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正德、嘉靖年间,偏处于陕西省河州这方热土,孕育了一代理学名士何永达。这位与兰州段坚齐名的理学家,起于河州边远的多民族地方,给这片边徼之地的文化、教育事业,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促进作用。
对于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地位,关中理学家马理给了很高的评价。马理审阅校订了何氏《春秋井鉴》一书,并于明嘉靖庚戌(1550年)赠诗云:“积云山人旧所端,别来怀王在河干。隔年青鸟衔书至,开卷一天星斗寒。”又于嘉靖乙卯(1555年)寄书表彰,亦有七绝相赠:“杨柳湾头抚七弦,故人零落似飞绵。河滨尚有锺期在,青鸟音来动隔年。”何永达所著《春秋井鉴》、《圣谕解》、《八图解说》曾由地方官员进呈皇帝御览,为当时的陕西省和河州地区增添了光彩,获得很高荣耀。
何永达,字成章,号拙庵,又号井鉴、无逸子。今甘肃省临夏市人,原属陕西省河州。生于明成化八年(1472年),卒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幼入北邻唐先生门下,接受启蒙教育。成化十九年(1483年),进入乡校,从师于河州西郊王庭美学习《春秋》及《左传》。那时他父亲去世,生活极度困难,经常煮麦仁为饭,炒豆为食。穷无灯油,燃烧柴薪以借亮。或藉月色,或借光于邻。何永达对这些困难,全然不顾,一一加以克服。勤奋学习,夜以继日。正如何氏在《无逸自引》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夜不解衣,昼不梳洗,手不释卷,口不辍诵,辛苦万状,劳碌百端。”真应了孟子所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弘治十年(1497年),考中秀才,并食廪。后游学于西安,拜三原理学家马理之门,钻研《春秋左氏传》,并学习张载关学。他继承了自张载以来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基础,特别对《春秋左氏传》有很深的理解和认识,造诣颇深。
而后的20年,七赴西安,参加乡试。“奔驰道路,跋涉山川,棘围比试,文不中式。”封建时代标榜的科举考试,到了何永达所处时代,已是弊窦丛生,腐败已极。那些举人、进士之科第,大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兑换而来。何氏穷困潦倒,很难得到功名。20年的跋涉辛劳,20年风尘仆仆,耗去了青春年华,耗去了何氏一番心血。及至明正德十四年(1521年),何氏已届天命之年,考取贡生,方才出贡,取得了可以任教职及佐贰之官的资格。嘉靖八年(1509年),何永达已是五十八岁,接近顺耳之年,方蒙诠选,荐任河北清丰县丞。六十二岁时,因不苟蝇营趋附,又不能灵活应付官场,与主政者意见不合,干了五十六个月时间,便解组致仕,返回家乡。退隐林泉,坚守不出,以教读讲学为其生涯。日夜孜孜以求,研读《左传》,并探讨胡安国著《春秋传》,忖度孔子“春秋”笔法,体会孔子所寓褒贬及《左传》对时政的品评,对人事善恶批评,充分体会其劝惩之意,颇多心得。撰写了对士民思想意识修养,道德情操陶冶,世事人情劝谏等文章二百多篇,希望能济世致用。
何永达诗文著作,计有《春秋井鉴》四卷、《圣谕解》一卷、《八图说解》一卷、《井鉴续集》三卷、《林泉偶得》二卷、《清净科疏》、《救劫章》、《感应篇》各一卷,共计编述八书,十四卷。这些著作多因西部兵燹,刻版屡被焚毁,翻刻数次,于今几成绝本。
《春秋井鉴》是何氏重要著作,书中选择《春秋左氏传》中有关道德教化、天理人伦、关乎世风、世俗之事86条,以宋明理学的观点出发,阐发自己的观点,并加以评说。当年,拙庵著成此书,送关中理学名家马理点阅,并送弘治进士、明前七子之一的康海阅审。并进呈御览,得到朝廷认可,为明代中期的匡时之作。
