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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困境

太惨了!

只卖出了一成票。不,一成也不到!八百六十八个坐位上,稀稀拉拉坐着卧着的人不过三四十个,比剧场顶板上缀着的“满天星”灯泡多不了几粒。幸而他们没有对号入座。他们买的都是最便宜的三等票,但坐的都是最适合于自身的好位置。好像一只砸碎了的玻璃杯,碎片溅开满地都是倒也便扩大了覆盖面。要是他们聚在一起呢?从这里台上望下去,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吧,也就是黑乎乎的一点吧,也就是集束光的焦点吧,也就是一把刀的锋尖了吧,会把路辛的心扎得更深些更痛些的!

乐池里的指挥棒很威武很潇洒地划出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弧形。器乐是戛然而止了,那鼓点却慢收了半秒钟之久。咚的莫名其妙的一棒,像是敲在路辛的后脑勺上,震得他不能不紧紧地咬了下牙关。

“这x养的儿子!”哈益华低低地咒骂一声,急忙从路辛身旁走开,边走还边嘀咕:“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他以为他还是在排球队里呢!”

欧是的,这又高又大的鼓手,原先是市排球队小有名气的快攻手,很擅长时间差的。

后台传来哈益华的叱斥声:“怎么这样牵丝攀藤?有你这样报幕的吗?空台快两分钟了!”

娇滴滴的满不在乎的回答:“空就空嘛,有几个真来看表演的?节奏放慢点,大家休息休息……”

“这话你有种跟路经理去说!喏,他不就在那里吗?”

没声音了。报幕员迈着碎步从另一侧幕布后闪了出来,远远地抛过来一个笑靥。她后面跟着关美美。袒胸露背,一身肥肉,漆黑的眉,血红的嘴。

有几个真来看表演的?她说的没错。

全场最黑暗处,一对难辨年龄的男女脸贴脸口对口牢牢地胶着在一起。区工人俱乐部的剧场不设联防队,他们觅得了最清静最安全之处。

很光亮的“安全门”旁,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姑娘在很努力地撕扯一包塑料袋,好像是“太阳牌”锅巴,也好像是“王中王”话梅。她们的脚下,有“红宝”鲜橘汁的空纸壳,有三色冰淇淋的塑料盒,还有几张揉成团的粉色餐巾纸。她们是来春游的。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一条大汉很舒服地横卧着,臀部下垂,脑袋搁于扶手,双腿高架,远远望去如一枚硕大的钢锭。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彩条包占了他旁边的一个坐位。大汉是跑单帮的,这里是候车室。三元钱的三等票价他买了一个两小时的铺位。

路辛调节了一下目光焦距,看见了前排正中最佳坐位上最认真地欣赏着关美美的一位观众。

他瞪大了白多黑少的双眼,张大了黑毛外露的鼻孔,咧开了有整整一排爬牙的大嘴,脑袋随着关美美的混乱的舞步混乱地摆动着。他是惟一真正投入的观众。

是观众!不是听众!尽管关美美是歌手,不是舞蹈演员。

他观赏的是关美美的袒的胸、露的臂。肥肥的关美美,稍一行动就浑身肉乱颤,肉愈多的地方颤得愈欢。

“我的天,真是惨不忍睹!”哈益华的低语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了旁边。

他自然是指关美美。他自己五大三粗,面相不佳,可是对女人的审美要求特别高,特别苛刻。招聘关美美时,他持最激烈的反对态度,用的就是这个贬词。

路辛瞥了一眼关美美,连忙把眼光闪开。胖一点颤一点倒没什么,她那脸上呈现出来的夸张的痛苦,却实在让人——让人“惨不忍睹”!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情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

虽然是失恋歌曲,也没必要作如此穷形恶状呀!素质,素质毕竟不行,尽管天生了很不错的音色。

好音色突然中止,只剩下乐队。幸而乐池里的指挥棒一闪,伴奏的几大器件一起上马掩护,独唱成了器乐合奏。关美美在台上慌乱地扭动着,强作镇静地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一个趔趄,差点让话筒线绊倒。

“该死!她又忘了词了!”哈益华恨恨地说着,一个箭步蹿入二道幕后,隔了布幕向关美美提词,声音如蛇般毒毒地咝咝做响: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这些年……”

乐队的指挥老平头是好样儿的,配乐纹丝不乱,那伴奏似乎在拉着一个长长的过门。

断了的气续上了,关美美突然发出干嚎:

“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台下竟有一声欢叫相呼应,路辛循声望去。两个女中学生终于扯开了那包锅巴或者说是话梅,黄乎乎的许多块状物撒落在她们的裙子上。

黑暗处的男女依然脸贴脸口对口互相箍住绕住纹丝不动。

后排的钢锭想必认为闹钟响了,他匆匆站起,望望手表,捡了彩条包,急急向“出口处”走去。

惟有大嘴大眼大鼻孔,忠贞不渝地直面关美美。

的确惨不忍睹,申江歌舞团竟落到了如此地步!

