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难不成你想老死宫中?趁我还能为你们安排,趁你年轻容易适应,还是早点儿出去为好。现在我也用不上那么多人手了,况且还有瑶英她们呢。”
蕖英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完全自由的一天,只有“茫然”两字可以形容。
太后又说:“你有武艺自保,又有足够钱财,哪里不能去?还犹豫什么?”
想起书上描述的那些地方,蕖英确实心生向往,可是离开之前,她必须再试一试把“飞霜”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所以,当别人报告他和萧澈等人相约了去雨花楼喝酒,她便带着“飞霜”过去碰碰运气。
走近雨花楼下,她感觉有人注视着自己,一抬头,便看到一张慧黠俊俏的少年的脸,一双秀目好奇地打量着她,那一瞬间让她猛地想起皇帝年少时。
她知道他是新科崔进士,回以淡淡的友好的一笑。
这少年定是和陛下有某些特质非常接近,以致陛下对他宠信亲近到……引出了若干匪夷所思的流言。
每想到这她都忍不住发笑,这少年,其实是个胆子太大的小姑娘,陛下那样待她是最最正常不过了。只是后来,太后还未决定是否要拆散他们之前,崔进士竟拜别了陛下,随军出征了。
两个月后,凉州都督府军大胜回鹘,朝廷一片欢腾,几乎没人留意到崔进士遇难的消息——就如没人关心战死沙场的将士,没有任何背景又已离开权力中心的官员似乎也是不值一提的。
陛下在人前表现平静,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明显地消沉了,但是,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延英殿里有种压抑的气氛,让人忧心。
不久他就病倒了,而且,大概因为病的缘故,他几乎没有去过丽正殿……
太后的焦虑可想而知,最后终是心软了,暗中派人到塞外查访崔学士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正安二年二月,回鹘遣使求婚。因庄宗朝没有一个公主诞生,只能选宗室女。这一去就是一生也不能重返中原了,陛下思量了许久都决断不下。太后却很快帮他作了决定,把丹阳县主定为和亲公主。
那时连蕖英都十分愕然,猜想莫非和广陵郡王在剑南“异动”的暗报有关?太后一向对娘家这边的人睁只眼闭只眼,这回算是第一次清晰地表明态度,一次严厉的警告。
蕖英和丹阳县主相处日久,心里不免深觉惋惜。县主表面上童稚可爱,却并不是完全懵懂无知的,从入宫第一天起,对于自己人质一般的处境其实还是明白的吧?每一位县主,对于有可能要被选去和亲的命运也该早有认识的,所以,她只是含泪接受了诏书,非常安静。
县主这一走,只怕大明宫更没有生气了。蕖英忽然发现自己对于离京已没半年前那么抵触,她确实已在这里待了足够久了,不想再见证更多伤感伤神却又无能为力的事。
太后给了蕖英最后一个任务:跟着丹阳县主的和亲队出发,再试一下找崔进士的下落。
大家曾笑她是一员福将,没想到竟然戏言成真,还真让她找到了。
之后,蕖英没有再回大明宫复命,直接便从宁封乘船,再换车,一直往东走,最后到达河南道兖州。她没有施展轻功,慢慢地一步步爬到泰山玉皇顶上。那里旭日初升,云波浩渺,开阔壮丽,令人顿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她在泰山脚下住了半月,又去济南住了十天,这才慢悠悠地重新起程。她的心里早画了一张图,要把图上的地方都游遍了,才能心满意足。
只是,终其一生,她再没有踏入长安一步。
贞宁四年春,济南大明湖畔。
时隔二十五年,蕖英重游故地。夹岸杨柳依然柔嫩青绿,千顷碧波依然澄明清澈,但那亭台楼阁却映出些破败的影子来;堤上游人稀落,叫卖声也少了许多,就连昔日上演梨园百戏,最是热闹非凡的明湖居都拆了台子,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馆。
她怅然独坐了颇久,听得隔壁桌上的褐衣客感慨地议论:“如今这年景,真是再回不去了。单看这糖栗子,别说分量不足以前的半碟,就是个头也小,嚼起来不是个味儿。”
另一青衣客指着桌上一坛价格不菲的长安桂河春说:“酒不也寡淡了好多?远不如咱哥俩二十年前在长安尝的那个浓烈了。”
蕖英的手不禁顿了一下,对这句话大觉心有戚戚。许多年前,她和某个人最喜斗饮桂河春,端的是千杯不厌,今日喝得下小半坛已算不错了。
褐衣客摇头道:“难怪老人家都念,能过上几天正安朝的日子已经是福气了。”
青衣客压低了声音说:“如今这天下,形势不比前朝,新帝五岁登基,十二年来全由大臣肆意把持朝政,只怕……真个是积重难返了。”
两人相对嗟叹不已,蕖英心情低落,不想再多听半句,便招酒保来会了酒钱,快步走出园外。