拙庵所以作《春秋井鉴》一书,主旨在于“显其致恶之由,明人之自取其罪,穷本然之理。”善者劝而恶者惩,妍者喜而丑者惧。拙庵所处之时,正值明代中叶嘉靖之朝,朝廷宗尊道学、方士,迷信泛滥。皇帝星冠云裳,躬亲于斋醮,大臣、宰相常以青词符箓进呈,窃柄弄权,奢侈靡费,不一而足。一时奸佞横行,朝野一片混乱,丧心病狂多行不义。正派之人,遭受陷害。于是,拙庵在清丰县丞任上退隐,箧书、囊琴、跨一驴,宿野店,扬长而去。家居之日,著《春秋井鉴》等八书,以孔子黜陟予夺之意,明天道吉凶祸福之由,觉世化民。在明代颇有影响,该书及《林泉偶得》俱见载于《明史丛录》。
显然,《春秋井鉴》一书表达了拙庵的理学观点,用“春秋”笔法,褒贬《左传》所记叙的人和事,对于社会的教育,借鉴,劝化的功能是不言而喻的。其中讲述和阐发的中国传统道德观念和品德操守,对于现代社会和现代人来说,不无鉴戒和帮助作用,特别是在物质建设,精神文明建设,是有参考价值的。这主要是:
一、强调“礼、义、廉、耻”,维系人心
《礼记》中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何以见得?拙庵说:“维者,维持人心,所以不至于禽兽,人心淫乱而为禽兽者,四维俱无也。”这是由于没有礼法,就不知社会应有的秩序;没有义,则不能辨别是非;没有廉耻,则不能分别理义和私欲的界限,而决断其取舍;没有羞耻之心,不怕社会的讥笑和嘲弄,而任意为之,无以检点自身的行为。因此,没有传统道德的维系,礼制混乱,道德崩毁,国之不国,必将灭亡。《春秋井鉴》一书最值得肯定是对“礼”与“义”的宣传。礼是儒家维护社会秩序,维护封建道统的准则,而义是礼的内涵,所以全书不断的强调它们的作用。同时拙庵认为“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强调左氏“君子动则思乱,行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疾”的观点。通过这样的解说,劝人为善,鞭笞恶人,使人明白“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的道理。拙庵举了这样一个例子:鲁桓公十六年(前696),卫宣公曾与其庶母夷姜私通,生下急子。急子长大以后,为他娶齐国之女作妻子。不料齐女长得很美,卫宣公不遵礼义,便娶齐女为自己的妻子,并生了两个儿子——寿和朔。夷姜就上吊自杀了。齐女在宣公面前诬陷急子,与宣公订好计谋,让急子出使齐国,在路上派强盗截杀他。子寿听到风声,便将情况告诉了急子,但急子不愿违背父命。临行,子寿将急子用酒灌醉,打着急子的旗号先行,强盗就把子寿杀了。待急子赶到,知道了情况,就告诉强盗,让强盗杀了他。宣公立子朔为惠公,由是引起朝中大臣对宣公的怨恨,把子朔赶走,立公子黔牟为卫侯。对这段历史,拙庵评论说:“无此四者(指礼义廉耻),其为禽兽而淫乱之也。何难之有,国亡家破,指日而可期也。”并慨叹曰:“后之有识者,循其始末,而后信天道之于淫人,必降之殃咎,而不与之福泽也。”在《家国本体》中,拙庵进一步指出“礼”的重要性,并作详细的剖析。他说:“礼者,天之秩,人之纪也。上下由此而辨,民志自是而定。”这就是天为之维持万事万物及人类社会的秩序的纲纪,悖此则天下大乱,无法治理。如果人人遵守礼治,则天下大治也。拙庵语重心长地告诫人们:遵守理,天子可以保住统治天下的权利,诸侯可以顺利治国,士子和庶民可以保护自身。他肯定地指出:“未有有礼,而不保者也,亦未有无礼而能保者也。”为了证明这个论点,他举出了周公制礼于鲁,而子孙永保;齐桓公遵守礼治,称霸于诸侯。所以他说,礼可以扶持一个国家,维系华夏;上下各安其分,不至于混乱;庶民百姓可以各乐其业。此之谓“有礼则安,无礼则危”。
礼、义、廉、耻,是封建社会伦礼道德的准则,他维系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长期统治,也维系了中华民族的道德观念,成为中华民族心理素质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这四个方面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嬗变,也不断增益和改变其内容,时至今日,也是赋予了新的内容,仍然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诸如遵守法纪,讲求信用,好义勇为,清明廉洁;知道何者为荣,何者为耻;正是维系社会稳定,并得以进步的关键所在。