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352600000015

第15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1)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

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ub 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

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句,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做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闻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窟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只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做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世一样的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同类推荐
  • 德国公使夫人日记

    德国公使夫人日记

    本书是德国公使夫人伊丽莎白·冯·海靖在中国期间(1896年~1899年)所写的日记节选。本书在德国军事强占胶州湾和戊戌变法的历史大背景下,详细描写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环境和社会现状。全书按照时间顺序分为十章,依次介绍了海靖在北京、武昌等地公使生活,和当时社会上各色各样的人物。作者用她独特的女性视角和细腻隽永的文字,再现了晚清时中国的内忧外患,落后残败的现状,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
  • 莫高窟的记忆

    莫高窟的记忆

    本书介绍了老一辈学者们当年为了信念和追求,是如何历尽艰辛来到敦煌的,让读者从另一个侧面了解和感受莫高窟,了解和感受几十年间先后来这里工作的人们的那种艰苦生活和艰辛工作。
  • 青藏风景线

    青藏风景线

    本书由《青藏高原之脊》、《死亡线上的生命里程》、《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鲜的太阳》3部系列中篇报告文学组成。歌颂了战斗在高原的军人和他们的妻子的高尚情操。
  • 醉春风

    醉春风

    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留给了梦想与奋斗。趁还年轻别浪费了你的激情与潜能。
  • 慢慢爱,不慌张

    慢慢爱,不慌张

    《慢慢爱,不慌张》是由散文,书信和摄影组成的作品集。Su在二十八岁之前的生长轨迹,同每个人身边认识的某某某并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在刚满二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他选择离开家乡,开始了一个人在海外的生活。书中收录的三十篇文章,是对于这样选择的一个解答,亦是在漫长旅途中写给童年,朋友,亲情和爱情的一封封信。
热门推荐
  • 武尊剑神传

    武尊剑神传

    华夏国某市一名大学生,从小被师傅带大,因女朋友被黑社会成员迫害,独身一人独闯黑社会基地杀死数名黑社会成员含恨而死。从而穿越到了万峰大陆,发生了一系列逆天狗血的事情。
  • 海贼王之最强武神

    海贼王之最强武神

    我不是在网吧跟好基友一起愉快地开黑撸啊撸吗?我刚暴走就穿越了?还带着一个来自罗曼德星球最新研发的最强武神系统穿越到了海贼王的动漫世界中?还成为了草帽小子蒙奇.D.路飞?好吧,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我势必将要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吊打四皇无压力,将一切恶魔果实的拥有者全部打趴下,站在武道的最巅峰......
  • 鬼王的宠儿

    鬼王的宠儿

    第一次见面,他穿着破烂倒在她家门口,央求着一口饭吃第二次见面,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拿着一个不起眼的石头,说:“带我回家吧!之后这个就是你的了。”第三次见面,她带着女儿出现在他的订婚宴上,当众给他泼酒水,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都以为她会遭殃的时候,男人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非但没有发怒,还一脸痞子样,笑盈盈的问她:“我们......认识?”
  • 孤王传之十万年后的佳人

    孤王传之十万年后的佳人

    他是一代孤王冷子涵他的一生不记奉重他从来没想过后退一步
  • QQ炫舞:有你是清欢

    QQ炫舞:有你是清欢

    他,避过所有繁花似锦,唯独为她停下脚步。他说:“如果那个例外是你,那么我愿意接受。”她,筑起防御的心墙,却被他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她说:“我敷衍了岁月,却被你惊艳了余生。”芸芸众生偏遇你,有缘还需真心续。
  • 我是人

    我是人

    当一个僵尸大叔遇到了吸血鬼萝莉.....他们说要一起拯救人类,你们信么?(练笔之作,大家随便看看就好,只保证写完,其他不敢保证)
  • 独爱幼狐:水火两相容

    独爱幼狐:水火两相容

    小白文没什么大营养,小佳我一直在看留言,有人喜欢我会了为你们更新,如果没人看沉船了那就别浪费我精力。不就是跟朋友去动物园看个动物吗?哪有那么倒霉竟然还穿越了!穿越了!穿越了!这三个字久久盘旋在我头顶,这靠谱吗?科学吗?老娘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从未做过坏事,竟然穿越成一只狐狸,动物啊!我默默收拾好落寞的心情,伸出爪子向水里走去,你以为我要寻短见?老娘我饿了。剧情1:“暖儿,只要你说不愿娶我,没人敢为难你,为什么要逃?”一袭红衣妖孽无奈地对眼前女子说道。剧情2:“让本王看看你是不是只母的,看见本王身子竟会流鼻血!”剧情3:“小狐狸,过来,一切由本王担着,只要你别走。”水墨白一脸温柔的呼唤霍暖暖。
  • 丫头,别怕!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丫头,别怕!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辰哥哥你要走了吗?”“嗯,我会来找你的!”
  • 校园之最强插班生

    校园之最强插班生

    匪气少年终于踏足青春校园,迎接他的,是一个绚丽缤纷的花花世界。一次次的扮猪吃虎,惊掉你们的下巴;一次次的以弱胜强,灭了你们的气焰;一次次的危难出手,俘获一众芳心;一次次的巅峰鏖战,点燃一腔热血。
  • 花满青天

    花满青天

    爱,无所谓让与不让。友情,无所谓丢与不丢。当友情在你的生活里出现了亮红灯的状况的时候,那你就该想想,你是否适合这段友情,或者这段爱情里是否该穿插这段友情,对你是否会造成不好或者不利的影响。我就是这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例子。当我还活在这充满美好而浪漫的世界某个边缘里的生活里的时候,是谁也参与了我的生活里?。参与了又怎么要这样下苦手,也许这就是学校里每一位老师所说的和所表达的意思:人只要生存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然和自然会迎来这自然的社会竞争状态。朋友不外乎也是这样。最终也会出卖你。使我默默和慢慢地最终明白老师口中所说的友谊和朋友显得是那么的幼稚和无耻,很多时候,都是虚伪和作假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