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的新年,他因年假回家,将近一个月了,他预想了许多法儿,和H小姐会会,不料他微微地从别人那边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他的表兄涟秋曾经和他的母亲嫡母说过,将H小姐和他定上婚约,就让涟春作媒;他的母亲非常同意,而他的嫡母大不赞成。他的嫡母以为照辈执上讲,她是小辈,他是长一辈的,不能定婚;照俗例上讲,要女小于男,如今她长他二年,也不能定婚,于是这件事便搁起了。秦舟听得了后,打算去望H小姐的热心,打得冰冷似的;一面却怨表兄何以多事;一面又怨他的嫡母不能谅解他的心儿,便贸然拒绝了。他是从小嫡母抚育的,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自己的母亲不能参加意见;他从此面子上服事嫡母很周到,实是心里很怀怨她呢!
这个年假中,他的父亲逼他每日临《长乐王造像》一遍。读《史记》的本纪数页。开学期到了,他将《〈长乐王造像〉临本》一厚册,《〈史记〉札记》一小册,送到他的父亲前面,他要安排上学了。这是在元宵灯节的后一日。
“舟儿,到这里来!”
书室中灯火煌煌,照见七八架破零破落的旧书。秦舟的父亲坐在书桌前,从桌上的乱书堆中,隐隐见他稀少的,黑白相间的蓬发;他在批阅秦舟的《〈史记〉札记》,看到三数页,便喊秦舟。秦舟听得父亲带怒的声音喊他,知有不测的祸;既不敢违命,便从内室踱出,到父亲前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解给我听?”
他的父亲指着札记的眉端,有几句:“时不利兮笔不驰,笔不驰兮可奈何,H兮H兮奈若何?”的话问他。
其实他写这些话也忘掉了,想不到落到他父亲的手里。又是明明白白地写着H的名字。一声不发,脸儿飞红,眼泪一滴滴不断的落下,专候父亲的判罚;门外还听得他的弟弟嘲笑他的声音。
“哥哥给爹爹打了十下手心。”
他的弟弟冲到母亲前面对她说。母亲连忙推门而进,只听得秦舟的浩浩的大哭声。
他这一次到学校里,他的父亲交给一部吕新吾的《呻吟语》,教他每天诵读;下次回家要背诵的。他偶而翻看,觉得远不如《红楼梦》那样的有趣,抛在床脚下不去管了。他在家里曾经私下翻出《香屑集》、《板桥杂记》一类书,都有他的父亲的点眉批;怪道人家说他十年前做幕官的时候,常常逛窑子的。他又想:“我何以有二个母亲?”于是他对于父亲的信仰心也渐渐淡薄了。
五
赤赤红的木牌楼,高耸在冷落的街道上;一进大门,便是甬道,两旁的广地上有山有水,有草有木,一个幽静的园子。这是二十年前江南参将的故衙,现在是秦舟读书的一个校舍。红叶满园,似乎报告深秋到了。一天傍晚,秦舟在六角亭中与同学谈天,正是兴高采烈,忽而一位学监先生闯进来喊他:“秦舟你家中有人来找你回去。”
“太太有病,教你回去。”一个秦舟家里的仆人,跟在学监先生的后面,一见秦舟便开头说这句话。秦舟点点头说:“那么我们去罢!”
