茅厕前一下围了不少人,有清早拾粪的、放牛的、下早田的、路过的。

“你在骨头峰村把骨头长紧点,你莫唆使人跟我作对。”杵棍叭的一下,打在石头上。

这比打他还难受,这等于是打了他。我又一次被一个乡下流氓打败了?龙义海的汗下来了,顺着眼角往下爬,脸上痒痒的,他不好把手往那儿去抓,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去拿烟。他拿烟的时候发现手在抖。他觉得他患了高血压或者帕金森病,他拿出烟来时,看世界是血红的,血红一片,血估计冲上了脑门,布满了眼眶。

“你想怎样?你发狠是怎么?老麦,得讲个道理,光讲狠,有比你更狠的。”面对着暴徒,他压制着心中的火,可他多想把一口火吐掉。他的口里全是火,舌头卷着呼啸的火焰,喉咙和扁桃体是一口锅炉。

“你,嘿,你……”那家伙差不多要嘲笑老龙龙义海了,他把脚撩到一块石头上对在场的人说,“你唆使寒巴猴子去唤人抓我,好简单,称一称你有几斤几两!”那家伙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告他!”目送着那个混蛋直挺挺地走远,龙义海心中蹦出这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像钢铁一样从阳光里射出来:“正义!”正义多么重要,在这个鬼不生蛋的高山上,在这个被干旱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村庄里,它现在多么迫切需要正义,社会的公正!“申请”个什么,就是告他,告他。你不要申请,找谁申请啊,你是个农民,你找县政府申请?你又不是公务员!你丢出去的五十块钱来人了吗?来人给你解决了吗?看来只有靠法律了。

马坊里的寒巴猴子见龙义海进来,紧张地从窗子边出来。龙义海说:“甭怕他,告他!”

“打、打官司?”

“你在牢里多少学了点法律吧?我跟你说,寒巴猴子,你只有靠法律了。坏人太嚣张,你是农民,又穷,又是弱者,你只有借助法律才能平平安安。你拖了三年半砖,吃了这么久的牢饭,你还不明白?”

这娃似乎真不明白。他又说:“是法律救了你你明白吗?不明白?你虽然有冤,进了高墙,吃了苦头。可你在那里磨得心态平静了,不会去报复其他人和社会,这就是法律救了你,这就是法律的胜利。你现在回来了,想过安静的日子,只求平安无事,可有人不让你平安无事,怎么办?找法律。法律过去是惩罚了你,可法律使你受了益你知道么?你小子不知道,还恨公检法是吧?错了。是法律救了你,你现在再找法律。过去你不管怎么成了法律的对立面,现在法律要保护你了。谁是谁非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现在的情况在这里。当一个人什么也不能依靠的时候,他就要依靠法律,法律代表着公正和正义!”

寒巴猴子好像懂了一点。说到这里,龙义海也吐出了一口瘀气,有些问题也突然清晰起来了。从迷茫困惑和挣扎般的痛苦里扒出了一点光亮来。

“只是这打官司,得要多少钱啊?”寒巴猴子忧虑地说。

“多少钱?要多少钱?”

是啊,要多少钱,他龙义海也不知道,他没打过官司,他甚至不认识法院的人也不认识一个律师。他没有进过法院的大门。他遵循祖训:见人笑,息诉讼。他一贯胆小怕事,息事宁人,他甚至与人没有过纠纷更谈不上“法庭上见”。他性格蔫顺,见人点头,决不高声说话反驳他人。为此,他的胡子在图书馆缺少光线的屋子里憋黄了,像缺少阳光的植物。内心的谨慎使他的胡子变得十分曲软,胡子就是内心的写照嘛。

“这个我可以回去问一问。”他说,“我估计不会太多,现在城里还可以请求法律援助,我看过这个消息,报纸上有过报道。”

必须打官司,告他,告倒他,告倒这个地头蛇,杀杀他的嚣张气焰,必须借助于法律。

“打官司那你就应该写诉状……起诉书?状纸?……应该,好像是起诉书……这个……这个,究竟怎么写,我也不很清楚。我去问问,怎么写,应该怎么告,需要些什么……”

龙义海发现在法律知识方面,他与一个高山上的农民没有两样。因为他不要法律,不需要,单位就是他的庇护所,他安分守己,这就是法律;当官的也不需要法律,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事情摆平,再则哪个敢欺负有权势的?最需要法律的是弱者,是农民。可他们又远离法律,对法律一无所知。

我跑到这儿来帮人打官司?这节骨眼上,人们连水都没有喝的,我给他们打官司?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走在干旱的山道上。他想到第一次背着背篓进山的时候,有新奇感,最令人无法相信的是,那白云缭绕的高山之上,竟还住着这么多人,窝在这儿,像神仙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是神农架的人,他们面目苍古,满脸微笑,牙齿挺着,不会遮隐,连狗也是荒野般地叫,仰天长吠,阻止陌生人的侵入。后来,他慢慢地跟大家混熟了,狗也不咬他了,卷竖起粗大的尾巴向他示好,人很亲切,紧守本分。但慢慢地,他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充满了弱肉强食,一种奇怪的社会组合方式非常的原始,被人看不惯的人遭人暴打还认了,喝口酒把委屈浇灭了;家长暴打儿女;狡猾者侵犯老实人的老婆……而这里的鸡群也一样:有些鸡无缘无故地啄另一些鸡,专啄鸡冠,啄得鲜血淋漓。隔一会想起来又啄几口,有的鸡被啄得伤痕累累,毫无反抗意识。也许人群是跟鸡群学的。这种奇怪的社会生存结构他恨不得想写一篇具有学术创见的论文,一篇调查报告。可是后来一想,哪儿都一样,美国还打人家可怜巴巴的乞丐一样的国家阿富汗和伊拉克呢。他敢打俄罗斯和中国吗?只会欺负弱者。一个单位又何尝不是这样?虽在皮肉上不见血,精神上让你鲜血淋漓也并非少见,只不过这里更加赤裸罢了。

“扶贫……”他直好笑。就在要他来扶贫的前一天,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清理着一批从公安局“抢救”来的书,他们称之为“黄书”。那是什么黄书啊,全是手抄本或清朝(至少是清朝)石版印刷的,有《龙文鞭影》《千家诗》《太阳经》《太阴经》《山王经》《混元传》《黑暗传》等等等等。这可是古籍啊,这可是宝贝啊,它是蕴藏在民间的宝贝,而不是什么宣传封建迷信的“黄书”,它是珍贵的民间文化遗产。可是馆长说:“你去扶贫……”

回一趟县城也不容易,从骨头峰村早晨出发,天黑前赶到饿虎峡口,搭上过路便车。天黑前若赶不到,或者拦不到便车,就只好在拐腿湾农民家过一夜。

果然没能在天黑前上公路,龙义海只好找农民借宿。第二天才回县城。

龙义海走进了馆长的烟味扑鼻的办公室。馆长一见黑瘦黑瘦的龙义海,以为是叫花子呢。“你是谁呀,我的天?你这是怎么?”馆长吃惊地说。

“山上紫外线太强,海拔两三千米,又没有水,天天抗旱,也没休息好。”龙义海说。家里早对付过埋怨的妻子了,他有话回答。

“辛苦辛苦,”馆长说,还给他例外地倒了杯茶,“完了么?”

