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现在叫社区——为显活跃,一般做两项工作,一是扰民,如发自行车新牌照,一个五元;另一项是装点太平。我所在的社区今年搞了一场消夏晚会,扭秧歌、诗朗诵、变魔术。晚会令我感叹的是红领巾朗诵的诗中的两句:邓爷爷让我们富起来,江爷爷让我们酷起来。意味深长。如果让我们总结当今中国人在富了之后显示的潇洒自如,是什么呢?酷起来,无它。一日,我看楼下卖大米的农妇扛米上楼,姿态异常。细看,她穿了五厘米的松糕鞋,肩扛五十斤大米,头扎绿头巾,一走,宛如盛唐宫娥。都在酷。不光城里人。
社区昨日又贴一告示:关于犬的彩色照片的通知。大意:养此物者领证须到指定地点(照身份证像之处?),照狗的彩色照片,过期不候。此告示吸引人目光之处在于婉转新颖。给狗拍照属新颖,称狗为犬则婉转,而且端正。如果是“关于狗的彩色照片……”就不像政府的口气了。犬是文词,狗乃口语。犬如豕一样是科学规范术语,如动物学之牧羊犬、麦丁犬。如它们上学的名字。狗就是狗,含着侮意,狗崽子、狗熊、人模狗样、汉奸走狗、狗屁。但归到属相,就不能说“我属犬”,叫着让人一激灵。
我见过一位不许管狗叫狗的人。他是警犬驯导员,姓张,面色安详清净。看来跟狗打交道的人比跟人打交道的更善良。
“狗的视力……”一次我向他发问。
“犬”他纠正我。
“是的”我问,“犬有没有彩色视力?”我听说,狗——当然是犬的视神经缺少管状与锥状细胞之一种,不能分辨色彩。看世界如国画家一样,“墨分五色”。还有一个外国人声称狗看周遭是带红色的灰白,仿佛他有犬目。
张驯导员沉吟一下,说“犬的嗅觉是最好的。”他显然不愿说犬的特点。
“那它们的视觉……”
“犬主要依靠嗅觉”张说。
那就说嗅觉吧。“狗……”
“犬”他再次纠正我。
“是的,犬。”我说“人类基本不能用嗅觉识别事情的性质。”
“对。”他坚定地回答。
“比如我们无法用嗅觉识别谁是经理,谁是足球教练,也嗅不出来谁是倪萍、赵忠祥。”
“对。”
“我们要靠视力及其推理判断。”
“是的。”
但狗,不,犬能够将气味记忆存盘,像DNA指纹图一样,绝不重复。
张点头。
“可是”我的疑惑还没有解决,“环境的因素,比如化妆品、经过化学洗涤剂漂染的衣物、食物、从空气中飘来的工业污染、卖油条、炸臭豆腐的气味,会不会干扰犬对嫌疑人的识别呢?比如他昨夜在KTV包房玩了一宿,抽烟喝酒洗浴等等。”
“犬的嗅觉是不能怀疑的。”张严肃地回答。
“我没怀疑。我说的是犬的鼻子这么敏感,是否容易被环境污染所——怎么说呢——伤害?”
“是的。”他有些伤感,“现在的环境太糟糕了。”
“不适合狗生存。”
他瞥了我一眼。
“妨碍犬的精巧的嗅觉。”我又说。
他默默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跟你说吧。你知道用警犬追捕嫌疑人最怕啥?”
“嫌疑人往鞋上倒酒,然后把鞋脱掉?”我回答。
他摇摇头。“最怕月经期的女人。”
我不解其意。
有一次,我们追捕嫌疑人。快追上了,犬越来越兴奋。突然,它停下了,朝桥上暴跳狂叫。一个女人骑车在上边走。我一看,完了。
“咋完了?”
“肯定是经期妇女。狗对血液气味最敏感。一遇见这个,就完了。”
“怎么完了?”
他用手比划,说不出来。
“把原来的气味忘了?”
“对!”他痛惜地说“把原来的记忆覆盖了。”
我一听,也挺悲凉。但你也不能不让妇女来月经啊?我没统计过,但街上的女人总有十分之一约在经期吧?
“血的气味太强烈了,传得特别远。”张接着说。
强烈?可见人类的鼻子低能拙劣,无异于形同虚设。人们不可能知道谁在月经期,或做其他什么。
“那犬更不能到屠宰厂附近破案。”
他移动坐姿,不予回答。凡是对犬不利的话他都不说,且不爱听。
后来我想,我们的鼻子看来只是粗略地辨别香臭,如稚儿读连环画。犬鼻是读哲学概论、微积分、大百科全书的。咱们,鼻盲而已。但鼻子太灵之后,每天对几千种气味进行分析,也够恼人的。倘若参加万人集会,其味无异于万众呐喊,太可怕了。我突然有点怜悯狗,当然是犬。
犬的彩色照片的告示,在楼前贴了十多天,直到被风刮得支离破碎。我瞅一眼,就联想到,这空气中其实有多少我们并不知道的神秘气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