无数事实说明,没有法纪观念,任意扩张自己的私欲,则无廉洁可言,无羞耻可言,更无慷慨好义。只是一个寡廉鲜耻,自私自利,利之蠹虫,淫荡之无赖子。虽然,可得一时之逞,自以为快意,自以为得计,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人民唾弃的命运。于此拙庵曰:“祸乱之相寻也,怨报之相对也,迟速不同,均罹于网。深为可畏,痛为可悯。”又说:“也有恶而幸处于天地之间者,是亦待报之徒耳,不可以为幸。”
拙庵对于礼,放在四维之首,着重加以论述。对于廉洁和羞耻问题,也反复举了好多生动的例子进行褒贬。对于义则更为重视。在《知义不死》一节中,对于“义”的定义和实践,同人的生死联系起来,作了更加明晰的肯定和答复。他说:“世有死者,有为名而死者,有为利而死者,有成仁取义而死者。为名为利,则贪心所使,无足观矣。成仁取义者,本然之天所致,万死之下,虽死犹生。是故善死者,必贸其义而善其道,岂肯徒死也哉。”在人的处世行事中能否坚持“义”,在于素定,在于好学。“义利之辨,理欲之下,生死之可否,非素定于胸中,而临难之际,鲜有中其节者。噫,可以人而不好学乎?”拙庵主张苟生不如义死。他说:“血躯者,一世之偶物。理义者,万世之经常也。长短昭然,好学者穷之。”
由此“礼、义、廉、耻”而派生的一些伦理道德,在《春秋井鉴》中充分地进行了评论和宣扬。其如兄弟友爱大加赞扬,对于兄弟阋墙,进行无情鞭笞。鉴于历史和实现生活中兄弟之间存在的互相阋墙,相互杀戮而不能孝悌友于深恶痛绝。拙庵在《春秋井鉴》一书,开宗明义第一篇就是《兄弟相得》,足见兄弟亲情友于,对于封建宗法社会乃至现实社会,无疑是有其重要意义的。拙庵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谆谆而告诫曰:“兄弟之友爱者,其心必平,其气必和。有利则不为己有,有害则争为己先。妻子之谮不足于动其心,仆婢之谗不足以移其气,善于保终而己矣。兄弟之乖戾者,其心必险,其气必忿,有利则争之急,有害则推之缓,溺爱妻子而骨肉相残,偏听于仆婢而唇吻相斗,焉得善终乎?”又曰:“呜呼,世有门墙阋怨,而闾里为之交欢;骨肉路人,而他戚为之亲睦,所谓其学厚者薄,而共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兄弟不能友于,除了妻子之谮,仆婢之谗,更为重要的是有一个“利”字在支配,唯有注重“利”,即有了离间的嫌隙,妻子可以谮而动其心,仆婢之谗而动其意。实际上缺乏一个对“友于”和“利益”的权衡,故尔才有阋墙之说。谚有“破山恶河,兄弟不和”之语,观之实不尽然。凡有兄弟之处,每每存在阋墙之事,现在除了聚族而居的乡村外,或从工,或从商,多不与兄弟打交道,是由于没有这个条件和环境。现在兄弟关系发展成为同志关系,拙庵此话之实现意义正在于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封建宗法社会伦理道德的重要内容,历来是儒学所宣扬的重点,拙庵亦然。在《陵尊诈恭》中说:“君父之尊,臣子之卑,谁不知之,孰不见焉,虽童稚刍荛,亦知其为尊卑也。君父虽不能自立,臣子亦不敢以贤知先焉。有父顽母嚚,惟随泣而号之,不可有怨怼之心者。有为君无道,天命未绝,不可以无礼加之者。有主上不仁,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之而敢犯者。”这里拙庵强调了君臣父子之间的封建伦常关系,但是他不拘泥或不执着于此。他主张可以“上告诸天子,下赴诸方伯,更立而别置之可也。”如成汤流放夏桀,周武王对伐殷纣王。就是一例。他这种观念无疑是对宗法制度的一种动摇。
但是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拙庵许多伦理道德问题上总是走不出封建宗法的圈子,诸如谪庶问题,妇女守节问题等等。这就需要我们有分析的批判和继承。
二、斥其不善,引为戒鉴