“哪能完,”他说,“形势十分严峻。我是求援来了,馆长。”龙义海适时地说。于是就把村里的情况给馆长汇报了。

“你说什么?几个月没下雨?”

“的确如此,的确背水淹死了人,的确为一桶水泼洒后要上吊,那里的怪事层出不穷,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他说,他一脸沉重一脸真诚地希望博得馆长同情,“馆长,那我们馆对口扶持的村,现在这么困难。上次,也不知哪些人把三角裤头也捐出来了,害得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头埋在裆里当卵子。希望您出点血了。”说着呈上了两包香菇木耳,说是村长送给馆长的,向馆里表示感谢。其实那是龙义海找村民自掏腰包买的。

馆长欣赏着香菇木耳说:“哪个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你找找看?有血哪个不出,我是没血啊,职工一年的医药费都没报,全是自己垫付,你是晓得的。我说你去县扶贫办找他们敲敲看……”

龙义海走进县扶贫办。这是他必须要来的地方。很好,他找到了主任,他告诉了他们骨头峰村的情况。他尽量把那儿说得特殊,他带着感情用小说一样的语言述说。

“我们相信,”主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已经知道那些地方问题的严重性了。百年不遇,是百年不遇。现在这天气邪乎得很,整个世界都疯了,整个地球的环境出现了问题,温室效应……”主任见怪不怪放眼全球的一副嘴脸,把龙义海的嘴紧紧堵住了。主任也精,知道龙义海的来意。龙义海说完,主任的表情一点也没变,依然喝着茶,不管龙义海口干不干,“我们都清楚。今年的农业损失极大影响我们县的GDP……”

“确实没有比骨头峰村更厉害的了。”

“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一样,还有为争水械斗死了不少人的,”主任说,“饮水工程的问题县委县政府正在全盘考虑,急也没用,你们图书馆要就个急便,是你们的点嘛是不是?点对点,我们就是这么安排的。”

“我们到哪儿给这么多人水喝,给庄稼水喝?”他高声地在县政府大喊。

没有人搭他的话。

科委的一个什么主任倒是没让他空手而归,给了他一些科技资料,关于红薯新品种“丰产一号”的,还有在本县试种的墨西哥玉米、美国的秋葵。

“可是,连本地最耐旱的‘老牛牙’苞谷也全部枯死了,一搓就成粉末。”龙义海说。

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来到了县党校,那里有个他的学生——很久以前龙义海教过小学的。那学生倒真找对了——学生的学生都是在单位有些小权的人,可开发票报销的,就各自差人背来了一堆塑料水管,引水上山的。学生晚上将水管用车拖到龙义海家里,说:“老师,够不够啊?不够尽管说。”龙义海说:“够了够了,谢谢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县城宣传着,求得人们的同情和支援。

“那里因为没有水喝而让背水的女娃子淹死和上吊自杀,那里一团糟,那里。”

“那里的人……连猴子的牙齿想喝桦树汁也给卡掉了。”

“那里漂亮的妮子竟要嫁给山下的老桦皮,只为一部录音机的彩礼。”

“那里……”

他说着讲着,费尽口舌。他要告诉他们真相。有一天他走到了一个水泥代销店。那个卖水泥的人认出他来,那人爱好写作,找他办过一个借书证,找他借过几本很难借到的书。那个人在写一部反贪的长篇小说。卖水泥的业余作者在给他讲着那本小说的进展,龙义海却盯着了他的水泥。他就要了,不要脸或者说厚着脸皮要了,他说:“伙计,你给我赞助二十包水泥如何?”那人竟爽快地答应了,条件是要龙义海以后帮他找一家出版社。

龙义海第一次走进了县法院的大门。他在借书证登记名单上总算找到了一个县法院的人。那人把他引进办公室,热情细致地给他解答了所有法律问题,还给了他不少法律书和法院自印的小册子,可说是满载而归。

馆长在龙义海门口看到那些拉来的赞助物资,很佩服地说:“人的潜力是巨大的,老龙你很有能耐啊,过去没发现。”龙义海说:“这算能耐?这是能耐?嗬嗬。”他哭笑不得。

馆长开天辟地地给龙义海批了一千块钱。馆长还说:“不够的话,再卖点旧书。”

龙义海说:“别卖,别卖书,旧书也是可以扶贫的!”

七个请来的杵哥一人背着几袋水泥和一些晒出毒气的塑料水管,沿着崎岖漫长的山道爬上了骨头峰村。

一行人在这光秃秃的、毫无遮拦的山路上口干舌焦,汗水流尽。龙义海在想着这些水管有什么用,又没能弄抽水机来,这水泥也没有红砖配套。好在它是东西,大包小裹的,比第一次进村还气派,没这点效果更让他们轻视。好在水管和水泥都是用得着的东西。

村里的人眼尖,他们早就瞄到了,那山路上一溜人肩扛背驮进村来,还有坏事不成?人们望着,眼巴巴地望着,人脖子望成了鸡脖子。“要分东西了。”“扶贫队运东西上来了!”“要发救济了!”有人这么猜测。一传十,十传百,村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开始寻找家伙,唯恐落后一步。

“快!快去!”

“快去!快去!”

领救济的人潮往村长的屋场那儿涌去,像一股山洪。各自携带着家伙,扶老携幼,等着龙义海的队伍。龙义海根本不知道已有人虎视眈眈地候着他,他们。村里异常寂静,他以为都背水或是找水去了。当他们一走到村长的屋场,看见村长带着他的臣民像虎豹一样微笑着恭候他的到来。龙义海的脑筋还没转过来,气也没喘过来,就被一阵狂暴的山洪铺天盖地给淹没了。他看见人们冲向那七个精疲力竭的杵哥,恨不得把他们五马分尸。“是给我们的吧?是分的吧?”人们抢夺着,一时间灰尘滚滚,水泥袋散了,水泥呛住了人们的喉咙,钻进了人们的眼睛和耳朵里,人们大声地咳嗽,清喊辣叫——许多人还不知道水泥这玩意儿进了眼睛会如此之痛,甚至沾在手臂上也会焦辣火痛,人们揉着眼睛,蹲在地上呼爹喊娘:“眼睛!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啊看不见了!”几个人扯着那些水管子就像扯着一盘猪肠子,人们用嘴咬,用肩膀拽,缠在身上。有几个人一起被缠住了,摔跌在一起,互相踩踏着,有人拿来了菜刀切割,切到了一个人的肚皮上,登时鲜血飞溅。麦和尚是拉过纤跑过船的,他与儿子麦半天拉着一节水管就奔下坡去。他们父子肩头还一人抢了一袋水泥!马克兵兄妹在喊:“给我们一袋水泥好吗?我们去补牛棚去的。”可是他们挤不进去。他们的妈倒是很能干的,抢了半袋水泥,抬着出来,脸上花白相间,上衣也拉破了,两个秋丝瓜奶子露在外面,还在痛骂马克兵兄妹没有卵用……