路辛扭头向后台走去。

哈益华在走廊追上了路辛。

“炒她的鱿鱼!”他气咻咻地说着,递上一支烟,同时送上火,“不用看,云烟,兄弟哪会用劣质烟熏你的金嗓子!这懒婆娘,演出五次唱十支歌,都让我提过八回词了!娘的,连个背词的功夫都不肯下,还能让她在我们申江,混高薪哪!”

路辛背靠墙,不做声。

“我明白你的心思。”哈益华说,“离剧场大修还有半个月,我们还要演出几场,你怕找不到可以替代的女歌手是不是?我早给你想好了,干脆,去特邀个叫得响的角儿来得了。出议价,一支歌给她三百五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后我再出海报,挂了她的牌子去招徕客人。多卖出一百二百张票,堤内损失不就可以堤外补了吗?”

路辛依然不置可否。

“辛哥,你也别把架子端得太足了!”哈益华望着路辛阴沉的脸色,“我知道你根本瞧不起如今正在走红的那几位,不想去沾他们的光,或者说也不愿去抬他们的轿子。可是,清高当不得饭吃哪!人家摸出皮夹子来买票看歌舞,可大多是奔着有名气的热门歌手来的!你路辛虽然有名气,可如今当的是经理,又不肯屈尊上台再去弹你的吉他!真要自己培养一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听兄弟一句,去租一个吧!陆小燕,怎么样?”

路辛拧开了头。

“瞧你瞧你,傲得像个希腊王子一样!我又不是要把她介绍给你当老婆,何必做出这种不屑一顾的样子?人家去年在电视台得了奖之后,红得发紫了呢!光在本市,就起码拥有两三万的发烧友……”

路辛扔下烟蒂,用脚踩灭,轻轻叹了口气。

“你同意了?好!明天你辞退了那胖婆娘,我马上去高价特邀陆小燕……”

“二百元一支歌。”路辛开了口,“车马自理。”

“尺寸太紧了点吧?”

“不来拉倒。我可以自己上。”

“行行,二百就二百。”

“贴个招聘广告,招女歌手一名,鼓手和报幕员各一名。”

“唉,都招了多少回啦!好的不来,来的不好,瞎猫总也碰不上死耗子呢!”

“废话!”路辛转身走开时,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就算是他的笑容了!哈益华望着路辛瘦削的背影,心头免不了掠过一丝痛惜:哥儿,你活得不能轻松点吗?

哈益华属于那种什么都能学会点却又什么都学不精通的“歪才”、“三脚猫”。他设计的招聘广告虽然白字连篇,经路辛更正了后贴出来,倒也很有诱惑力:

申江歌舞团——文化局备案,工商局批准!

多次竞赛获奖,早已饮誉艺坛!

艺术家的摇篮,倩男女的天堂!

工作轻松,待遇丰厚!

立足本地,面向全国,冲向世界!

诚聘能歌善舞男女歌手、鼓手若干名。

报名费每人二元,附招聘简章一份。

广告是乐队指挥老平头用很工整的隶书写的。写完了哈益华认为太古板太严肃,就去马路对面的文具店里花三毛六分钱买了一板小学生用的方块颜料,用水化开,然后用笔蘸饱了往纸上乱洒一气:洒完了红点子,洒绿点子黄点子蓝点子,一纸的花花点子竞如同婚礼上洒向新郎新娘的金银彩色纸屑,为那“招聘广告”,平添了许多活泼热闹和艺术气息。至于那“招聘简章”,则是前几次用剩下来的。哈益华有远见,用牛皮纸包好了藏在一个纸盒子里,这回要用,取出来数一数,竟还有好几百张,只是纸张有点发黄发脆而已。

广告贴出不到半小时,就开始有许多“倩男女”前来报名竞争上“天堂”。

哈益华在俱乐部大门一侧摆了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亲自坐镇接待报名者。他笑容满面地收入每人二元的报名费,递给对方一张黄而脆的纸片,并且频频致意:

“祝您成功,祝您成功,祝您成功……”

傍晚时路辛来找他,只见他手边用来放钱的纸盒子里,已经贮了厚厚一叠拾元币。不断地还有人来。哈益华容光焕发地收钱递纸并“祝您成功”,竟没发现路辛。路辛在一旁静候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就在工人俱乐部大门的另一侧几乎正与哈益华的桌椅相对称,安置着一架人体身高体重电子秤。那是一家专门卖百货的小商店前不久新辟的财源。电子秤很有礼貌,每有人站上去并向一个扁孔塞进一枚硬币,都会道谢:

“多谢光临,多谢光临,多谢光临……”

哈益华也是个很敏感很要面子的人,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跟:多谢光临“的电子秤一样,也在完成一个收了钱就说”祝您成功的简单程序,至少,他不会把他的摊位设在这里!

路辛咬着牙跨到小方桌前,粗鲁地撞开了一个犹犹豫豫地捏了二元钱的姑娘,冲哈益华低吼:“收了!回去!”

“回去?回哪儿?剧场?今天不是不演出吗?陆小燕我已经请好了,”哈益华说着,一把从那姑娘手中抽去那张二元人民币,同时塞过去一份黄黄脆脆的“简章”,“祝你成功,小姐!只是那尺寸还要商量商量……不,小姐,不是跟您说。怎么考法?纸上都写着!祝您成功!头儿,再加点码吧,人家走红着呢……”

“盛况空前!卖出了二百多张呢!”

“明天的演出?”

“哪里!明天演出的海报还没贴出去呢!放心!一贴就会轰动!只要看见有陆小燕领衔主演,几个字,人家可不管你唱一支歌还是两支歌!——我是说今天的招聘简章,二百多份,超出了最近两个月里的最高票房记录!”

路辛面无表情地踩着自行车,随在哈益华骑着的黄鱼车后,并不搭腔。黄鱼车上,斜搁着一卷刚从商场买了来的腈纶地毯。

有什么可这么兴高采烈的,你这没心没肺的哈密瓜!怪不得你得了这么个外号:你的心好比安了一架过滤器,只容甜味进去,会把一切酸麻苦辣统统排斥在外!票房记录直线下跌,对一个独立承包、自行核算、自负盈亏的歌舞团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这剧务主任难道真的不明白吗?区区四五百元的收入,不过是杯水车薪,你难道也真的不知道吗?领受了你的“祝您成功”的付款者中,有几个是真有艺术细胞的,你注意过了没有?“申江”若是再招不到至少可以上台的歌手,而且必须是能歌善舞的漂亮女歌手,眼看就难以维持下去,你难道真没想到?陆小燕这样的议价商品,我们消受得起吗?难得来一次早茶一顿宵夜可以,岂能真将馆子当单位食堂?若按“申江”账户上所存之款来计算,我们的钱只够一两个月的开销了,年终还要上交利润!那位分管我们一摊子的姓贾的知道“申江”买了一套房子,眼红得都快滴血了!到年底若是真交不出承包费,他真的会收了“申江”的房子就此中止合约的!哈密瓜,到那时候即使是为了我不为你自己,你也会笑不出来帮我大哭一场!临到被扫地出门时,还得动用你兄弟踩了黄鱼车帮我搬回南市区的鸽子棚呢!

路辛恍惚间竟已经觉得到了那一天。哈益华宽阔的背后兀然竖起了那架施特劳斯钢琴,破旧的有一个凹塘的琴盖凄惨地向他瘪着嘴巴。

听见钥匙开门的声响,路凌波连忙合上琴盖,迎出门去。

她在内室与外屋之间的门框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路辛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了她。

“到底还没习惯!”路凌波微笑着,好像对这一绊很惭愧,“再住几天就好了……”

路辛狠狠地盯了一眼那道门槛。一室半的新公房,中间本来虽有门,却无门槛。谁能料到这田林新村竟是全上海蚊子最大最多而且最早出动的地区,搬出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在老娘的脸和手背上制造出一二十个又红又硬的大疙瘩来。老娘是过敏体质,那些疙瘩几个小时后就在顶端生成水泡,亮晶晶贮满了淋巴液。于是只好就地从那帮坐在马路边沿上、身旁搁了一把锯子以示其特长的盲流木匠中随便拉了几个来,让他们以最快速度为此房所有的开启口安上了纱窗纱门。速度是现代化的,质量却是最次等级的,阔大的足可伸进一个指头的缝隙且不说,这安于两室中间的一道纱门下,莫名其妙地竟横上了一个足有两寸高的大门槛!路辛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老娘在这门槛前磕磕碰碰了。

“今天回来得真早!”娘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不排练吗?”

