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证据这东西很怪。它明明是物质的,就在那儿,跟你甚至没有距离,但你却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我突然想,那何必不从后面来,假装我已经拿到了它?我想起发生在我办公室,我从前北京办公室的一件命案。
我对面的女孩,同时和两个男同事谈恋爱。都是我们屋的,其中一个还是婚外恋。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富有难度,简直有点像杂技表演。她实在是个高超的表演家,别说这两个男人,就是我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一天,她可能是忘记表演了吧。抑或别的原因,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单身的一个发现了情况。他杀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他犯的第一大错),然后把这个女人也干掉了(这是他犯的第二大错)。警察很快破了这个案子。警察只对这个男人说了一句话,兵不厌诈,警察用的就是这点。警察告诉他这个女人还活着。虽然我觉得在所有的计谋中最无耻最可恨的就是这种,但不能否认的是,某种时候它确实很管用。
我随便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说,公安局吗?我掌握长远公司木洋去世的证据……
我在总裁套房中的里间,我知道赵云津马上,不,是已经来了,就在身后。
我随便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说……他其实没有在武汉,我掌握着证据……
我关手机的同时,赵云津的脚步声在停车场,在我的身后响起。
就像武功一样,任何一个门派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局限。所以武林高手要兼容并蓄,取长补短。我也一样,我同时用两种手段。
一方面我假装打110,说我知道木洋事件的情况和证据,另一方面我让赵云津觉得我爱上了他。我让他以为,我爱上他,但可能不是真的;我让他以为,我要告他,但他不知道;我让他以为,我假装聪明,但他比我更精。
我认识一个六十多岁的画家,在海外很有市场,每幅画都卖到上万美元。而他的妻子,也以平均两年的时段更换。他也清楚那些女人不是爱他的,是奔他钱来的,他们的关系解除时他总得破费上百万元(这回是人民币)。他也想得开:我用钱换两年的快乐。赵云津也是这样吧,他知道我不是真的,可也不舍我的热情。真的,又有几个男人能拒绝送上门来的美女的热情呢?对我的110电话,他从来也没有提过。有一种人,专门喜欢有难度的爱情,我想他就是吧。跟一个女“间谍”谈谈恋爱也不错嘛。
我跟他上了车。我跟他回了家,他妻子不在的家,也可能是另一个家。我们在烛光下进餐,就着一种叫生锈钉的鸡尾酒。我开始还不知道这酒的名字。但它的酒精或别的什么已经慢慢侵入我的血液。我望着摇曳烛光下的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甚至想,我明白了为什么影视中都这么安排:杀手爱上了他(大多是他)要杀的人。普遍的规律:这些杀手不太冷。或者更复杂一些:这些杀手弄错了……
后来他跟我说,我手中水晶杯子里这摇晃的液体叫生锈钉。他的话后,我抬起头来。我的意识有瞬间的清醒。我觉得一些用意出现了。生锈钉是酒吧里该叫的名字啊……
我明白或者说我醒来时为时已晚,我已经被绑在了红木太师椅上。
陈亚娟小姐,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的脸对着他的脸。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假装不解。
别跟我演戏了,珍维,你一出现我就认出了你。我们见过吗?
我和木洋那么熟,怎么会不知道你?简直烂熟于心。木洋真是你杀的?
他松开我,转过身去,急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离婚,也答应过她。可我没有能力做到。我没有能力放弃现在的一切,所以我跟她说我抱歉。我虽然自私,可还不至于无耻到去杀她。
酒精或别的什么在慢慢蒸发。
我悉数告诉你,我没有杀木洋,你的那些所谓证据都是狗屁。这么多天来,我时刻保持着平静,装作一切与我无关。可是做到今天,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的忍耐用尽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是一直能出发去寻找新的爱情吗?那天,是我把她叫了出来。我们一起到了她的办公室,就是十六楼现在你那间屋。前一天我跟她说了我抱歉,我怕她想不开,就准备再找她谈谈。你猜怎么着?她打开窗户,一下子飞身上了窗台。
木洋要跳楼,赵云津说你跳吧。他以为她不会跳,他以为她的爱情会像往常一样重新出发。她以为他会拉住她。他们估计得都错了。木洋的爱情是重新出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新。她飞翔着完成了她爱情的压卷之作。我猜想着,问,她真从十六楼下去的?那怎么身体一点损伤都没有?
我拉住了她。我说你还可以找到新的爱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望着我笑了笑。我说爱情其实是最不保险的,趁我们有爱时分手也挺好的,你不是最喜欢《失乐园》吗?她又笑了笑说,那么一起来?我说某些时候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生总还辽阔,你不是还有珍维吗?她说,完了,我和珍维再回不到从前,我牺牲了自己去帮她,结果两败俱伤。
她牺牲了自己来帮我?
你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她为了怕你陷进去出不来,她假装爱上了范宇。木洋从来都是尊重自己感受的,在爱情方面,她从不委曲求全。只这一次她例外,她是假装爱上了范宇。一直以来她心存歉疚。我们可以欺骗一个人的别的什么,但不能欺骗一个人的感情……
我的泪水哗哗流了下来。半晌我说,你不是拉住了她吗?
我是拉住了她。我们一起下了楼。走到室外草坪上时她说,赵云津,我心已死;我已服了剧毒,永别了。说着,就倒了下去。这出乎我的预料。我发抖,起码有二十分钟。然后我清醒了,想怎么处理现场,怎么作假证,怎么找人摆平。我想她的死我是有责任的,但很抱歉,我不能放弃现在的一切。
你怎么对我说得这么清楚?
我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你看看窗外。
我没有去火葬场。我不能亲眼看着木洋变成滚烫的骨灰。只要没有看见,我就不承认,我就承认木洋一直是存在的。骨灰很快就会由滚烫变成恒温。恒温的是永恒的。
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那时我们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做早操。木洋是多懒啊,不到百米的路程,她却要骑自行车去。经常是这情景,她骑车进入操场的大门时,早操已经结束了。和人群逆向,多醒目呀,她和她白色的自行车。
她多懒啊,她只有在爱情上不懒,我想,我的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上了飞机,我的眼泪还在一颗颗地往下滴。
曾经,我的心怦怦跳着等着这事件的发生。我知道这事件之后我会是最悲伤的一个,可我还是期待着这事件的发生。
现在,它发生了。我是最悲伤的一个。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在某种程度上,木洋一直是我的教母,引领我思考和成熟。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准备吃晚饭的黄昏时刻。当时我刚刚上大学,整个身体和心思都是蓬勃向上的。我既不回首过去,也不展望未来,我就活在眼下,快快乐乐的,浑浑噩噩的。在那个睡了一下午准备吃晚饭的黄昏时刻,这个细腰的女孩伸着懒腰在寝室里大声说:我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小孩,然后再看他生小孩,上学,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小孩,有什么意思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木棒一下子把我击在那里。我至今未婚跟这个问题是有渊源的,但那时的我尚不知晓。只留下个后遗症是明显的,我不能再睡午觉。我睡醒后就不停不停地问自己:有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