“不要抢,这是集体财产!村民们,别抢!粟村长,请你管管,别让他们抢了!”龙义海可着喉咙喊。他在人缝中找村长,何曾看到村长?水泥迷住了他的视线。

总算结束了。等人烟散去,龙义海看到村长粟田光覆盖了水泥的脸上是一双血红的、愤怒的眼睛。七个杵哥在烈日下垂着双手,撇着嘴,脚下是一堆成了破烂的背篓和水泥袋包装纸,眼睛里全是糊涂一片的迷惘。

龙义海看到村长的儿子和媳妇腋下各夹着一包水泥,身上还缠了一圈圈的塑料水管。夹着水泥就像解放军战士夹着炸药包,怒目圆睁,身上裹着厚厚一层灰不溜秋的水泥灰,远看就像一组用水泥雕塑的男女英雄群像。忽然村长一声尖叫,像被人用刀刺中了心脏!龙义海大惊,顺着村长的手指看去,村长儿媳的裤裆里淌着鲜血,一块血疙瘩骨辘辘地从裆里滚了出来。儿媳流产啦!

“这如何是好,小祖宗哟!这些鸡日的!完了,完了!”村长悲恸地哭着。

瞎子老米和几个老头拿着扎草龙的芒草在不远的树林里,这时只有老米的《黑暗传》歌声:“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

“老龙啊,我说,这些人素质太低,你也别往心里去。只当一场暴雨冲走了。”村长说。又问:“二十袋?”

“那还不是二十袋。”龙义海绝望地说。

美丽的村庄,美丽的风光,你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乡,难忘的小河,难忘的山冈,难忘的小村庄……房里的歌幽幽咽咽。

“我的天,这些毬日的抢犯,你说怎么办?素质太低,素质太低,”村长哭丧着脸,“穷了,见什么都以为是救济,我过去带救济进村,总是半夜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就是一堆狗屎他们也会抢的,龙干部。”这时候,村长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到了龙义海在数钱,数钞票。放在桌上的是一千元钱!“给我们的?”村长的声音发颤。

“一点心意吧,图书馆也穷,一是请村长收下,一是请村长原谅。”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看你们!谢谢了,谢谢了,我代表骨头峰村的所有村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村长拍打着手上的水泥灰拿起票子舔舔手指头滋润一下连连说。

龙义海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些东西。先是些旧书,然后他又拿出了一些不是书的资料,科技资料,种墨西哥玉米和美国秋葵的资料;又往外拿出了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读本、宪法、民法通则、婚姻法、法律帮助一点通、打官司必读。

“好,好。我们太需要这些知识了。”村长说。

龙义海最后拎出一个塑料水壶,里面装着从县里背来的一壶自来水,妻子给他灌的。“这是水,”他说,“大家喝点吧。”

麦和尚提着一颗猴头向马坊走来。猴头血淋淋的。他的儿子麦半天也鬼鬼祟祟地甩着手,眼睛东张西望。几个在马坊门前的阴凉下扎草龙的老头眼尖,先看到了,说:“他提这个是搞什么的?”大家都惶恐地拿眼去溜里面的龙义海。这家伙来者不善啊。龙义海刚好准备外出,就听见老头们说:“捣蛋的来了。”龙义海放眼一看,不由打了个激灵。有个老头说:“他昨日拧下的。”他们告诉他:麦和尚家那只瘸腿猴,挣断了锁链,想舔几口麦家的洗脚水喝,麦家父子于是合伙逮到了瘸腿猴,拧断了猴脖子。

龙义海只好站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给你泡酒喝的,驱风寒特效。怎么,还不想要?好多人想要,我还不给呢。”麦和尚说。

龙义海说:“是真还是假?”

“还有假?”一个“假”字从那张牙关紧闭的嘴缝里漏气似的压出来,“你看有假吗?这又不是寒巴猴子的猴头!”他扬扬叮满苍蝇的猴头。

龙义海一阵恶心,他感觉他要吐了,一口要吐到对方的脸上,他憋不住了,他豁出去了。他看到寒巴猴子从他的腋下钻了出来,头发蓬乱,两眼发绿,手上发出奇怪的声音,就顺势地将寒巴猴子往后面扒,回答着麦和尚的话:“谢谢你了。谢谢你这么瞧得起,”又对那几个噤声的老头说,“是不是能驱风寒?真能吗?”他的嗓音很高,他不能低。

“叭!”没等龙义海说完,猴头就砸在了门槛上,龙义海一惊,以为是砸在了寒巴猴子头上或者自己头上。一阵苍蝇像灰土一样飞溅起来。一阵灰土像苍蝇一样飞溅起来。几个老头一个个打起了尿噤。

寒巴猴子卡不住了,这小子往外冲,像一头凶牛,眼珠子吊在眼眶外:“你欺人太甚,麦和尚!”龙义海死死摁住他:“你滚你的,寒巴猴子,你冷静,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龙义海使出了天大的劲,斜着身子去掀他,想把他掀回屋里。可猴头还是被寒巴猴子抓到了,龙义海挡着他,挡着他要投掷的企图,挡着他的视线。猴头就在两个人的胸前擦来擦去,身上手上全是那些肮脏的秽物。“你要冷静,寒巴猴子,不要有理搞成悖理!”

猴头终于落地了。龙义海的劲好像也彻底完蛋了,可他还是不能松手,扬起一脚,狠狠地将猴头踢去,猴头飞了起来,从麦半天的耳边飞过,滚到了石坡下。麦半天朝那儿跑去。

“老麦,你不要太过分!”他气喘吁吁地说。

“老麦。人家是客人,你手下留情。”是瞎子老米!他说话了,他站起来了。“你不到外面做客的么?”

“客?做客?”

“你就不到外地去的?”

“是呀是呀。”几个老头大声附和。发出咳嗽的噪音。

麦半天把那猴头又提拎了回来。“半天,你这娃还不把那腌臜东西丢了,”瞎子老米说,“没个规矩。”

瞎子老米的话有些镇压。麦和尚的气焰不那么高了。麦半天也踯躅着,那猴头终于掉落地上。

“老米,你扎你的瞎龙,甭这儿和。”麦和尚说。

“我和?老麦,说话要凭天理良心。人家到这儿来是做甚的?人家又没吃你一根烟,你还拿了人家水泥皮管呢。不手拍胸膛想一想,丢人哩。”瞎子老米说。

“行了,大家别说了。我龙义海行得正走得稳,我也不怕谁,谁都吓不住我,人就一条命,是吧,老麦,我想教你点乖,我这人看起来不怎的,我为什么下来?你晓得?我不是他妈的火了一刀捅了领导的眼睛,我会发配到你们这鬼地方来?我会认识你?你甭狠,强中更有强中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明白吗?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有人就会动你十个指头,信不信?你信不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骨头峰这里,我龙义海就是摔了一跤,也是你麦和尚绊的,我跟人早这么交待了。”必须以恶制恶,以流氓对流氓,吓唬吓唬他,他想。