哈益华在很费劲地把那卷地毯拖进房,同时回答着:“路老师您忘了?剧场快大修了,我们不必赶着排新节目了……”

“多少天能修好?不影响你们演出吗?”

“哪里会影响!以逸待劳嘛!剧场装潢得漂亮些,我们的票价就可以翻一番了!”

“能那么随意涨价吗?”

“您老还不知道?如今卖大饼油条小馄饨的饮食店,只要一装修,安上茶色玻璃护墙板再加愈暗愈好的节能灯,就可以供应雀巢咖啡冰淇淋圣代,配套供应最低消费价格二十五元……”

路凌波笑得咳了起来,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来我来……”哈益华马上扑过去帮忙捡。

“你在稀里哗啦地弄什么?”路凌波问。

“铺地毯哪!你儿子要把你的卧房装修成第一流五星级豪华宾馆呢!”

“唉,这是何必呢,已经花得不少了……”

“路老师您别当真,我跟您开玩笑呢,我们路经理可不是浪荡子脱底棺材,他手中钞票捏出水来才肯花呢!我告诉您,铺地毯是最节约最远见卓识的装修方式:非但省下人工钱,而且以后搬家时,卷起来就可以走……”

“还走?”搬进来几天就想走?

“当然!”哈益华帮着路凌波摆碗碟菜肴盛汤盛饭,用很豪迈的语气说着,“人往高处走嘛!我们申江歌舞团已经愈办愈兴旺,以后要冲出上海,杀向全国,在国际上造成影响!路老师,您住进别墅式花园洋房已指日可待了!”

路凌波坐在凳上笑:“小哈小哈,你可真是吹牛不打草稿!辛儿,该吃饭了……辛儿,你在干什么?”

路辛找到了一把小钢锯,正跪在地上,锯着那道两寸高的门槛。

“这可不行,”哈益华说,“没有这道坎,纱门会左右乱摆失去方向的。”

路辛不吭声,只顾锯。他在门槛的两端各留下一小截。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

“孝子!天下第一孝子!”哈益华叹着,走近去夺那把钢锯,“我来我来,我当年可真的学过木匠。”他压低了嗓子:“还是渺无音讯?你妹妹……?”

路辛摇了摇头,开口说:“帮我注意着点,有没有合适的小保姆。”

陆小燕推三阻四地不肯来客串,明摆着是要把二百元一支歌的单价提上去。路辛别上了劲,不是拿不出,而是偏不拿,于是第二天的演出只好临时从茶座拉了个业余扒分的大学生来凑数。那大学生在小规模的酒吧里搔首弄姿倒也得心应手,真的上了正规剧场的标准舞台,浑身发僵连声带也发了硬,全靠乐队的老平头竭尽全力喧宾夺主,才掩护着哼完了两支歌。好在那女大学生身材苗条,披肩发长而黑,即便呆站着也是具不差的模特,所以竟还博得比关美美多得多的掌声。她的男朋友跟了来充当观众,像模像样地冲上台献了一束康乃馨,这就让一晚上的演出形成了一个很有效果的高潮,好比文坛某位写小说的让自己的老公或老婆写专评专论以期引起轰动效应一样,假虽然假,热闹毕竟是热闹了。一晚上的演出,总算又混了过去。

临散场时,哈益华追着路辛问:“还要她吗?那大学生?便宜是够便宜的……”

“不要。”路辛说,“去请陆小燕,按她开的标准。”

“好好!我明天就贴海报。赚得回来的,您放心,经理!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古话不能不信哪……”

“你不能少说几句话?明天对应聘者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就绪,头儿!你妈那里,你自己去请吧……我已经预订了出租车了,明早八时整,来接。”

上海人的表现欲似乎特别强烈,所以那种不怕出丑自娱自乐的“卡拉OK”特别流行,所以“申江”歌舞团一贴出招聘广告就卖出了二三百份库存的黄而脆的“简章”。其实,正如街头常见的那种“即开即奖”的“福利奖”、“房屋奖”之类一样,花了二元钱的应聘者中的一大半,只要花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明白自己那张人民币,已经如同扔进了一簇烈火内般毫无声响地倏然无影无踪了——“申江”对演员的要求,仅年龄和身高两项,就足以淘汰了倩男女中的百分之六七十。然后是一次知识竞赛般的笔试。考试内容广而浅,如同出试卷的哈益华本人。不过这次的试题增加了一项内容:要求每人默写出两首歌的歌词来。哈益华对于关美美的忘词心有余悸。百把张试卷刷刷地由哈益华一人很快阅毕,剩下来的就不过一二十个幸存者了。