孔子曰:“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历来的儒学大师都十分重视自身的省察和修养,塑造至善至美的人生。思其所谓“修省”者,即以传统孔孟之道德观进行格物致知的功夫。但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观念是继承历史上美好的品德而融会贯通之,这种继承和发展相辅相成的,是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发展,有其传承性和延续性的。因此拙庵所倡言的传统道德观念,于今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拙庵所倡言者,正是当今社会极缺和奇缺之点。这些道德问题是:
其一,贪利无度,奢侈腐败。由于历史遗留的问题和改革开放以来人们面临的新形势,新考验,不可避免的带来社会一部分人乐于受贿,迷恋于酒色,造成了社会的腐败现象。尽管党和国家加强法纪建设,仍难免时有发生。我们队伍中的这些意志薄弱者,在“糖衣炮弹”面前,缴械投降,进而至于贪利敢死,落于恢恢法网之中。腐败作为一种历史现象,从本质说是剥削制度、剥削阶级的产物。剥削阶级从本质上是同人民根本对立的,历代王朝的覆灭都是同政权腐败分不开的。在我们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工作中,注意同剥削阶级和消极腐败现象作斗争是摆在面前十分严峻的课题,那么我不妨读一读拙庵这本《春秋井鉴》,不是没有裨益的。拙庵对此问题给予了极大的注意,列举了《左传》中的大量千奇百怪的事实,提醒人们引以为戒,并作了十分忠恳的评论和规劝。
关于贪污受贿赂和贪利无厌,他在《专利忘身》中引述了申侯“专利无厌”的事例。楚文王临近去世时,给申侯赠送了玉璧,让他出奔齐国。但他贪心不改,终至被郑伯所杀。拙庵评论说:“利者,固人情之所欲也。盈虚有无,则一定之分,而不可忘求,况专而无厌乎。彼专者,欺上罔下,有我无人,惟其专焉。是故无餍足之心,必求之此而不足,又求之彼。取之左而有余,仍取之右。盈其科而别置其科,满其数而复立其数。如溪谷之愈塞愈深,若乞丐者之愈乞而愈穷,不沦于危亡不已也。”利虽不是有一定的分,但绝对的要取之有道,不能作非分之想,更不能欲壑难填,得陇望蜀,水涨船高,胃口越来越大。终于触动法网,锒铛入狱,甚至于处以极刑。拙庵老人不胜慨叹:“噫,世有专利无厌,囊盈柜满,而犹贪之不已者,多见其一并亡之而已矣。能守者几人哉!”心底贪婪的人,必然道德极差,这也是无数事实所证明了的。于此拙庵有精辟的论述:“贪之厚者德必薄,德之凉者贪必深。盖德薄者,存于内者轻,得于心者浅。惟见其物之重,必忘身以徇乎物。惟知其外之深,必奔驰以徇乎外,何往而不贪乎?贪得者,不念乎人之瘠,惟务其已之肥。或剥下,或盗上,幽不惧鬼神,明不畏王法,体不顾天道,俯不恤人情。天理日消,人欲日长,乌得而有德乎?德薄而贪殷富者,犹片舟载物,尚不能胜其重;筐凉德而欲富贵兼得者,骡马之致远,小车之远大,其不颠踬而覆败者鲜矣。”这里以贪欲者的道德品质,来论述其贪婪之程度,德薄者贪,德凉者必贪之深。俗语谓之“心轻,心重”之别也。最令人佩服者,拙庵深刻揭露贪婪之人的灵魂。为了贪欲,他们“不念乎人之瘠,为务其己之肥。幽不惧鬼神,明不惧王法,仰不顾天道,俯不恤人情”,真是刻划入木三分。
拙庵在剖析贪欲者的灵魂之后,也规劝人们作清廉之人,他用精美的诗词语言来表达他的心底和教言:“清者,如冰之清,鉴之明,照见事物大小、长短,不混淆也。廉者,乃刃之利,锋之锐,分辨事物是非邪正,不苟取也。往往见士君子临政,清而廉者什一二,混而取者什八九,曾不思春去秋来,天道为之循环也哉。”拙庵之善言,于哪些贪欲者有何进益,他们都是一些贪得无厌者,悖入者必悖出,何惧春去秋来?他们是一群心狠手辣者,贼心不死,贪欲不灭。昔曾有同僚相劝于拙庵,说:“不使三分贼心,焉能得人之财物?”拙庵答曰:“但吾拙不能取耳,此心本善,若为贼心,则坏矣。坏此心而取彼物,身肥而屋润,本为俸资之助,实为禄养之蠹耳。所获者,恶能补其劣也。他日知过,如欲复其本心,得乎?予拙,恐为人所捕,不敢为也。”僚笑而不言。这里拙庵用一个贼字,骂尽世上窃据要位,而不为民谋福利,一味贪婪搜刮者,真是解恨,真是痛快!