“走着瞧,走着瞧,你想让寒巴猴子来告我,你骨头长紧一点。”麦和尚拉着儿子麦半天走了。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儿来,一通乱撕。龙义海过去,拾起麦和尚撕碎的东西,是一本法律小册子,是他龙义海带来的。

扎草龙的老头们这时一下围拢来,兴奋地说:“好,好,龙干部,好呀。他姓麦的今天软毬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号烂土匪,渣滓。”

“他说你想为寒巴猴子打官司,是吧?”瞎子老米问。

“就是吧。”龙义海说。

“打官司?”那些老头兴奋而又激动了。他们看着寒巴猴子,像看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寒巴猴子打官司?刚脱了官司哩。”他们说。

“那个官司跟这个不同,这个他是铁赢的。”龙义海提高嗓音说。几个老头小娃子一样的从龙义海手上抢去了那本没撕完的小册子。阳光好一阵柔和,凉风吹来,阳光照在这些老皲疙瘩的脸上,照在瞎子老米的干眼窝里,像汪着蜜。

“寒巴猴子这下能要回房子了?”

“当然,早就该……”

“判他个鸡日的死刑!杀他麦家断子绝孙!这霸道的一家人!”

大家议论纷纷。“八字还没一撇呢。”寒巴猴子说。

“轮到麦和尚有牢狱之灾了,龙干部,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万万不可犯法。”有个老头说。

“打官司要钱啊。”有人说。

“没钱是可以申请法律援助的,甚至免费请律师,这个我问清楚了。”龙义海说。

“律师是啥玩意儿?”

“就是为你说话,为你辩护的。”瞎子老米说。

“人家城里人会为咱乡下人说话?稀奇。”

“你出了钱,他就为你说话。”

“谁来要房子呢?谁来帮寒巴猴子要?”

“总要钱吧?”

“也就是五十块钱,也就是寒巴猴子白白给乡警的那么多钱”龙义海说。

“这么便宜?”

“那怎么写状纸哟?用什么写啊,纸都没有,得要纸。”

“是起诉书。”他说。

村民们真的是没那个材料纸,写起诉书的纸。学生用的本子也不多见,辍学的太多。擦屁股有的用一点草纸,有的完全用树叶和植物的叶子,有的用干草……

他走进了一个厕所。他在那一个天然石窝上搁了两块踏板的厕所里方便,他意外地发现墙洞里有了些纸。这可是稀罕之物。一个厕所里会有这些纸,且是白净净的纸,书本纸,那太少见了。他信手把纸从墙洞里掏出来,他是出于好奇,一个图书馆馆员的好奇。可纸是……纸是另一本盖有县图书馆蓝印章的科普读物。他背上山来的那些书,正在成为这个村当下流行的手纸!他好一阵失望。

别了几天的村庄,依然在亢奋异常的阳光里。他走过滚烫如沸的村子,狗趴在石缝里耷拉着长舌头呼呼地喘气,鸡也张着尖嘴,冠子软软的,像害了禽流感似的。到处是龟裂的土地,到处是骨瘦如柴的畜禽,到处是绝望的眼睛……

溜着八字腿急匆匆来的村长绝没有好事,村长拿着一本法律小册子拍打着,劈头就给他一顿老火:“你这是拆我的台呀!龙干部,你这是挖、挖、挖我的墙脚,挖我的祖坟!”

又怎么得罪他了?“此话怎讲?”龙义海问。

“抗旱的关键时期,大家都在为水发愁,为活命发愁,你却在村里号召大家打官司。

“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嘛,都在争相传阅,像看到活宝一样的,你还拿这样的东西来了。”他出示了一张《省政府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公开信》,掸了掸,“全乱了!”

龙义海很惊讶,他怕什么呀,这个村长,我这不是在为他“救火”吗?不是在帮他工作吗?我要求的一个山村的起码的秩序和正义,不正合他的意吗?

“你说得莫名其妙,老粟。我那些没用的书,不就给村里添了几张擦屁股纸。”他自嘲道。

“你为我‘擦屁股’?”村长问。他问。他紧紧地问道:“你为我擦屁股?”

他误会了。我说的擦屁股就是擦屁股,而不是为他捡漏子——他说的“擦屁股”是指这个。

“我为了稳定村里的军心,不让媳妇下山去,死守骨头峰,等着旱情解除,最后……是个带把儿的,龙干部你知道嘛?我丢的是个孙儿,传宗接代的……”村长一哽咽,就是满脸痛苦委屈的褶子。可龙义海想说:你那流产的媳妇是为啥流产的?还不是为抢一包水泥!

“我向你表示慰问。可以再怀嘛,怀个更好的。”

“你怕是下蛋!你们……你们扶贫就扶贫,你们把扶贫的事办了,办实在,光打雷不下雨的扶贫有何益,还添乱……”

“老粟你可别这样说,这样说伤感情……”龙义海说。

“别人伤我哩!伤心还伤人。你们说要为我们修路的,路我不要了,我就要一样——水塔,我要喝水,行吗?你只管这事呀!”

“请你理解我们馆的实际情况,要互相理解。”

“我理解你们,哪个理解我?”村长哭丧着脸说,“还说嘞,都在喊要减轻负担……我这儿一亩才划十三块多,合同款加农业税。外头江汉平原一亩要交三百多四百,三十倍不止,可这一点大家还欢欣鼓舞说要减了,说你是他们的大好人,你是什么什么青菜大臣……”

“嗬,青菜大臣?还萝卜大臣呢,”龙义海笑,“负担问题我不讨论,各地有各地的情况。人家亩产多少,你多少?你这儿的地叫地?联合国有规定,坡度在二十五度,就不适合耕种,甚至不适合人类居住,你这儿的田在多少坡度上?三十四十五十度还种粮,人挂在悬崖上种粮食,你也指望每亩打千斤交三百四百?连水都没有喝的,今年颗粒无收……”

“是呀,你就帮我们想想这方面的难处啊,帮我们增产增收啊,活祖宗爹爹!”

村长跺脚而去。龙义海赶了上去,他手举着妻子给他带的一袋奶粉:“老粟!这个给你,给你媳妇喝去!”

晚上,几个村民轻手轻脚地悄悄闪进了马坊。

这是半夜了,白天的暑热有些消退,龙义海躺在一张木板上。寒巴猴子睡着他的床。可听见敲门声,他就去开门,几个黑影就进来了,并迅速关上门。且满脸的神秘兮兮。“有啥事吗?”他问。那些人也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龙义海的手被他们捏疼了。那几个村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东西来,龙义海一看,是那些他带来的法律小册子。

“这个好呀!我们也想告。”

“告谁?”

