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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欧游漫录(4)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望台上隐隐的有重裹的衙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监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苍老。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拼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澹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五月二十六日翡冷翠山中

九托尔斯泰

我在京的时候,记得有一天,为东方杂志上一条新闻,和朋友们起劲的谈了半天,那新闻是列宁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诉,被告是骨头早腐了的托尔斯泰,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版,现在的书全化成灰,从这灰再造纸,改印列宁的书,我们那时候大家说这消息太离奇了,也许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同时杜洛茨基为做了《十月革命》那书上法庭被软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尔斯泰那话竟许也有影子的。

我们毕竟有些“波淇洼”头脑,对于诗人文学家的迷信,总还脱不了,还有什么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许免不了迷恋,否则为甚么单单托尔斯泰毁版的消息叫我们不安呢?我还记得那天陈通伯说笑话,他说这来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不但没饭吃,竟许有坐监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约只有郁达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贼,那总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打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他的老太爷,此外有甚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甚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光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他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Art The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拨垒舞(balle tdance)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乌、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G·K·chesterton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先生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的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当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了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钱都不曾化,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式,露出黑漠漠的一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涌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关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

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髓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些。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的地方是不会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梦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甚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命运,或是象征资产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

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产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

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作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帐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汉,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许多同样的,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神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淫乱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死的胜利(?)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犹太朋友们做怖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彩色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请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断定看客里大约十之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

我敢说我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饱瞻丰采畅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为在那群“山魈后人”的脸上一些也看不出他们祖上的异相:拉打胡子,红的眉毛,绿的眼。影子都没有!我坐在他们中间,只是觉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说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总是不舒服,好像在这里不应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应得登记的,是鼻子里的异味。俄国人的异味我是领教过的,最是在Ilrkutsk的车站里我上一次通讯讲起过,但那是西伯利亚,他们身上的皮革,屋子里的煤气、潮气、外加烧东西的气味,造成一种最辛辣最沉闷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静的多,虽则已经够浓,这里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热气的薰蒸。但主味还是人气,虽则我不敢断定是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来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们的服装。平常洗了手吃饭,换好衣服看戏,是不论东西的通例,在英国工人们上戏院也得换上一个领结,肩膀上去些灰迹,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赖特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溜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泥帽,——歪戴的多。再看脱了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女同志们当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这样程度才真有意思,但他们头上的红巾终究是一点喜色。但最有趣的是他们面上的表情,第一你们没到过俄国来的趁早取消你们脑筋里鲍尔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为他们,就今晚在场看的,虽则完全脱离了波淇洼的体面主义,虽则一致拒绝安全剃刀的引诱,虽则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们的面貌还是端正的多,他们的神情还是和蔼的多,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团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他们虽则嘘跑了那位热心的骷髅先生,那本来是诚实而且公道,他们看戏时却再也不露一些焦燥)。那晚大概是带“恳亲”的意思,所以年纪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说有趣是为想起了他们。你们在电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东伦敦或是东纽约戏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吗?那晚他们全来了:胡子挂得老长的,手里拿着红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开玫瑰花的,嘴边溜着白涎的,驼背的,拐脚的,牙齿全没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顶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来了。可惜我没有司蒂文孙的雅趣,否则我真不该老是仰起头跟着戏台上做怖梦,我正应得私下拿着纸笔,替我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写生,结果一定比看鬼把戏有趣而且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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