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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沉沦(4)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A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乘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面前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发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

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请进来吓!”

他不觉惊了一头,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微微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他总隐藏不过。

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粉花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哼的扑上他的鼻孔里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间,有一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哼上他的面来。

他不知不觉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因为房里的空气,沉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那一阵女人的香味,还剩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像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一片的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麟似的,在那里微动。他立在窗前看了一会,低声的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

呆呆的看了一会,他的心思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

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他不过同哑子一样,偷看着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来的一条粉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畜生!狗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头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他觉得愈讲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痉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那侍女看他发颤发得利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定安定,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罢。”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

但是他被她欺了。她原来是领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那一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那里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罢。”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那间壁的几个俗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那里盼望那个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看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西面堤外的那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作了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那将落不落的太阳,好像在那里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

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一首诗给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

“我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的笑了一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子唱着说:

“醉拍阑干酒意寒。

江湖牢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

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

五噫几辈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

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

房中挂着一张十烛光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他说:“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厕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道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了出来。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

那侍女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罢。”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利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一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回,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挤我出去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长的影子,不觉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地位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他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吓,我如今再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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