“我们要告村长……告麦和尚父子。”

“你知道村长多占了多少地?十多亩阳坡地咧……他侵吞集体财产……他承包烧炭不交钱,村里这么穷,是他折腾的……”

“按省里的文件,去年就多扣我八十多块。”

“我也是,害得我两月吃不上油盐。”

“说穿了,他跟麦家父子是穿一条裤子,坐一个板凳。麦家父子是仗他狠,一贯欺负民女,为非作歹,马克霞的媒就是麦和尚做的。听说麦半天要强暴马克霞,马克霞不从,他就唆使他爹麦和尚去做这个媒,来害马克霞一辈子,伤天害理断子绝孙。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呀,龙干部……”

“我也要告麦家父子!他占了我三棵核桃树,还扬言要用三步倒毒死我全家,没处说理哩……”

这些人就拿出了一些纸来,各种各样的纸写的东西,送到了龙义海手里。龙义海一看:申诉书、控诉、检举、紧急检举、强烈要求、诉状、起诉书、启诉书、诉讼书、请求县妇联判处麦和尚十年徒刑、状纸、状字,等等,五花八门。还有落款古历×年×月×日,阴历×年×月初×,望领导开恩、望领导严查、望上级处理、望领导明断。

“你们太突然了,老乡们,”他说,“你们的情绪我理解,但是这么写不合规范。”

“这下有冤的要申冤,有仇的要报仇,我们听说你是县里专门派来为我们申冤的,以前你没暴露身份……”

这让龙义海始料未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误传?这不是事实。我是来扶贫的,我不是来弄案子的。可是他怎么分辩解释乡亲们也不听了,不会相信了。

“我们都想打官司!把那些欺压咱的人全杀翻!”

“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这种能耐,我只是扶贫工作队的。不过,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可以帮你们带上去。”

“也行,也行,”他们说,“龙干部,你可要注意哩,安全第一啊,有人说要搞死你,麦和尚就说了,要让你背火笼。背火笼知道吗?当年清乡团整共产党的,火笼里装了烧红的炭,让你脱了衣服背在背上。我们合计了,你这儿要不要个人晚上站个岗?”

“别,别,没这么黑暗吧,嘿嘿,”龙义海果然看见了有个村民手上拿着猎叉,“你们开玩笑,开玩笑,”他说,“我胆子还没这么小,怕什么,不会有事的,你们都回去,写的东西先放我这儿。没事的,共产党的天下,谁翻得了天?不要怕,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背水的背水去,该找水的找水去,这几天你们找到新水源了吗?”

“没有。”他们说。

“得找啊,一定有水源的,水不会没有的。要相信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火烧云像一条癞皮狗还贴在夜半的天空,窗外还是红闪闪一片。

龙义海抽着那像火一样发烫的烟,嘴唇是枯焦的,心里是苦虚的。这么多人打官司?一队骨头峰村的告状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县城开去?为什么会是这样……龙义海一夜未睡。

一群苦荞鸟像天上的草籽向地下撒来,它们带来了小小的、短暂的阴影。天上没有阴影。云没有阴影,云淡得像温开水冒出的热气,若有若无。瞎子老米突然感到了什么,他的眼窝没有水了。他揉啊,揉啊,竟一滴泪水也揉不出来,干涩得瞎眼里头像生了锈一样。“一碗水”只怕干了。他这么想。

“桑丫,去看看,去‘一碗水’看看!”

桑丫丢下猪食瓢,就背上了割猪草的背篓,又提上一个瓦罐,看“一碗水”能否灌点水。可她爹说:“别提那个,你看看就行。”

桑丫揩着汗水往山梁上爬去。她穿过干涸的乱石累累的河溪,走过全被大蓟布满的山坡。坡下的背阴处,连刀蕨和射干都枯黄了,苔藓翻卷着皮就像张着嘴,好像等着人们给它们一口喝似的。石头在哭泣。

桑丫看到那棵静静的黑松下面,寒巴猴子正朝这边张望着。

寒巴猴子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碗。“一碗水”真干了!“我等了好几个时辰。”他说。

“我爹说干了。”

“他怎么知道?”

她正转身离去,寒巴猴子拉住了她的衣袖。“别走,桑丫。”

“我去割猪草的。”

“我问问你。我问你……你说,我跟麦家父子打官司能赢吗?”

桑丫没说。她只是想走,她看着寒巴猴子那顶褪了色的太阳帽下面,是黑黑的脸膛和黑黑的嘴唇,嘴有点向前突出,很老实和善良地蠕动着。

“我要告他们!”他的眼睛在闪亮,在白呲呲的太阳光下面。他在看着远处低矮的山冈和河谷,看着很远。

“你倒是说话呀,你给我个主意呀。”

“我……”

“我在牢改农场还是学了点法律的,只要龙干部帮我,铁定赢!他们就会抓去,我的房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桑丫,我们就……”

“你真的能赢吗?”桑丫突然这么问,眼睛亮着宝石,像春天的夜空。

“我相信龙干部说的,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

“正义是什么?正义真会战胜邪恶?你会战胜他们吗?”桑丫紧紧地问,清晰地问。

“会的,会的,”寒巴猴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本书来,“这,这上面都。”

桑丫翻开来,看着,一字不漏地看,贪婪地看。“这里说权?我们有这么多权?真像书上说的我们有这么多权吗?……”

“有的,有的,书上说,我们人人都有这么多权,这是我们的人权。”

“我们真有……生命权?健康……权?名……誉权?贞操……权?”

“有的,有的。”

“那……什么是贞操权?”

“就是别人不能侵犯你,在你结婚前,不能强迫你。”

“那、那强奸……”

“强奸……是指违背女性意志,以暴力、胁迫或其它手段,强行与之……”寒巴猴子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桑丫,“你问这个干什么,桑丫?”

“我……”

“桑丫,嫁给我吧,房子要回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虽然穷,又坐过牢,可是我会待你好的,我要让你幸福!”他看着桑丫,看她眼里涌出的泪水,“你答应吗?”

桑丫一个劲流着泪,寒巴猴子给她擦了又流出来了。“我的‘一碗水’干了,你这一碗水咋、咋……”

寒巴猴子把她的手牵着,放进了那干涸的水窝。水窝的石头透进掌心有一丝儿沁凉,只有一丝。寒巴猴子好一阵失望,没有水,这儿没有水了。他的眼睛四下环顾着。桑丫猛然看到沉默的寒巴猴子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悚悚的,手指着灌木丛:“你看,桑丫!”

那两只鬣羚出现了!他们看到,那只小鬣羚已经蜷在了地上,用力抬起头,母鬣羚的嘴里鲜血直淌,小鬣羚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母鬣羚嘴里流出的血!

“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小鬣羚还在贪婪地喝着它母亲的血,喝着喝着,他们看见母鬣羚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死去了——它的血流尽了。小鬣羚还在舔着,喝着,浑然不觉。母鬣羚的血没了,也慢慢凝固了,小鬣羚在叫着,摇着小尾巴,在倒下的母鬣羚周围嗅着,拱着,凄凉地叫着。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了,他们看见小鬣羚肚上飞出了一串血花,小鬣羚马上就倒了。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两个人,是麦家父子。麦半天俯下身去,就去吮吸小鬣羚伤口中涌出来的血水——他一定是在喝血水!而他的父亲麦和尚拖起母鬣羚,翻过来看着,脸上现出得意的怪笑。

“你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寒巴猴子拉着桑丫跑了过去,质问他们。

麦和尚看到是对头,显然很不屑,说:“这也是你的?”