他告辞了学监先生,和仆人出红门而西去。十多里的路程,他坐在仆人推的人力车上,盘问仆人:“母亲什么病?”仆人没有说出,单说:“教你快点回去。”他怀着疑团,闷声不发地坐在车子上,默数到家的路程,过一次念一次。不一刻到了。
他的母亲的寝室中,看护者外,亲戚邻人多塞满了。他们连忙让开了路,待秦舟进来;他知道不是平常的病了。他跪到他母亲的床前,只见母亲还时时吐出鲜红的血:母亲的面色已成灰白,眼睁睁的望着秦舟欲言而力不逮言;长时间地一呼一吸。秦舟叫她几声,她只现出如喜如悲的容貌。这时秦舟哭倒床前,已不能自主了。
“我……我死无……无恨,舟儿的婚姻,将来待他自决。”
他的母亲用力说了,声气都绝,慢慢地闭目而长逝了。满屋子是呼声,哭声,惊天动地!她再也不理他们了。秦舟昏迷无措,两足乱踏,亲戚们抱他到别的一室中,他又迎上迎下的和亲戚们对敌,恍惚亲戚们夺了他母亲似的。
书室后面的暖房里,点了三枝白礼氏的洋烛,秦舟沙沙地哑了喉咙半意识地哭着。他的弟弟还不到十岁,也口哀口哀地无意识地哭着。亲戚们抚慰他们俩,百般引臂,也不见什么效力,于是互相悲叹。有母亲的想到要死的,没有母亲的回想母死之惨,也不由得泪雨纷纷,伴这一对孤儿洒出神圣的眼泪。
堂房的伯叔和亲戚们,便各各议身后安排的事情,便命秦舟抱母亲的头,转尸首到客厅的西壁。他摸到母亲的头,冰冰冷的,亲见面白如纸两目双陷的死颜,拍手拍足地痛哭。他的母亲依旧不理他,他只是守在尸首的旁边。
隔了一天,吊客连一连二地来了,有的来安慰秦舟说些他的母亲生前的贤惠,侍人如何好,处家如何贤,没有一个不可惜她死的。秦舟更是悲不自胜。这一天便是他的母亲入殓的一天,他亲见H小姐和她的母亲,素服素装,走到灵柩前幽幽扬扬地哭了半天;这种哭声简直把秦舟的心肝一片一片的切断了。他一年不见H小姐,觉得长了多么大了;他又是感激她,又是悲悼自己不幸,恨不得和母亲一块儿去。
“舟叔叔,死者不复生,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呢!”H小姐临时去,揩了眼泪,对秦舟这样说。
鸭舌坞的流水,不断地呜呜咽咽,凭吊人间的代谢。
岸上有一座黑色的砖坑,就是秦舟的母亲的幽宫。从此秦舟只见黑苍苍的砖坑,永不见他的母亲了。
十五年前,秦舟的父亲在长江的北方,做幕官时,遇见一个十七岁的寡妇,他便娶了做侧室;不久告归,第二年生秦舟。秦舟的家乡与他母亲的家乡离去很远,所以来了十五年,不曾归到故乡一次。他的母亲平时对他说:“他将来读书成名,我和你到故乡去走一回。”他的母亲死后,他想到这句话尤其悲痛。这话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儿上,明知悔也不及,但总是一个大大的刺戟。他刻意要改去从前轻浮的举动,一心一念要用功读书了。这一年他由高小毕业,考取上海的N中学。
N中学在上海的西郊,向来很有名望的。里边功课很严,教员有外国人有西洋留学生;秦舟进学后,渐渐知道求学问的要紧;他寄宿到学校里,回家的时间很少;知识的欲望渐渐发达,而H小姐的影印便慢慢地模糊了。
N中学最注重的学科,是英文数学国文;比较地国文最不重要。秦舟在中学里,国文一科算表表的;英文也不坏,他在高小时,有个英国留学生在W镇交通部所立的商船学校做教员,因为爱好高小的屋宇宽敞,风景美好,便住在高小里兼授英文。这位留英学生教英文很严,课课要背诵的。秦舟也受过他的英文教育,所以入N中学也能赶得上。他知道数学程度相差很远,不得不忘命的用功,第一年居然过班了。
秦舟在N中学的第二年,功课除国文以外,都用英文课本;他的书桌放着几本洋装皮脊的书,什么Wentworth的《代数学》,《几何学》,什么Millikan and Gale的《物理学》,Mc Pherson and Henderson的《化学》等等。学年考试近了,他还没翻过;人家的书上用铅笔七划八划,他的书和新买时一样。他虽是没有翻过,回家时常带着这几本书在火车上装样的,车中注目他,他越是得意。这一年考试结果,数学不合格,又加上平时替人代做文章,被先生察出,操行也不及格,他于是留级了。
他是一个多血质的少年,非常怕羞的。他留了级,同学们虽知道他数学不好,却时时请他作文的。虽然不讥笑,但他总觉得难受,对于数学的兴味更加薄弱了,应该升三年级的,他仍在二年级。为他们代作文章的同学们,都升上了,又是羡慕又是羞愧。而同级的同学们,去年新进来时,他以老学生资格对待他们的,如今降到他们一样,免不掉他们的暗笑呢!他这样想,心灰意冷,便和一位最和己的同学C君——一同留级——商量同时转到别的学校里去读书。