沿堤岸走了一会儿,身后似乎粘上了几个贼眉鼠眼的不轨之徒,蕖英便抽出包袱中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飞霜”,也不拔剑,只从柳树下走过,似乎不经意地用它拂开长长的丝绦,柔韧的柳枝一触即断,纷纷掉落地上。
看了这不动声色的示威,那些人立刻吓得销声匿迹,再不敢跟着了。
蕖英隐约记得前面堤上有些大石,想着过去一个人坐下静静赏景,不料已被一群小童占去了,有男有女,大家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白头发快要掉光的老爹,托着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书。
蕖英正欲走开,却听老爹说了一句:“那个时候,明宗皇帝啊……”不由自主便止住脚步。
老爹手里很宝贝地抓着本破破烂烂的书,滔滔不绝地讲得眉飞色舞。
小童们吵着要听明宗皇帝小时候的掌故,老爹装出神秘的样子悄声说:“嘿嘿,据说,我这书讲的就是正安初年的事儿咧,够你们听个十天半月的!今儿就先讲个女状元吧。”
蕖英越听越是惊诧,这女状元的上京、登科、入翰林院……怎么就和崔进士那么相像呢?若不是很多细节不合——比如状元是顶替病重的兄长赴京赶考的——她简直要以为这就是她了。
当老爹讲到状元和皇帝之间的“君臣之谊”,小女孩们眼睛个个睁得溜圆,讲到他们的几离几合,更是全都皱起了小脸,十二分的不忍心。
蕖英哭笑不得:这都胡编乱造到哪一国去了?真够跌宕起伏,抓人心弦的。
有了前头这些曲折离奇的铺垫,听到皇帝识破状元的女子身份,逼她入宫,也不能骇倒蕖英了,她只是暗自摇头:陛下哪会是这样的人?
之后,状元扔了官印远逃塞外,还顺便帮忙打败回鹘大军。老爹一张嘴确实能说,战争的铁血场面和虚虚实实的战术把不耐烦了颇久想一走了之的男孩们全都引了回来。
女孩们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问:“她真的再不能见到陛下了吗?”脸上一副不能重逢我就不听的神情。
此时那老爹已注意到蕖英,见她年龄难辨,气质殊异,目光锐利精明,令人不敢对视,包袱里长长的东西似是刀剑,只怕不是普通人,越想越是胆寒,便推搪说累,让大家明日再来。
孩子们不满地吵嚷了一阵终于散去。老爹揣着破书战战兢兢地走,蕖英三两步追上挡住,老爹吓得几乎跌倒。蕖英尽量摆出慈和笑容,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说:“老爷子,可否把那书卖给我?”
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银子瞅了很久,却还攥紧了书毫不放松。蕖英忽然知机:看来又是一个留恋前朝的人,这书恐怕已翻过无数次了吧?便又爽快地多加一锭银子:“我只出这个价,再多可买不起了。”她心想若他还是不愿,只好硬抢了。
银子终于买得老爹心动,他不舍地摸了一会儿书,狠下心递给蕖英,同时一把抓走银子,按捺住高兴,勉强装出淡定的样子快快离开。
蕖英迫不及待地低头一看,哑然:封面撕掉了一半,仍可分辨出厚厚的污垢下是“正安嘉话”四字,那风格、字样、编排赫然为广文书局独有。蕖英失笑,陛下曾请他们的画师绘一幅崔进士的女装肖像,难不成他们就空想附会、添油加醋成这样一个故事?也不知广文书局怎样把它偷偷卖出去的,四海云游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往日有大臣向陛下埋怨要对广文书局严加管束,真是不无道理,只不过陛下一直宽容地纵容着他们。
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随手翻看了几页,文辞朴实谐趣,烟柳皇都、公卿豪族、平民百态无不描绘得引人入胜,忽然便理解了皇帝当年的话:“若拆了广文书局,还有谁能这样生动别致地记录长安城的风流余韵,市井民情?”
只是重温这些深埋记忆中的细碎片段,便几乎让一颗老心不能承受。
她出神了许久,一阵和风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直接便翻到了最末一页,蕖英霎时定住,书中的结尾是,状元终以女官身份悄然入宫,与皇帝厮守一生……
不愧是长安第一书坊,完全明白大伙儿的需求,不管中途经历多少辗转忧伤,都盼望最后能有圆满美好的结局,不管这结局是不是真的。而造就了这段传世佳话的两人,真实的境遇和想法却早已随风而逝,再也无从探究了……
后世人评:明宗皇帝恭俭儒雅,聪明圣智,自初即位,锐意于治,能用忠谋,不惑群议,兼以仁恩泽天下,堪为中兴之主。惜其天年之不永,而宏业未竟,稚龄之子受制于外臣,终将其毕生心力,尽付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