“它又没惹你!”

用枪头捅着鬣羚尸体的麦半天站起来,抹了满嘴的鬣羚血说:“你不晓得老子的鼠寒病要野羊骚才治好吗?你他娘少管闲事!鼠寒病不是你逼出来的吗?”

麦半天的枪托就扫过来了,砸着了寒巴猴子的肩胛。寒巴猴子一声惨叫,扑倒在草丛里。

“不要!不要打他!”桑丫喊。

麦半天用沾了羚血的手一把拉过去桑丫,说:“你硬要跟他个劳改释放犯?”

“不要你管!”桑丫死劲捶打麦半天,挣脱出来,去扶被打在地上的寒巴猴子。麦家父子各背了一只鬣羚大摇大摆趟下坡去了。

山梁上的火烧云正往上升腾着,一会儿湮没了西坠的斜阳。

第七十八天。

龙义海灌了点水准备带人上山去找水源,还没出门,就听说马克霞被人抢了亲。

“这地方兴抢亲的风俗。”有人给他说。

“可她还没到结婚年龄啊。”他想起这事他一直惦记在心上,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愣在那里。人已经抢走了。

“我说,你不是把你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嘛?”龙义海找到了马克霞的妈,这么说。

“火坑?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山上有个么好的?”

那女人正摆弄一台录音机,那就百十块钱的玩意儿,是女儿换来的。龙义海心里在流血,他直想喊:你怎么这么愚昧,你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值这百十块钱吗?如今的录音机是便宜货,你女儿可不是便宜货啊!该死的麦和尚,他得了多少说媒的酒钱?

“她没有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又不是自己自愿的,你逼她,抢她去,你们知不知道是犯法的事?你知道婚姻法吗?”龙义海问。

“龙干部问你法呢。”在场的粟村长补了一句,有点阴阳怪气。

“法?”

“国法,”村长说,“龙干部在村里宣传国法,你不怕吃官司呀?”

“法你个鸡巴卵子毬!法,法,你有种的拉老娘去枪毙!”那女人跳将起来,散开衣襟,露出两条瘪奶。

龙义海已不忍心看了,可村长却说:“你胆子好大啊,你不怕坐牢,我都准备去坐牢了,你还不怕坐牢了,现在村里有好多人想告我的状,连水都不想喝了就想着告状……”

这时有村民围上来,许多人是来看马克兵妈的脱衣表演的,但是村长粟田光的酸话有负面作用,他好像是在发牢骚,可却是在煽动村里的人对他龙义海的仇视,甚至想让龙义海尽快离开。

龙义海就离开了。龙义海往山梁子上走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很虚,空虚,很怪的感觉,好像是被人撵出来的。他看看身后那在白晃晃烈日下的村子,他感觉到他很孤单,总之很孤单。就算我如今是个律师又怎么样?那还不是一个苦巴巴的律师,我假如决定不顾一切地打,打它几场十几场官司,维护这高山上一个村庄的正义……可是,这太遥不可及了,这些穷人每个人都得申请法律援助……那是很难很难的呀,法院让一个村子的人打官司而不收分文?嗬,这很可笑,就算免了,我去活动活动免了——我如何有这么大的活动能力?而且,就算有不收费的律师,他会三番五次爬到这一两百里远的高山来调查取证——为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为三棵核桃树?天!……正义和秩序应该像江河滔滔,理直气壮,脚下的河流呢?干了,一些背水的村民像蝼蚁从深深的山沟里爬上来,爬着,无声无息地爬着,衔一口水。他们就像蝼蚁,他们可以忍耐,然后认命。一个抗婚的马克霞要不了一年,就会依然笑眯眯地背着一个娃子回娘家来,抗婚成为往事。那时候,我龙义海早就走了,离开了这个遥远的村庄,骨头峰村在我的生活中就不存在了,我依然坐在清凉世界的图书馆里,整理那些发霉的图书,登记,重新成为真实的、一贯的我。

看一看乡政府怎么样吧,看一看他们的态度。

乡政府的所在地,也就是一个大村庄,在靠近四川边上的一个山窝子里,几十户人家,一排房子,有乡政府、派出所、诊所、财税所、小饭店以及一个臭熏熏的厕所和一两条仗势欺人的叫声很大的狗。

几乎没有人,一辆破吉普停在高低不平且杂草丛生的门前。找到了一个乡警,是个没有表情和激情的中年人,他从长满花白鼻毛的鼻子里喷出烟来说:“是有这回事。我准备去的,你看我走得了吗?那天另一个老兄从山里办案回来,摔断了胯子。”

龙义海没说寒巴猴子那五十块钱的事,怕让他难堪。“你们认为这件事情怎么解决?他房子和户口?”

“我没有人,就是这,”乡警一句话,沉重的眼皮好像要永远垂下了,“那小子,也不争气……”

他去找乡长,等了半天,乡长总算等来了。乡长说:“好,好,中午就在这里吃火锅。是不是有人请我喝喜酒?马家?没有没有,我到哪儿去喝喜酒?都在抗旱……我们这老山里,抢亲的事没法禁止,人都死脑筋,不开化啊,听说这是远古的楚国文化遗传,原始习俗,有文化价值呐。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龙义海真想向这个乡长大喝一声:你们总是以清官难断家务事来搪塞,你们行政不作为,你们哪有执政为民立党为公的观念,事情能推就推。乡下的矛盾不就是一些家庭纠纷与邻里不和吗?你们一推了事,小问题酿成大案件,正义与秩序在农村丧失殆尽,难道与你们这帮子庸官昏警没有关系吗?

“焦头烂额啊焦头烂额啊龙干部,我已有七天七夜没睡觉了,其他扶贫单位的抗旱措施都到了位……”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他不愿听到的。他之所以不想来乡政府,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漆园村银行进驻了七个人,正副行长都来了,已开始为村里修水塔……老营村县工业局调来了三台水泵临时拉电线抽水浇地……我刚从姜家坪回来,那里县国税局投入了三万多元和二十多个民工,正在连夜打井和修路,黄家垭村就不用说了,电力公司又是电又是机械热闹呀……”

乡长不顾龙义海的尴尬,喋喋不休地说着,龙义海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乡长是在故意羞辱他和他的图书馆么?