面试在剧场一侧的排演厅内进行。

长条桌后一字排开五名主考官,很严肃很正规分工很明确:老平头负责为应试者的乐感评分,领舞队长方万里主管分析形体动作,路辛与她的母亲路凌波,合作判断音色音质歌唱水平。还有一位是剧务主任哈益华,什么都管:在椅子上坐下跳起地,喊号叫人维持秩序连带着按动身旁那架供伴奏用的录音机,同时还要对应试者的容貌气质作出评估。

“第一百五十六号!”

尽管参加面试的不过只有十几个人,哈益华还是坚持使用最初发放二元钱一份招聘简章时的登记号码。那虚张声势兼抚慰白花了钱又白考一场之失败者的良苦用心,“申江”人都明白。

一百五十六号是个比关美美还肥一大圈的胖妞,她自报应考的是一首西北风劲歌。

她还没开口唱,哈益华就在自己那张评分表的“一五六”后面画了个又肥又大的“X”。

胖姑娘跺着脚又唱又跳,排演厅的地板都颤了起来。

“高质量的力度!”哈益华凑向路辛,“招进来给你妈当保姆挺合适,专干清洁地毯的活!”

路辛踢了哈益华一脚。他不想让母亲听见。退休了的母亲很认真地看待“申江”聘她当主考官这件事,哈密瓜的轻浪会伤了她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的。

她显然在凝神细听那首唱走了调的劲歌。她那双眼睛虽然失明了二十多年,竟还依然那么黑亮,令与她朝夕相处的路辛每每会暗自惊异而且震栗。近几年相对安逸平静的生活,使她脸上的皮肤返老还童似的白嫩起来,额头眼尾嘴角的皱纹都由深变浅,五十六七岁的人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八九岁。只有她那双手,因为操持家务而露出了老相,左手指上有着几道疤痕。路辛知道,这是母亲摸索着操刀烹饪时留下的。家里应该尽快找个帮手了,况且住宿已经不成问题,里间卧室是可以再加一张折叠床的。华光医院的眼科也该尽快去一次,那位医生朋友说过,只要坚持治疗,日后再动个手术,至少可以恢复点光感。光感!即使只有点光感也是好的!凭什么母亲就该陷入黑暗?

看见路凌波捏起了笔,路辛马上将一片纸递了过去。路凌波用细细长长的手指摸了摸纸张的边缘,然后在纸中央端端正正地写下:

“一五六号,声带不够松弛,未掌握正确发声方法……”

面试结束时,才下午二点多钟,路辛叫了辆出租车,跟哈益华一起,陪了路凌波去华光医院。

眼科诊室门口,候着好几个人。哈益华说要推门进去找那位熟人插个队先看,路凌波执意不准。“都是病人,欺侮人家天理不容。”她说,拍拍椅子,“都坐下,讨论讨论刚才的面试结果,不也很好吗?”

“还讨论什么呀!”哈益华说,“还是那句话,好的不来,来的不好,瞎……”他连忙打住,咽下了后面一句话。

路辛一言不发,两眼直直地盯住走廊的另一头。哈益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是“脑外科”的诊室,有几个穿白大褂的正聚在门口商谈着什么。

路辛常常会这样两眼发直呆瞪着某一处,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沉入了他自己的思维深处。哈益华见多了,不以为怪,转过头与路凌波继续谈:“要我说呢,我们路经理也太顶真了。申江又不是国家级歌剧院,不就是个流行歌舞演出团体吗,在声乐上的要求何必那么高!刚才有几个女孩子,长得挺不错的,辛哥硬说人家没音乐细胞,又否定掉了……唉,路老师,我们毕竟只是个营业性歌舞团呀!”