拙庵不仅用他犀利的尖刀解剖贪欲之人,也教导人们审究贪货,谨慎做人,勿为贪欲迷了心窍。拙庵论道:“所接事物,不论是非邪正而贪爱之者,端是不审可否轻重。若曰,此事于义,可乎不可?可,则勇为,不必牵缠。不可,则当事,以正辞之。不当事,则默然而避之可也。若此物可受,而心欲受之,必自审曰,此物能值几何?能济几事?未蒙此物,当将如何?用尽此物,又将如何?他人不得此物者,又何如也?又有困于我而衣食不聊者,弗居世耶?噫,不论仕居,不询大小,每每如是审之,则事少而心安,我重而物轻矣。何其自畅自乐也哉。”
何等诚恳的规劝,何等明白的分析,孰轻孰重,读者应该自审,自个儿放在手心间掂掇掂掇。
其二,关于溺于色,听其谗,坏其事者,在拙庵这面明鉴前,更是暴露无遗。于近之有贪色为命者,每每见之。这种人寡廉鲜耻,脸皮厚如城墙,见美色无不占有而后快。他们见美色,眼光直逼,而旁若无人,任凭身边原子弹将要爆炸而在所不顾。手指蠕蠕而动,不觉触及美色之脸蛋,腿子也不觉软了下来,欲火燃烧,死皮赖脸,丑态百出,馋相毕露,全不顾身份和体面。此之谓兽欲,是野兽不可满足的欲望。拙庵于此,刻画毕肖,痛斥尽矣。在《淫乱灭身》一则中,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宋华督看见了孔父的妻子,目迎目送,不禁而赞美之:“不但美,而且艳丽!”后来宋华督杀了孔父,娶了他的妻。因为荒淫无度,宋万又杀掉了宋华督。此其一也。其二,鲁桓公带着妻子姜氏访问齐国,会齐襄公于泺,然后到齐国。齐襄公与文姜私通。鲁桓责备文姜,文姜诉告于齐襄公。齐襄公指使彭生杀了鲁桓公。以美色而互相残杀,很不值得。这种见了漂亮女性,警呼“美而艳”者,在现实生活大有人在。拙庵曰:“宜乎见嫉于奸,而陨其命也。悲夫!噫,人之淫乱与不谨,可以为永鉴矣。”拙庵之用心,何期厚且诚。此为淫乱杀身者。至于谗色为祸者,拙庵为我们列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晋献公知骊姬生得俊俏,便设法续娶为夫人,生子奚齐,准备立为太子,设计谋害太子申生,让其在驻地祭奠其生母,申生将祭肉进献于献公,骊姬在肉中投毒,诬告申生,致使晋献公杀了太子申生,使公子重耳、夷吾出奔于外。拙庵说:“色之溺人也深,谗之害人也切。溺于色则以色为爱,凡所以为之谗者无不信。昧于谗则以谗为忠,凡所以出于色者无违者。是故色能作谗,谗能助色,浅识之人,谁不信之。害及国家,祸孰大焉。”以色济谗,以谗为害,古来如此。学者杨魁元在评论中更加肯定了拙庵这个观点,说:“谗色害人,岂惟国君。凡粗有身家者,皆当奉此为龟鉴。”溺于色,而互相构兵开战者屡见不鲜。拙庵给我们选取了这样一段故事:息侯和蔡哀侯娶孙国的女子为妻,息过蔡国,蔡哀侯不礼,息侯闻之怒,并告楚文王假意讨伐息国,乘间取了蔡国,获蔡哀侯。后蔡哀侯为了报仇,给楚文王说,息媯长的特别美。楚文王藉口入息,虏息媯而归,让息媯作了夫人。拙庵叹曰:“自古溺于情爱,听其言而败其事者,斑斑可考。”“若自无定见,而专听其言,鲜有其成美者。”考之今世,对色言听计从,遵其令而坏事者屡见不鲜。
其三,骄淫取祸,盈荡难免。骄兵必败,这是兵家一贯极为重视的问题。荡而骄,骄而怠,怠而大胆妄为,妄为则败,自古成了一条定律。从历史来看,无论政治家还是军事家,都很重视反骄破满。拙庵从大量历史事实中看到了这一问题,多次进行评论,加以褒贬。拙庵在《骄矜取败》中指出:“骄之一定为害最甚。此古人所以深戒也。盖骄心一生,志意淫溢,神识不超越。为文章者,义理与心相离,而无专精之美;为武备者,外之与内不应,而有卤莽之失,焉得成功乎?”