“我们虽说穷点,但也搞了点钱和水泥水管子上来……图书馆你是晓得的,乡长你当年在文化站也曾经与我们打过不少交道,编演唱材料倒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资料……”

“龙干部,现在的村里可没人让你还去编演唱材料搞宣传,现在只认吹糠见米的事,我也难办呀龙干部。”乡长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东西给他。龙义海接过一看:《只打雷不下雨的扶贫工作》。这是一封骨头峰村的“村民代表”写给县、乡政府的“信”,皱皱巴巴的。信对县图书馆的扶贫极为不满,提到了捐赠的三百多件旧衣裳中的那些让女人下身发痒的裤头(三角裤),提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提到了被村民抢光的、不能凝固的二十包伪劣水泥还有一些塑料水管……信上说村民有反感,扶贫是骗老百姓的,对此,村民现自发签名,联名投诉。后面是村委会的证明大印,说“经审查情况属实”,并有三十多人的签名按手印,红彤彤的指纹印像一杆杆带血的尖刺,刺中了龙义海的心。这些真真假假的姓名中,竟也有那天晚上去保护他,并发誓要状告村长的人。村长没出现在这封信上,可是,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分明能看到村长的阴阳笑意,他是幕后指挥者,也可能是一手操办者。

“那我没想到。”龙义海苦笑地说。

“竟是这样的?噢,确实,没有钱,他们反感。可我们并没欺骗呀?我们会欺骗他们?”他一路回去一路喃喃地说,“原来如此,这位粟田光老兄……”他伤心地说。

沤火粪的烟雾正在村子上空弥漫。那是很让人感到有些疏远的烟雾,像梦,像别人的村庄。他往山梁上走时,回头一看,一轮红色的月亮从身后升起来了,山冈和树丛成为黛青色,异常的肃穆和喑哑。进了村,那浓浓的火粪烟雾加上干燥的空气让人窒息。

我有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邓丽君在这个高高的山村哭似地唱着。

村长说:“群众盼富啊……我把我儿媳关在房里了。”

龙义海说:“我知道了,我理解你们的心情。”

村长显然有些心虚,理亏,他从鼻子和嘴巴里生硬地把烟喷出来,不停地掸着烟头:“图书馆支援的钱,我们寻思着还是要引水来的,或是……按照你说的,种美国秋葵。”

“水呢?”他说,龙义海说,“我是问水。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们,这儿没有水了吗?”他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且咄咄逼人。

“我怎么没说?”村长有些慌乱,“我说过了。”

“你没给他们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吗?”

“我又没活一百年,我哪知道,我只是给民政干部说了……”

“今年的救济是吗?”

“当然,给你是给,给别人也是给,我为什么不争?”

“水在哪里?”龙义海问,“给我一杯水喝。”

“还不给龙干部一杯水喝!”村长喝使他那坐在房门口的儿子。

房里传来了砸碗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应该杀杀她的威风!”村长咬牙切齿地说。

可龙义海感觉到村长牙齿缝里蹿出的冷气是冲他而来的。

“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是继续待在这儿还是滚蛋?”他说。龙义海说。

“哎,龙干部,你可别这么说……”村长揩着汗,汗滚滚而下,“事情好商量。”

“我不是在向粟村长请示吗?”

“哪能这么说……不知几时才能下雨?有雨了一切都好了,都解决了。”

“我哪知道雨在哪儿,我又不是龙王爷。我看还不是一两天的事。”

“那你就回县城休息几天吧,这里太艰苦,你们国家干部受不了的。我这没有别的意思,我这是关心你,龙干部。”

龙义海闻到了一股野羊肉的味道,在厨房的灶头上,那是鬣羚的肉。他看到了那边还有剁过新鲜骨头的痕迹,没有谁杀羊,只有麦家父子打到了鬣羚,是偷猎的。村长竟然分了一杯羹。

“在这里喝一杯酒。”村长说。他看到了龙义海好像在吞口水。

龙义海的确在吞口水,这是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可他拒绝了。他说:“可领导没有命令我回去,领导要我在我的岗位上。”他坚定地说。

十一

“关于村长粟田光的十个问题”的检举现在在龙义海手里,牵涉到粟田光贪污挪用集体资金、多占好地、强奸妇女、乱搞两性关系、任人唯亲、乱砍国家山林、收受烧炭人的礼品礼金等等一系列问题。没有秩序和正义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正派的头儿。

我会中途开溜?他巴不得我中途开溜。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走了?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得过且过,我不过是一个老实巴基的牺牲品而已,应该是别人来的,应该是更有能耐的人,给他们修路,修水塔,家家是到位的铁锌水管,自来水哗哗流,或者捐一所小学,电脑,加上几十套新的课桌椅,或是大笔资金,加上一口口的“锅”(电视卫星接收器)

他思绪纷乱地走到马坊——他暂时栖身的地方。寒巴猴子瞪着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从里间走出来,向他递过来几张纸,把龙义海吓得怔愣愣的。龙义海捻亮油灯,他看寒巴猴子,又看那信纸:控告诉讼书。扯淡,既是诉讼,就不是控告,哪来的诉讼老词儿。控告人:桑丫,女,现年二十岁,住骨头峰村一组……

桑丫!她控告的是麦半天的强奸!

“我要杀了他们!”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把屋顶的破瓦都震得嗡嗡抖动,屋里的那条草龙身上,芒草簌簌地一阵乱响。

“你瞎说,这娃子!是你写的吗?你帮她写的?桑丫要你写的?”

寒巴猴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并发出“哇”的凄惨的嗷叫。他于是说了。说他想与桑丫耍朋友,娶她,可桑丫说不会与他耍朋友,只想帮他把房子要回来。寒巴猴子说如何能帮我要回来?桑丫说你一个人告他轻了,要告一起告,我跟你去,多个人告多份力量。于是桑丫就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寒巴猴子,识字不多的桑丫就要寒巴猴子给她写控告。

一个令人尊敬的乡村女孩挺立在龙义海的面前。为了帮助自己的恋人,战胜恶人,不惜拿自己屈辱的秘密作武器。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和勇气!

“这不是丑事,”龙义海说,“寒巴猴子,你胸怀要开阔些,要原谅人家桑丫,她是在用全部的力量帮你,为你,她是把她的所有秘密都献出来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不要胡来,相信法律,一定会惩治坏人的。”

“我的房子一定会要回来吗,麦家父子一定会抓去吗?”

“会,一定会的!如果不惩治这样的人,法律还叫什么法律?”他斩钉截铁地说。

龙义海心中突然涌动着一种东西,一种充满了尊严的东西,一种在这高高的山上激发出来让自己汲取的东西,一种自己身上从没有过的东西。

他要去找桑丫。他在桑丫家的门口停下来。这时候,暑热在慢慢消退,桑丫的爹瞎子老米在擂苞谷并唱着他的《黑暗传》。苞谷与苞谷的擂擦声在黄桶里嗡嗡直响。

“说江沽,有根古,江沽出世水干枯,广吸元气长成精,渐渐长大无比伦,一口喝干天池水,天干地枯无水分。江沽找水四方寻,千里万里多艰辛……”

在山上,虽然石头的晒裂,使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石灰味,但一些顽强的植物的气息还是依然芬芳,正从山坡间飘逸而下。桑丫出现在那个狭窄的木门口,明朗的月光照着她的有些零乱的脸,漂亮的嘴和鼻子,使人想到春天里雨水充足的植物,满是生气和活力。她把头发拢到后面去,跟着龙义海来到屋西头的一棵皂角树下。

“你是想帮寒巴猴子?你真的很有勇气……不要怕,寒巴猴子会原谅你的,他会感谢你的。”他说。

沉默。

“有证据吗?有当时留下来的证据?”

