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临近元旦,期末考试也终于蒙混过去了,大学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1992年的12月30号,吴兰收到了中学时的好友寄来的六十块钱,下午去洗了澡,然后想不出来该干什么,她骑车上了街,决定去北京展览馆剧场碰碰运气,崔健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没准能买到一张便宜的退票。当时她自然想不到,这是迄今为止崔健在北京开的惟一一场演唱会。
剧场门前人头攒动,票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而想用六十块钱买一张票是可笑的,在气质非凡的摇滚爱好者的人群里,她感到自己衣着寒伧,表情生涩,傻得要命,这是一种糟糕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自在,于是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她骑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想回去能干什么。也许可以去大食堂跳舞,但是没合适的衣服。到了西直门桥,忽然觉得不甘心,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在西直门桥上绕了一个圈,又绕回到了剧场的方向。
门口的人群已经散了,她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剧场在那个大院子的深处,剧场的周围还有一些年轻人,有的在跟门卫纠缠,希望被放进去,有的趴在门缝边,听里面的动静。她在正门前站住,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咣当咣当的音乐声。这时她看清有两三个人在跟门卫软磨硬泡,还有一个男孩站在旁边抽烟,好像刚才在大门口看见过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长得像年轻时的周润发,眼睛漆黑,眼神里有一种她当时认为是忧郁的东西。她在离他十米的地方站了约半分钟,转身往剧场的侧面走了,沿着台阶上了平台,趴在窗户外面听里面的歌声和欢呼声,她的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意识到那个男孩正朝这边走过来,一回头,果然他正在看着她,于是他们同时笑了。他也趴过来听了一会儿,对她说,坐会儿?她说好,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抽烟吗?不,她摇摇头。他开始讲自己如何喜欢崔健,以前听崔健的音乐会,跪在地上就哭了。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看上去特别小,肯定不超过二十岁。而且他那么漂亮,像一个梦一样。你喜欢唐朝吗?她说没怎么听过,他把随身听的一个耳机递给她,另一个插在他自己的耳朵上。怎么样?他问。其实她觉得那音乐鬼哭狼嚎的很刺耳,但是她说,挺不错的。你这么晚不回家,你们家人不说你吗?我们家?我们家不在这儿。噢,上大学的呀。你呢?她问。我上班了。这么小就上班了?他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小?我肯定比你大。这时他们看见两个保安架着一个女孩出来了,可能女孩子在里面太疯了,她往平台上一坐,两手抱着肩膀,突然大哭起来。他嗷嗷地起哄,吴兰笑了。演出快结束的时候,他说到后台看看吗?她问你去吗?去看看吧。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吧。说完这句话她很后悔,因为这暴露了对他的好感,太不矜持了。
在后台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见着崔健,她说我该回去了,要不宿舍楼该锁门了。他用漆黑的眼睛盯住她说,再等一会儿。这眼神让她无法抗拒,她低下了头。直到十一点过了,崔健才出来,他背上背着一只包,胸前抱着一束花,不知为什么吴兰觉得他走路的姿势非常熟悉。人群一拥而上,崔健面无表情地说他很忙,径直要上车。一个摄影记者“啪啪”地拍照,然后说,跟大家合张影吧,天这么冷,大家等了这么久。合影的时候,她感到那个男孩从后面搂住了自己的肩膀。黑暗中,她的脸也许红了。
崔健已经坐进了面包车,男孩把笔和本儿从车窗里递进去,崔哥,给签一个吧,等半天了。她本来是不想签名的,但他飞快地把他的笔记本翻了一页,又签了一个,退出人群,把那张纸撕下来给她。她说谢谢,那是一个非常潦草的签名,她惟一的一个明星签名,至今还夹在她的日记本里,不是因为那是崔健,而是因为那是叫刘扬的小男孩给她的。真傻啊,竟然还干过这样的事情,可是真的干过,无法抹杀。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清澈的、冰凉的,在吴兰看来像做梦一样的。人都走光了,大街上只剩他们俩了,一下子显得特别空旷,吴兰看见自己又大又破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棵树底下,她没有勇气承认这是她的车,因为它太寒酸。刘扬说我还没吃饭呢,吴兰也没吃饭。那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吴兰不置可否地跟在他的后面,饭馆都关门了,好久才走到了一家亮着灯的饭馆前面,吴兰犹豫地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刘扬伸手拉了她一把。