读了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拙庵对骄矜之认识和评论。在《骄淫自祸》篇中,作了更加精当地分析。指出:“井闻:器量狭者易满,满则骄而取败。天机浅者易荡,荡则淫而致亡。故骄则流于淫,淫则必至于骄。未有外骄而内不淫者,亦未有内淫而外不骄者。惟其骄淫,故虽父子亦斥其罪,不至败国亡身不已也。”在论及骄矜的危害性时,拙庵骄矜与谦谨对举,论证了相互关系。拙庵论道:“骄矜者祸之媒,谦谨者福之本。何者?骄心一生,凡所事务,皆在忽略之中。我以忽略,而召人之侮,非祸之媒乎?谦谨一举,凡所事为,皆在精察之内。我以精察而得人之捷,非福之本乎?”“荡招损,谦受益,凡是作如是观,事必成也。”为了进一步剖析骄矜之祸根,拙庵在《傲慢取灭》一文中论及此事。他说:“心怠者貌必慢,貌慢者心必傲。慢者或出于无心,本非傲,其过少。傲者有心而为之,本非慢而实为慢,其为恶多矣。于神为不祥,于人为失礼,福消而祸长,不灭为何哉?”虽然,拙庵之论有几许迷信色彩,而于骄矜祸根的分析,还是鞭辟入里的。何以骄矜怠慢,其产生之根源是在何处?拙庵又说:“井闻,此之盛者,见彼之衰,而易骄。已之能者,见人之否,而生怠。此浅狭之见,取祸之机也。汤见桀之衰,而反躬自责之不遑。文王见纣之否,而小心翼翼之靡懈,况下圣人之万万者,而取以不敬乎。”骄矜对于人事,则必傲惰,其结果必然取祸。拙庵指出:“人怀蔑人之心者,其礼貌必不恭;臣蓄无君之心者,其将事必不敬。盖心,一身之主。心焉而坏,凡所以施诸动作之间者,皆害自身之兆耳。所以召祸患之来,不至于杀身不已也。”
三、倡言修省,力求完美品德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里曾子提出了人应该时时修省自身的课题。历来的儒学理论家无一不重视自身修省,以求达到完美的境界。拙庵不仅在自己的处世为人中始终坚持省察自己的行为,检讨自己的生活,是一个知识分子修省的典范,而且为修省这一人生大课题立言。
拙庵赞美介子推子母贤德,尽忠报君,事成急退,不求禄,不使知的高风亮节。介子推曾跟随晋文公重耳逃亡,处于困境,行将饿毙时,割下自己的股肉,做为肉羹,让重耳解除饥饿之虞。重耳拥有诸侯之位时,他与母亲商量不求禄,不使知,隐居于绵上之山。重耳派人招请不归,使者放火烧山以胁迫,终于未出应世,被烧死山上。后人为了纪念他们母子,便有寒食节之俗。拙庵由衷而赞曰:“有功而不伐,有赏而不求,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在春秋之时,则亦难乎其人矣。其自居者忠,故不需人知;自视者重,故见外者轻;知世之不可为,故隐其身而不见。”“于竞名窥利之时,有此特立孤高之士,春秋之世人,人所不及者多矣。”介子推之隐,故有寒食之节,每为此节禁火,足以使介子推母子千秋不朽,拙庵无不大加赞美。
拙庵讴歌应命守信,不反其言,不辱使命的凛然大义。晋景公派解扬到宋国去,叫宋国不要投降楚国,说:“晋军倾国而出,快要解救宋国了。”解扬过郑国,被郑国人囚禁起来并献给楚国。楚王给解扬送去许多财物,叫他说相反的话,解扬不答应,再三动员,方才答应。楚人叫解扬登上高高的楼车,叫他向宋国人喊话。告诉宋人,晋国不出兵救宋了。解扬不忘使命,把晋景公的话告诉了宋人。楚庄正要杀死他,解扬说:“臣听说,君王能制定正确的命令就是利益。谋划能够不损害利益,以此保卫国家,这就是百姓的主人。从来道义不允许有两种信用,从来信用不允许接受两方面的命令。君王收买臣子,是不懂得怎样接受命令的道理。接受了命令出使,宁死也不会毁弃使命,难道可以让人收买吗?臣子所以答应君王,正是为了完成使命。牺牲生命而能完成使命,这是臣子的福气。寡君有守信的臣子,下臣能完成命令而死,还有什么要求?”于是,楚庄王赦免了他,放他回国。拙庵对解扬不辱使命的高尚节操,感佩之至,不禁高歌而赞美之。他说:“世之人处患难也,以奸佞而求生者未必生,以正直而求死者未必死。自古及今,载在典籍,行诸事为者,班班可考,明明可见也。盖求生者以爱生之心厚,故昧乎义理之所在。求死者知信义之为重,而深明死生之为轻。是故求生者爱生而愈见死,求死者得就死而反得生。解扬为晋大夫,受命于晋君,报急于宋国,谓宋无降楚,晋师悉起,所以安宋而惊敌也。楚乃厚胳,使反其言,再三而求,许其反。扬登楼车,而告宋人,遂致其受之晋命,而不恤所许之约言。及楚恨叛约,而欲杀之,则以义为重,而厚视赂如浮尘也,以信为急,而视生死若朝露也……噫,进之为人臣立于人之朝者,亦可以为永鉴矣。”以轻死生,重信义,受命在身,而不辱使命,是大信大义。没有艰苦的修省功夫,没有很好的道德修养,焉能做得如此大事业。