“不能这么说,小哈。”路凌波微微侧向哈益华,反驳他,“即使从营业出发,也不能降低标准呢!如今的听众,欣赏品位在不断提高,靠欺蒙毕竟是混不下去的……”

路辛始终没参加他俩的讨论,他只是死死地望着“脑外科”门口的那帮人。

他看见了白寅。

他便是烧成灰了路辛也能把他从灰堆里认出来。

他长得那么高,高出了周围人一大截。他于是就总喜欢佝偻着腰,路辛从未见他伸直过背脊。他的背脊虽然瘦,肩胛骨如同两把斧头,但间距很宽,左右对称形成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等腰三角形。拥有这类三角形骨骼的男人穿上衣服和脱了衣服都特别容易讨女人喜欢。路辛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这副匀称的、巨大的、在夜半月色映照下显得细洁如玉又光亮得如同浸过油膏的背脊。这副背脊,曾经那么无情那么贪婪那么沉重地覆盖在孱弱无依的母亲身上!

他披着白大褂伫立在那群人的正中,侧着头听着别人,偶尔开口,也是只动嘴巴,浑身上下纹丝不动。多少年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洁白大褂下,藏的是那副残酷的淫荡的三角形背脊。

他烧成了灰路辛也认识他!

他走过来了。众人簇拥着他,一个个踏着谦恭的碎步。惟有他,步子跨得大而慢,不慌不忙地,端着架子而又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但他老了!当年那一头黑而亮的头发,如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好似一块平整的法兰绒,扣在他明显谢了顶的头颅上。

又走近了些,可以看清他横向于额头、竖向于嘴角的刀刻般的皱纹了。

可是不能不承认,他风采依然。

是的,他是一个极有风采的男人。不然不会发生那一切。

路辛飞快地轮转眼睛瞥一眼母亲。她与哈益华还在很认真很专注地讨论着。呵,担心是多余的,即使她张大了眼坐着,她也看不见他的。

盲了瞎了有时未必是不幸!

“十五号病,路凌波!”

真是天意,恰在白寅走过“眼科”诊室门口时,口齿清楚的护士小姐脆生生地喊出了母亲的姓名。

宽宽的三角形肩胛骨明显颤抖了一下,灰白的头颅刷地拧过来,那两道目光闪出了何等的惊慌!

路辛故意坐在椅上一动不动。

哈益华一蹦而起:“啊呀,轮到我们啦,路老师!”

白寅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圆头圆脸肥鼻大嘴的哈密瓜一眼。

我听到了你从胸腔发出的轻松的一声叹息!你判断出了扶着凌波的不是她儿子路辛!你怕路辛!路凌波瞎了,路凌波看不见你了,可是路辛没瞎,路辛是认得你的!

我能放过这次机会吗?不,不放过。

“妈!”路辛响亮地喊一声,赶上一步扶住路凌波,“不着急,没狼追你!”

不用回头看,路辛也感受到了身后的白寅的又一阵颤抖。

“对对,慢走不着急……”哈益华应声虫似的呼应了上半句,却无法重复路辛后面那半句不伦不类的比喻。哥儿你今天怎么啦?他有点大惑不解,玩笑开得夹生饭似的!

白寅不能过于失态。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身旁是一批博土研究生,正毕恭毕敬地挟持着他。他把一口气憋在胸膛,走进“X光室”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要爆裂开了。他坐进了沙发,硬撑着才不显出软弱无力。他尽力让自己从刚才的猝然打击下挣扎出来。他记着进这间“X光室”是要给学生们讲解几张脑片。他必须把自己的心从刚刚坠入的深渊提拉上来,重新放回到阡陌交错但又整齐有序的田野上,驾驶着它轰轰隆隆地有规有律地示范给别人看。他蓦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找一支烟抽,或者是灌下一盅六十五度的烈酒。但这非但是无望的,而且理智告诉他不是时候。一群莘莘学子崇敬地散坐在他周围,一个个都拿着硬面纸和钢笔。其中一个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很殷勤地端到他手边一杯茶。白寅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让它们发颤,捧起杯子喝下了一大口。滚烫的茶,顿时烫着了上颚和舌尖。但白寅感到自己那板结了的大脑终于化解了开来。他终于找到了自己通常所站立的位置,呼出了那口拥塞在胸口的长气。

他对那几种脑片的解释粗而又粗,使几个研究生大为失望。还是刚才那倒茶的学生善解人意,问他道是不是先生对这一类“先天性大脑畸变”患者还要加强临床观察,所以不急于作出关于病变成因的结论。白寅顺水推舟地回道是的,过几天我就要去松江,参加对一个典型病人的会诊,待有了更多些资料,我会给大家再上一课的。留下了新的希望,那几个有志于在脑神经方面作出开拓型贡献的研究生才满意地作了鸟兽散。

白寅甩开了所有追随者,急忙走向“眼科”诊室。

在门口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以很随意的态度迈进屋。他请眼科同事开一支“卡那霉素”眼药水,说是自感眼角比较干涩,不碍事点点预防预防的。临出门,他才回头说道:

“喔对了,刚才一位病人,我看着眼熟,好像是过去的邻居,后来搬走了。搬哪里去了?病历卡上有地址吗?”