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吴兰还穿着那件宝蓝色的旧毛衣,而刘扬脱掉外衣,里面穿的是一件玫瑰红色的毛衣,衬托着他明净的肤色,漆黑的眼睛,是一个吴兰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男孩,她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一个童话,学校、考试、宿舍,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说,从来没看见过男孩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不好看吗?不是,挺好看的。刘扬毫无遮拦地盯着她说,其实你挺漂亮的,不过太严肃了。他盯着她不放,那种眼光让吴兰受不了,她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原来刘扬不过是一个专卖店在燕莎的导购,他说自己跟几个哥们攒了个乐队,他是吉他手。她什么也吃不下去,头脑里又空白又混乱。而刘扬却吃得特别从容,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把她没吃完的米饭也端过去吃了。
从饭馆里出来,刘扬说你还回去吗?吴兰说当然,不回去去哪儿?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危险的爱情,但无法估量危险的程度,而且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控。前面是公共厕所,吴兰说你等我一下,我上WC,但是那个公共厕所却上着锁。刘扬说,找找看,肯定有,这里有这么多住家,我就不信他们上厕所还打月票。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找到了。吴兰从厕所里出来,看见刘扬站在前面的月光里等她。胡同里的路上铺着石板,她低头看着那些石板跟着他往前走,他们忽然沉默了。这沉默让吴兰觉得紧张而尴尬,她刚想张嘴说点什么,刘扬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只是浑身颤抖,不知怎么就被他搂在了胸前。他低头寻找她的脸,吴兰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怎么也不肯抬头。他把那张脸扳起来,看见上面有眼泪,哭什么呀?吴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第一次接吻,毫无经验,浑身僵硬。告诉我,哭什么?吴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眼泪继续流下来。你是第一次吧?吴兰紧紧地抱着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谁说的,不喜欢你为什么和你聊天,跟你吃饭?因为你是个坏蛋,不过,她更紧地抱着他说,我就喜欢坏蛋。她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而刘扬的回答是暧昧的,他说“好”。
是不是?你肯定有女朋友。他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可爱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他反问道我可爱吗?吴兰说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爱吗?他说,我觉得我讨厌极了。他把吴兰衣服的拉链拉开,手从毛衣里伸进去,熟练地解开了她胸罩的扣子,他的手有点凉,但是吴兰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头脑里像岩浆一样火热而混沌。后来他说跟我回家吧。吴兰说不,不去。不去去哪儿?就在这儿。她希望他们就这样在大街上走一夜。刘扬说你想冻死我呀。吴兰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继续要求她跟他回家,去吧,去我家,让我坏到底。吴兰笑了,你还能坏到哪儿去?他看着她说,我要你。她说不,不行。他的手摸到了她的皮带,吴兰吓坏了,不由尖叫了一声说,有人来了。刘扬一惊,她趁机挣脱开来,跑到了大街上。她甜蜜得像一块糖一样,希望融化在无边的夜晚,但这个寒冷的夜晚不会融化任何东西,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坚硬。
不管他怎么央求,吴兰都不肯答应跟刘扬回家,她坚持说你回你的我回我的。最后刘扬说那你陪我打车吧。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刘扬看也不看她去开车门,她有点诧异地说再见,刘扬忽然回过头来,推她上车,她拼命挣扎,他推着她说,快上去,让人看见像什么呀,反正最后她还是没有拗过他。在车上,他一直不说话,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沉默让吴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但她已经像一列开出去的火车一样无法回头了,可是她并不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新鲜和好奇战胜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