拙庵感佩不依势,不矜功的高洁之士。在《卓立不苟》中给读者讲述了郑太子忽拒绝齐国以文姜妻的故事。齐国在当时称雄于诸侯。齐国僖公准备将女儿文姜嫁给郑太子忽。太子忽说:“人各有配偶,文姜不适合做我的配偶。”等到太子忽帮助齐国打败了戎师,齐僖公又欲嫁文姜于忽。太子忽坚决推辞,并说:“我没为齐国办什么事,尚且不敢要齐国女子。如今救了齐国急难,却娶了文姜回去,这是助人作战之际结成婚姻,国人将怎样对我说呢?”世有贪谗女色者,对于良家妻女垂涎三尺,不得手而不甘休,何况给别人解了难,娶一个美人儿凯旋而归,何论义与不义,道德与不道德。远在春秋时期,郑子忽可谓德操高尚,令人钦佩。拙庵于此大加赞扬:“大丈夫之处世,不倚势于人,不矜功于己。倚势者必欲其人之庇己,矜功者必欲其人之惠我。郑太子忽则不然,可以为当时之出类者矣。齐以大国,欲以女妻之,忽以为小大非耦,求福于我,而不求福于彼。既辞之而不娶。及其败戎有功,齐又请妻之。忽委诸君命,嫌于师昏,曾无矜功之念,又辞之而不娶。可谓有大丈夫之资者。春秋之为大夫者,有如是乎?呜呼!人有得大丈夫一面之笑,乃矜施不已,喜跃不胜。况大之于小,妻之以女乎?人有么麽之功,泽未及人,要其人之感,况得捷献大,而国以女妻之乎?呜呼!世有欲托势而为门婿,以为后日之归,欲矜功而得其妻,以为自厚之计者,其亦可以知愧也夫。”郑忽真谓无一毫利害之私心,惟存自立自守之真念,可称得上是一个高尚的人。
四、敬于应世,不负人生
人之于世界。暂短而渺小,犹如沧海之粟,时空之一瞬。唯其短暂,才应该珍惜人生。大凡有志之士,都希望在这暂短的时空中做出应有的奉献,不枉世间空走一遭。拙庵阅世近一个世纪,他站在当时的高峰,审视人生,教诲后人。以他特有的镜鉴反射时代,让人们从中吸取教训,得到借鉴。在《春秋井鉴》中,他讲了许多引以为鉴戒的事例,并加分析评论。这里拣重要者加以评述。
讲述信用。拙庵对晋文公作战中,重信用,退一舍,而使原国不战而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晋文善知隐微,所以全信得诸侯,而霸于天下也……噫,人徒知利为利,而不知信之为利也。”在《背信致亡》中说:“呜乎,有国者不可一日而无信,不可斯须而弃礼。”
同甘共苦。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讨伐宋国。战争开始前,宋华元杀羊飨士,不给其驾车之人羊斟共食。开战后,羊斟说:“过去吃羊肉,你做主。现在战场上驾驭车子,我做主。”他把战车开进郑国的军阵中,使归生失败了。拙庵用这个反面的例子强调同甘共苦的重要性。
教育子女,勿使成纨绔子弟。郑子臧聚鷸冠,被郑伯闻而杀之。拙庵批评曰:“卑视贫弱,睨视同类,譬之乐于沼而不知江湖之汪澜,喜于星而不知日月之大明。骄奢淫溢,殆将天侧不至矣,安逃其祸乎?郑子臧出亡于宋,处穷困而不安分,犹恃公子之贵,而服所非服。既不知《诗》之所成,复不知《书》之所惩,徒以服而丧其身。呜呼,可哀也哉!可哀也哉!世之恃财而侈服者,视子臧可鉴矣。”纨绔子弟,衙内之流,世代存在,至于当今,也不乏其例。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声色犬马,呼啸于琼楼玉宇。或包揽词识,或干扰施政,或敛钱而违法妄为,危害社会,危害国家。有的已握有重权,给社会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所以教育子女,培养接班人的问题,是摆在人人面前的重大课题,上至领导干部,下至人民群众,都应正视这个问题。左氏有心,拙庵有意,今之世人不能无所认识吧。