六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这时秦舟在N中学退学出来,他趁这暑假的闲暇,归到故乡。他的父亲问他的“读书札记”“国文课作”“临碑”等等,他一点成绩都没有,他的父亲愤愤地骂了他一顿。由是他出门的时候,叮嘱了他好多次,读什么书?临什么碑?做什么文章?限他每月分做二次寄归;如果不寄归,便停止供给用费。他的父亲有位老朋友姓江的,是一个旧文学者,写的字也好,做的诗词也好,在上海某署里当秘书。他的父亲教秦舟写的字做的东西时时送到江先生去看。这样办了,也不必寄回,让江先生通知他的父亲。任凭秦舟从那一条路。此时他已插入M专门学校了,功课果然比较中学时代宽一点;什么物理化学代数几何都没有了。他的用费为了求给于父亲,所以不得不抽出些时间来写字读书,又大做其诗词。
秦舟住在M专门学校的宿舍里,早上他推开窗来,同室的同学们还没起身;他靠窗磨墨,临七屈八袅的“右门铭”。每天开窗的时候,对面的一家,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也在这时开窗;中间只隔一条狭狭的胡同。他起初不以为意。他写字的时候,那个女子靠窗看他,待他一抬了头,她便转身隐匿了。这不是一次,差不多天天碰到这样田地的,因此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M专门学校在上海Z桥附近,周围有四五个女子中学,有二处是基督教创立的。每天下午四时以后,Z桥的一带,人来人往,都是男女学生们的足迹。秦舟也约了几位朋友,换了新衣,戴起眼镜,梳头,擦皮鞋,忙了一回,便到Z桥一带凑热闹去。“那位女学生真好,那位女学生不好。”他们用了洋泾浜的英语,在大发议论呢!
一天新秋的下午,秦舟和二三个同学,从寺院的大门里出来;左方是一个基督教的B女中学的校门,也有几位女学生出来。秦舟在注意那个着紫色衣服的女生。他正望得出神,他的同学拍他肩儿说:“喂,你望呆了!”
“不是,我正研究她的衣服的色彩。”秦舟胡乱地答了,却想到那位女生,便是他寄宿舍对面的一家的人,每天看他写字的。他无意之间查出她是B女中学的学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他很不愿被同行者察出,于是假装无事。他归到寄宿舍后,这一夜神经剧动,竟没有睡觉。半夜里,听得狭胡同里有咯咯咯的声音,他便起身,点上蜡烛,开窗一看,是一副馄饨担子。他很想吃一碗馄饨,想出了一个奇异的法子,从窗口里受授。他喊了卖馄饨的人,问他有否桶子。卖馄饨的人备的。他便在榻下寻出一条铺盖索,从窗口垂下一端,拉住别一端,教他做五十只馄饨装一碗,放在桶子里,缚在铺盖索垂下的一端上。他便吊起来吃了,摸出五枚铜元,连碗放在桶子里,借绳索力量还给了他。
过了二个月以后,星期日的一天,Z桥礼拜堂的钟声敲过十二响了。堂中做礼拜的人们,先后出堂,一群男女的中间,可以认出二个人:一个是穿紫衣服的B女中学的女生,一个是秦舟,秦舟并不是基督教徒,他近来很有兴致到Z桥礼拜堂里,跟上众信徒唱赞美上帝的诗歌。他平时不谈基督,对于信教的同学们笑他们是愚者。他们几次在教堂里碰见秦舟没有一个不说奇怪的;他的秘密,不久被他们猜破了。
有一天,秦舟走进休息室,向来信处眼睁睁的一看:一个英文信封上写着“Mr,Ching Chou”,他的面色立刻变红。他知道是对窗紫色衣服的女子回信来了,拆开一看,果然署Y打头的一位女士的回信。室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恐怕别人要来,便向怀中一塞,比小窃儿偷东西都防得周到。当夜他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二本英文尺牍,天天翻看;可是无济于事。又从箱子里拿出中学里读的一本Lamb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和一本Gold-smith的Vicar of Wakefield(《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也天天温读,也没什么效力。有时在洋纸上习练些纯熟而齐整的英文字;连这一点都高兴了。
耶稣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下午,B女中学的会客室,中有三个人;二个中国人,是秦舟与Y女士;一个外国妇人,近四十岁,戴了架鼻眼镜,很诚恳的和秦舟用流畅的中国话谈话,Y女士静听着。
“Y女士说秦先生的画非常好,我们很钦佩!”