“哪一位?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一位老太太,叫什么我忘了,两个小青年陪着的。好像排的是十五六号吧……”

“喔,十五号病呀,她是自费病人,病历卡是自管的……白老师要打听她,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算了算了,我不过随便问问……”白寅挥挥手,尽量保持脚步平稳走出了门外。

真没料想到,这个不过是在电视台与哪家专营牛奶巧克力糖的公司联办的什么杯的竞赛中,七分靠姿色、三分靠歌唱的陆小燕,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哈益华设计的那张无异于街头地摊乱糟糟书刊之封面的大幅广告,只差没把陆小燕的大腿根画出来了。广告贴出去不到半天,全场八百六十八张票一抢而空,把哈益华懊恼得连连跌脚,直悔恨没有“浮动浮动”那票价。“不过,”他像是安慰路辛,其实是自慰,“亡羊补牢,并不为晚。后面几场,继续聘她,可以把票价翻一番……”

伴舞领队方万里哭丧着脸找进经理室:“叫我们怎么伴她的舞?一次排练也不来……”

“我的方大兄弟呀,”哈益华往门外推他,“少开这个金口好不好,人家唱一支歌我们就要付二百五十,真的请了来排练一个半天,全部卖票的钱都给了她也嫌不够呢……”

“跳砸了我不管。”

“哪里会呢?你大方总有办法的,不就是围着她转转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舞蹈艺术……”

“行了,我说错了,错了!舞蹈艺术高尚典雅,是所有艺术中最一流最贵族最誉满全球的艺术……”

返身将门关上,哈益华问路辛:“怎么样,继续聘,翻一番吧?”

“看今晚的演出情况。”

“老天,有什么好看的?管她怎么个演法呢,票卖得出去就是真的!”

演出都过了半了,陆小燕还是没到。

直奔明星而来的发烧友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团里那名唱得还可以长得也还可以的女中音从幕后刚闪出身子就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嘘声压回后台。哈益华一张胖脸涨得如猪肺般为她鼓气:“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走到台中央,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对着话筒就唱!上!老平头马上会给你配乐的,我给你调大音量!”

那妹妹依他的办法终于冲到台中而且举起了话筒,可是观众席上出现了领袖,嘘声被领袖所领导的呐喊声所代替了。那呐喊整齐而有节奏,因为来看歌舞的观众在音乐素质方面具有相对偏高的含金量。

“陆小燕!小燕!陆小燕!小燕!陆小燕——小燕!”

女中音不得不落荒而逃,还没退到幕布后,两行清泪就挂了下来。

哈益华在后台如同陀螺般不住地转着圈,嘴里不干不净地操着陆小燕的祖宗八代。方万里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再上去跳一曲吧。哈益华瞪着牛眼说你就是去跳个脱衣舞也没人买你的账了。方万里咬着牙狠狠地回道你不妨试试,你现在脱出来不像相扑不像健美运动员倒或许像气功师了。一听此言那女中音妹妹噗地笑出声来,搭腔道哥哥你大胆往前走呀!后台也乱成了一锅粥。

却不料那边前台的呐喊声竟很快低弱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先几只巴掌、马上就连成了片的掌声。

哈益华探头一看,张大了嘴巴:台正中,站着路辛。他的颈上,挂着一把电吉他。

还有个小子在起哄:“下去!我们要陆小燕!”

马上有个人跳起来冲他吼:“不懂就滚出去!这是路辛!十个陆小燕不顶他一个!”此人显然正是刚才起哄的领袖。

掌声再次响起,和着尖利悠长的嘘声。在剧场里混的人听得懂嘘声之间的区别,有的表示愤怒,有的表示厌憎,有的会表示喜出望外的愉悦。这次响起的正是这后一种。

人们认得路辛!记得路辛!欢迎路辛!

哈益华突然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热了眼眶。

“哥儿,你有多少年不上台演出了呀!”