又是一阵让人怜悯的沉默。龙义海知道他说了这一句后就再也不能说了,再也说不下去。他暗示她,是直接的证据,到哪儿流产都没有用,除非你把那个胎儿保存下来,除非你留下那个床单和短裤——光你的血还没有用,必须……必须有那个禽兽麦半天的那种脏物……那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他怎么说呢,怎么说出口?他说了:“要有一些证据,但事实在这儿,他跑不掉的,他要受到人民政府的严厉惩罚的。”他说。龙义海还要向她说什么呢,他认为他要决定了,他不能躲避了。他躲不了,这就是现实。

合规合矩的“民事起诉状”落到了龙义海的手上。

寒巴猴子和村民们终于知道了怎么写状纸,一份一份地来了。

骨头峰村潜藏着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种骚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征候。天上没有乌云的影子。我将带着这些回去,它可能将惊动县里,可能把骨头峰的事解决,人们欢欣鼓舞,也可能让领导对我嗤之以鼻。

当早晨起来欲踏上下山之路时,他打开马坊的门,看到了十几碗清冽冽的水摆到了门口。

山民们,我可不是“青菜大臣”也不是龙青天。他看着那些水碗,眼睛潮湿了。有人在树林里窥视着他。也许是对他满怀期盼的村民吧,也许是那些恨他又害怕的人。他们看着龙义海背上了背篓,对寒巴猴子说:“这些水,还给老乡。”

寒巴猴子点点头。

“一碗水又来了水吗?”他问寒巴猴子。

寒巴猴子摇摇头。

他在想若官司开庭,事情捅出去了,赢与不赢,他与桑丫今后都无法在这儿呆了。可以在县城给他们小两口找个事做,打点工,自己弄个摊位也可以生活。

“你没想到去外面打工吗?”他问。

寒巴猴子没摇头,也没点头。

“总有办法生活的,人是逼不死的。要对自己有信心。”龙义海说。他收拾着东西,也收拾着那些纸页,把它们小心地放好,放进背篓里。

他跟村长讲,他是回家休息几天的。村长是这么说的。不过成与不成,他再回来时,一切都会捅穿。这么些人的口,这么些巴望他的眼睛。此一去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我再等半个小时,如果乡里来人。”

不能再等了。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他要趁瞎子老米拉他去给草龙点火之前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老米说这次一定要龙义海亲手点。那次求雨后之所以没下雨,就是因为龙义海没伸他们一手,龙王爷不高兴。一笔写不出两个龙字嘛。

“你给米伯讲,千万千万要注意火灾,今天天气预报咱们这儿是五级火险了,乡里交待又交待了的。”他吩咐寒巴猴子。

看看天,好像一口热气也可把树木点着似的。

这是第八十七天。

残忍的太阳喷薄而出,把它永不止息的火焰泼泻给大地。整个山冈和植物在那种闷热的空气里动荡,好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其实这是一种干旱的蜃景。空气其实凝滞未动,人闷得张大着嘴巴喘气,是不是要下雨的前兆?

就在他离开马坊不一会,还没出村口,就听见一阵锣鼓火钹的嘈杂声。这声音像一阵急雨催督着龙义海的脚步。他避开,但永远也不会反对。这些村民,他们只能盼着天,盼着龙王爷。除此之外,他们还能盼什么呢?龙义海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他只能走了。我不能给他们做什么事,可是,我要做点别的,别的。

求雨的仪式开始了,铳响了,惊起了一群苦荞鸟,它们“苦啊苦啊”地向更远的村子飞去。一阵阵男女老少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天干地渴,老龙下河”的呼祷,像山潮一样压来……

他真想哭。他想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他想吸烟,又把烟掐灭了。天气太干燥,到处都是沙沙作响的枯崩崩的植物。

他喘了口气,接着再赶路。他卷了裤腿直起身子时,突然感到一股风袭来。一股灼热的风。他看见了火光!还有浓烟。那是烧草龙的火光吗?它们为什么越升越高?为什么有了尖叫声?

隔得很远,他正在纳闷时,一道火龙突然从黑龙洞那边向这边蹿来,喷吐着长长的火舌,惊惶失措地夺路而来!

有一座山烧着了!

是山火,舞草龙点火的人烧着了山上干燥的一碰就燃的植物——这是一定的,他有这个预感。难怪他一个早上都像掉了魂似的。

龙义海向火场跑过去。他上了山坡,他看见了四散奔逃的人们。他发现不仅树木烧着了,连那些奄奄一息的庄稼也烧着了。

“救火!”他大喊。他的喊声在这燃烧的山上简直太微弱,比一蓬巴芒燃烧的声音还细小。火燃起来时,烧着的东西会轰轰地惊叫,发出各种沉闷的炸裂的声音。

他折断一根松枝,向火头扑过去,那是谁家的地,谁家的苞谷和遗弃在山坡上没了水分的香菇木耳棒——一色粗细的花栎木,也着火了,一股树木燃烧的清香冲他而来,好像要迎接他拥抱他。

他拼命地扑打着。整个的山冈都在燃烧,骨头峰各种美丽的树木,乔木和灌木都着了火,到处都是劈劈叭叭燃烧的声音。大火不一会就舔到了太阳,太阳燃烧得更艳丽更妖冶!

他发现他的头发和眉毛都让火给舔走了,一股焦煳的化学味道钻进他的鼻孔,烟尘滚滚,他简直睁不开眼。火带来了风,也许起风了,果真起风了。火势像无数匹火龙翻滚着,以其飞旋恣肆的姿态向山坡的每一个角落漫漶而来,树枝和苞谷茎秆的猛烈反抗只能使它们叫声更惨,一会儿就化成了灰烬。

龙义海被火烤得大汗滚滚,他的扑火的松枝也烧了起来,只剩下一根光杆。他想再去找一个扑火的工具,发现他已经站在火海之中,四面全是火,火,火。

浓烟滚滚……整个骨头峰都飘浮在烟雾里。

龙义海趟着火,他甚至想向那个山口跑去,因为那是上风头。那里——在他倒下的时候,似乎还听见了瞎子老米“烧死旱魃”的诅咒声,那声音声嘶力竭。他还听见了雷声,是真正的雷声,正横过骨头峰的天际,向这块久旱的大地滚滚而来。后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浪卷来,脑袋里一阵爆炸似的轰响,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傍晚,盼着下雨的人们,站在烧焦的山头终于盼到了第一滴雨滴在被火烧光了衣袖的肩头,滴在了焦枯的脸上。火在向西天退去,那儿,壮丽的火烧云在越来越厚地聚积着,像膨胀的泡沫,雍容华贵,占领了整个苍穹。天地间满是大火褪尽后的耀眼的光芒。

到了晚上,上山救火的人在倾盆大雨中才发现烧成一团的龙义海,他的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人们把他的手死劲掰开,发现胸前有一些东西竟没被烧净,而且是一些极易烧着的纸片。可他的人已经烧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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