“不敢当,我是乱涂一抛子罢了。”
“那里的话!我们想和秦先生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秦先生能够允许吗?”
“我如其力量来得,岂有不允许的!”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在耶稣圣诞节试演新剧,想请先生画些简单的布景,秦先生许我们吗?”
“那是很愿效力!”
“感谢之至那么我们将剧本,用器,明天送到秦先生那边。”
“我望着的呢!请夫人早送来!”
他们又谈了些应酬话,壁上时计已敲四下,秦舟便告别Y女士与外国夫人,归到寄宿舍去。
他和Y女士进行的成绩,已到这个地步了。
七
秦舟的父亲,近来几次得到江先生的信,说秦舟写的字做的诗词很有点小聪明,再加上学力,不难成家。又说到秦舟年纪还轻,写的字也老到,做的诗词也清丽,没有一点儿俗气,这是不可多得的。所以秦舟此次年假回家,他的父亲对待他不十分严厉。他也处处留心,得他父亲的欢心。开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欣欣然探开书室中书橱的锁,翻出几部向不示人的殿本,及家刻本给秦舟并且教他看时要再三地留意。秦舟也恭恭敬敬地藏在行里,拜别他的父亲。
这时候他的表兄涟秋在上海的某机关里做外国人手下的职员。秦舟很知道自己的英文程度,还够不上Y女士,他常做些短文,送到涟秋地方教他改削;一面因用费仰给于父亲的缘故,又将《柳柳州文集》和《元遗山诗集》,不时翻读;虽还不觉讨厌,总比不上用功英文的要紧。
端午节的前一天,秦舟从静安寺回到学校,得到父亲的快信,拆开一看,说是姑母病的利害,赶速回家。他一看钟点,连忙跳上电车,到了北车站,天色已晚,微雨霏霏。他在火车里心焦气辣,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短时间的路程似乎有几万里。他下车后,天又昏黑,雨势又大,趁上十多里路的人力车,到姑母家里,衣服完全湿透了。
满堂的哭声,闹得耳朵要聋了。他看见他的姑母直僵僵地横在西壁之下;抱住了涟秋相对哭泣;又想到自己母亲死时的情形,格外悲痛。亲戚们劝他换了衣服去睡觉,他还强执不肯。这时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到落泪的,但那一个知道他的心儿呢!
第二天,他又看见姑母青灰色的死颜,下到棺中,他觉得人生的归宿总是这样的;不自然的恐怖,冒上心头,昏迷失措,没有辨出H小姐在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来了!”她含着一包眼泪说。
“我是昨天回来的,H姊姊!”
“好不惨苦呀!太太去了!”
“啊!爱我的母亲和姑母先后去了!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们,是无父无母!”她说到此地,哭不成声,便也联想到自己无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个,掩着脸儿,走向她母亲去了。
这一次秦舟碰见H小姐,两人的别绪离情,都被哀痛驱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学校,不十分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