你这怪人!你曾连续几年包揽了本市的流行歌曲大奖,而且还总是自弹自唱!你一度红得发紫,许多电视电影都来拉你配唱。你却突然宣布告别流行乐坛,去投考了一个起码读上十年八年的美声唱法函授本科班。你本来靠着你那金嗓子完全可以发大财,却去承包了这么一个区工人俱乐部的歌舞团。这如同要饭戏班子似的破团,挣点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呵!虽说你用我们几年积存下来的资金买了一套小小的工房,虽说你的确是全团住房最困难的特困户,按政策按人之常情都理所当然地应该把这套一室半分给你,可是你却莫名其妙地招致了许多敌意和嫉妒,那姓贾的主管人竞还扬言要“审计审计”你了!若是你继续唱下去呢?看看那些已经买了“奔驰”、“皇冠”的这星那星吧!看看那些五音不全却能在乐坛大把捞金捞银偷起税来也能以万计数的能人儿吧!我哈益华实在为你心酸哪!

路辛的歌声传向后台,听起来竟格外地真切和忧伤:

我是一粒种子。

随风而来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是一粒种子;

我是一株嫩苗,

破土而出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没在土里烂焯;

我是一棵小树,

狂风暴雨中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未曾夭折;

我是一座栋梁,

参天而立时我方明白了我本来就是栋梁!

这是一首路辛自填词自谱曲的歌曲,曾经在全国范围内流行过。剧场的观众中,显然有许多记得这首歌,所以在上半阕与下半阕之间那乐队的老平头很卖力地指挥了一长段过门与路辛的吉他相和时,场里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带出了后半阕突然变快变硬的节奏:

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

所以才是种子;

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

所以才破土而起;

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

所以才承受得了狂风暴雨,

栋梁,栋梁,

只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是参天而立的栋梁!

台前台后台上台下有鼓掌的,有顿脚的,有跟着一起放大了嗓门唱了起来的,惟有这哈密瓜,竟擦去了眼角一滴泪水。

惟有最了解这辛哥儿的,才真能懂得这首歌呢!

一曲歌毕,路辛谢幕返回台后,而剧场里依然呐喊声不断:“路辛!路辛!路辛!路辛!”大有不把他喊出来决不罢休的意思。路辛喝了几口水,把电吉他又套上了脖子。

“陆小燕来了!”哈益华气喘吁吁地从化妆室奔出,拦住路辛,“她要加五十元车马费,喏,这是出租车的报销单!”

路辛冷冷地说:“叫她滚!申江永远不用她!”

“这,这怎么行,她已经在化妆了!”

“送她一百元打发了她,让她马上离开!”

“哥儿,你还真打算拼到散场呀!嗳嗳……”

路辛扭开头,吩咐呆立一旁的方万里:“准备穿插两次舞蹈,下半场我包了。”然后又冲乐队的老平头低喊一声:“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他踏进了舞台的光圈。台下掌声连成了片。

哈益华低低地呻吟一声:“又犯了毛病了。”

戏尽人散后,路辛递给哈益华一张报纸。

哈益华念着那上面用红笔划出的一小块社会新闻。他虽然也已年近三十,可依然保持着小学生朗朗诵读的阅读习惯。

客观存在的生命现象,没有揭开的人体之谜——华光医院脑外科在本市松江县内发现一例“雨人”。

哈益华抬起头,惊讶地评论道:“真有‘雨人’?我还以为是美国佬编了电影来骗人的呢!你看过没有?霍夫曼主演的,获奥斯卡金像奖的,一个有特异功能的白痴……”路辛点点头,用下颏指指报纸:“往下念。”

“这例病人,女性,有严重智力障碍,但却在表演歌舞方面,具有超乎常人的特殊才能……妈呀,我们这一行出天才了……她在发病期间,竟能将许多著名歌手的歌声模仿得惟妙惟肖,舞蹈动作也优美自如,因此被当地人称为‘歌仙子’……可真是出了神怪了!我不信!这种小报记者最会吹牛皮了……”

路辛不得不再次打断他的评述,将手中的两张长途汽车票塞过去。

“去松江?干什么?”哈益华诧异地,“钓鱼?喔,为你妈找保姆?还不是?我明白了,找你妹妹去!什么?”他看见路辛的指头指向了那张报纸,“找那个白痴?”

“看看去。”路辛说,“真要好,招进‘申江’来。”

“妈呀妈呀,我们‘申江’重振旗鼓的希望竟然寄托在一名白痴的身上了!”

“别这么呼天抢地,演出不是结束了吗?”路辛禁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出个告示,说明因剧场大修,‘申江’停演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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