在《长恶取死》一则中,援引了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在惠公时欲立为太子,还没有实现这个计划惠后就去世了,周朝立郑为襄王,王子带逃亡到齐国。周襄王让他回国,他又与周襄王之妃隗氏私通。后王子带又与颓叔、桃子等串通一气,带领狄军进攻周王朝,周襄王流亡到郑国。王子带和隗氏居住于温地。拙庵批评王子带不扶助周襄王,反而与狄女淫烝私通。说:“初,子带得罪于王,出奔于齐,十数年间,困苦拂郁,宜改过而迁善矣。襄王克尽天显而复之,正宜整肃礼法,严恪内外,以助王兄之不逮可也。而乃不立廉耻,信狄女之淫烝而遂通之,曾无忌惮之心,敢为禽兽之行,取死之一也。党颓、桃而攻兄,逐王兄而出外,不念天显之旧德,敢欺蔑而兴师,取死之二也。……世有为恶者,始而幸免,继而放肆,终亦不能免其祸也。”当今社会上如王子带者,当引为鉴戒。
玩物丧志。《春秋井鉴》引用了这样一个故事。卫懿公好鹤,所畜养之鹤有大夫的待遇,让其乘轩车。后来与狄人作战,出征者皆说:“让鹤去战斗吧,鹤有禄位,我们怎么能上战场呢?”因此,败于狄人。拙庵论评道:“大凡人情饱暖之余,便思玩好,以娱其情。或荒于禽,或逸于兽,或耿于酒色,或嗜于博弈,曾不思孰益于身心,孰益于家国,废年龄之妙,旷日新之功,不惟君也。士农工商,百家技艺,各弃其业,果何益哉?人生天地间,有益者不可胜纪。虽千载在世,亦不能尽为。无益者不可胜纪,能移人之志而夺人之心,不至于亡身败家不已也……呜呼,卒败其师,而灭其国也,则亦何益之有哉?有国有家者,盍亦知鉴而戒之。”以养鹤而弃国家利益,国破家亡,鹤飞而去,这真是玩物地丧志的典范。回视当今社会风气,蓄养宠物者有之,沉溺于赌博者有之,沉醉于声色者有之,更有嗜好于烟毒者大有人在。玩物丧志,危害家园,造成家破人亡,是社会的毒瘤,不可不引起重视。当然,我们不是一味的否定蓄养宠物,爱好某种玩物,这就要掌握一个适度,要看是不是危家国利益,是不是玩物以丧失了志气,世人应该深思而取舍之。
考察贤德。关于此,用现代词汇说,就是考察任用干部。在《敬德见用》篇中,拙庵引用了这样一个故事。晋季却不显时,耕作于田野,臼季出使路过而见之。季却锄草于田,其妻给他送饭于田间。很恭敬,彼此像宾客一样,臼季让季却一起回到晋国都城,并对晋文公说:“恭敬,是德行的集中表现。能够做到恭敬,就必先有德行。德行能用以治理人民,请君王用他。臣听说,出门好像会见宾客,处理事情如同参与祭祀,这是仁义的准则。”晋文公重用季却,封他为卿,任下军大夫,并给予冀地。拙庵对臼季考察季却,重耳不拘一格任用季却之事大加赞美,并引发一番高论:“观人者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取人者不于其处贵,而于其处贱。可忽而不忽,则其不可忽者可知矣。处贱而不苟,则其处贵可知矣。”又云:“夫耨田之时,微贱之时也;馈馌之际,忽略之际也。而夫妇相敬如宾,不以微贱视其身,不以馈馌忽其事。则二人胸中正大光明,识见高远,故能若此。若将终身之不替矣,岂期臼季识之而荐用乎?”拙庵赞曰:“晋文公善于用人而委任之,仿佛乎伊尹之兴于莘野,庶几乎傅说之举于版筑也。呜呼!敬乃心之恭,德之聚,其关系于终身之事业,有不可掩如此,夫人岂可以其近而忽之耶。”拙庵此论,亦为当代所重视之事,但愿当事者不要考察干部勉力之时,即政绩优矣;而考察其所忽之时,即问题缺点,真正做到任人为贤。然而,此事好说而难措置也。
总之,《春秋井鉴》有益于当世者,在于阐扬了中华民族传统道德观念,呼吁人们以正确的荣辱观铸造自己的精神境界,尤其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时,营造和谐社会关系之际,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今天,党中央提倡“八荣八耻”荣辱观,拙庵此书很有参考价值,值得一读。当然,由于时代之局限,书中存在许多有悖于今者,尚需读者加以扬弃。
(《甘肃文史》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