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千多人的大公司里找到木洋的情人还是有些难度的,因为我当时大部分注意力在木洋身上。而这一千多人分散在这十六层的大厦里,我怎么能一一去辨认呢。我后悔没有应聘去人事部了。我又不能把公司的男人划为几个圈子,然后拣其中最优秀的,比如有权势的老总副总及各部总监,比如有香车宝马的新贵,比如高大威猛或风流倜傥的美男。因为木洋在爱情的选择上没有取向,以现在年轻的女孩看是没有眼光。她不会因为地位、金钱、相貌等条件爱上一个人。她爱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原因,并且她不能同时爱两个或更多的人。她在每次爱情中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更为可贵的是,她不像某些人那样把新的旧的放在手中掂量,然后再决定取舍。她都是先把一个放下,再拿起另一个,从不欺骗自己或对方,哪怕一丝一毫。
被木洋爱上是幸福的,她对你体贴周到,言听计从;被木洋爱上也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你了,不爱你时她就告诉你,不留情面。
我和木洋那婚外的情人其实只打过一个照面儿。木洋没有说她和那人的关系,是我自己判断的。因为他们一同走在灿烂的阳光下,而且木洋笑得很灿烂。木洋是属于室内的,她一天能有二十三个小时在室内。准确地说木洋是属于床的。她在床上看书(大学时她是从不去教室看书的,能逃的课全逃),在床上吃饭,在床上解决人生的绝大多数问题。所以说能和木洋在室外活动的人一定是她爱的人。而且木洋说过,那人和她一个单位。
我故意找机会去各个部门;我假装吃饭慢,尽可能在地下一层的职工餐厅留更长时间。可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都说现在的女人会装扮,装扮得自己和别人都认不出来。莫非现在的男人也会易容术?别说易容术?就是从女人变过来的,木洋也可能会爱上。木洋的男朋友我看过几任,真不敢苟同。我真不知道木洋是怎么从他们身上产生爱情的。
我和木洋终于见面了。在秋日下午三点的阳光下,在曼曼面前,我和木洋拥抱在一起。她变胖了一点,更好看了。
好像还长高了。我说。
哪里,穿着高跟鞋呢,木洋说,还是那一贯的。有些撒娇有些懒洋洋的口气,然后把腿抬起来让我看。
我们去我那儿。翻看从前的影集,讲一些典故,笑出了眼泪。然后应她们的要求我把新照的照片拿出来。
你就一直这么漂亮下去?木洋抬头看了看我娇嗔地说,也太过分了!
时间紧迫,我们又马上打车去曼曼家。
一辆红色的富康车带我们去曼曼家。曼曼坐在副座,我和木洋坐在后面。曼曼哗哗地讲着话,我和木洋慢慢应着,相视而笑了几次。昏黄的落阳洒满了车厢。木洋的左臂搭在我身后的座椅靠背上,但没有落下来,落到我的肩上。
我们先去幼儿园接曼曼的儿子。那孩子会突然大声地笑,假笑,惹得我和木洋笑弯了腰。说一些好听的话,说一些肉麻的话,做动作给孩子看,学孩子的声音,木洋很会逗孩子玩。她应该是爱孩子的,可为什么她要打掉她和刘勇的孩子?木洋说着说着就下道了,她说,宝贝儿,跟阿姨说真话,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带叔叔来?叔叔早上才走?
天哪,你疯了!曼曼骂,赶紧把儿子交给保姆。
因为毕业时心绪恶劣,木洋没有毕业留言簿。她吵着要看曼曼的。曼曼说在床下,不好找。
我趁机说木洋的照片也被压在床底下。
木洋假装生气捶了曼曼两下,越发要看毕业留言簿了。这时候曼曼的先生回来了,曼曼就让他找。原来在他们家的顶柜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木洋大声念着一个男生给曼曼的留言,故意说,哪一夜,哪一夜呀?!
曼曼的先生就笑。
然后大家出去吃饭。曼曼坐在我和木洋之间。我和木洋曾经亲密无间,我们虽有了裂痕,但想弥补。曼曼也想为我们做些什么吧,但她却坐在我们中间。
漫长的吃饭过去了。我和木洋告别了曼曼夫妻,上了一辆富康车。我们俩坐在车的后座。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掉头。虽然是晚上但能看见灰尘,因为月色很好。
从见到木洋开始,我就盼望着周围的人赶紧走掉,好和木洋单独说点什么。现在终于没有人了,我们却沉默着。出租车沉默地奔驰。车外是黑夜,有很好的月色。我们一同走过多少个黑夜啊。在夏夜的校园,我陪着她欢欣、痛苦,为她的第一二三四次爱情。
人还是很自我的,记住的都是当初打动自己的东西;可能不是一个人,而只是那个人身上的东西。木洋说,她的眼睛没有看我。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原谅或不原谅,我都处于被动的角色。我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没有,因为她是木洋。
我还记得离校那天,你去校门口送我,你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说:“再见了,老朋友。”那一刻我怎么也不能抑制住泪水,木洋说。
天呀,是谁的记忆出了差错?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镜头啊。我默默地原谅也就罢了,我还去校门口送她了?
只有这两天才想这些事。当时的感觉就是赶快离开学校。她说。
我沉默着。我们从前的角色就是这样,她说,我来听。我们此时的角色也是这样,她解释,我来听。
她没有多解释,她只是说了一些感受。这也是我佩服她的原因。做了就做了,解释又有什么用。而她今天给我的,就是她的感受,她真实的感受。我是相信她的。
你怎么就选中了他?我心里问,但没有说出来。然后我替她做了回答,心里的回答:我的时间选中了他。
以前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说。
我说,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那时候我们装鬼,可真好玩,我说。
是啊,她说,我们看男生女生在一起就吓人家。
月光照着车厢。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我把我们如月圆般的从前端了出来。可它有了划痕,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样。所以我们很快又沉默了。
快到我住的地方了,她说。
我希望车子能慢下来。我希望能找一个理由让我们呆在一起,哪怕一会儿。
我们美好的过去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它被什么横亘着,也许还不是我们之间的那个事件。
我到了。她终于说。也许她也意识到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东西,所以她没有说“上去坐会儿吧”,她说,“上去坐会儿吗?”
我说不了。
车停了下来。过程结束了,只剩下结局。
我们的手不知怎么拉到了一起。我拉着她的手,我的左脸贴了贴她的左脸。我们分开,我的右脸又贴了贴她的右脸。这不是女朋友间推搡似的身体接触。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过对我这般的依恋,她曾说过。
在黑夜的月光下,车停着。司机没有回头,什么也没有说。我和木洋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
我们依恋,却从没有过如此全身心的接触。原来都是她捏我的下巴,我揽她的细腰。她下车走了。我没有跟出目光。我对她月夜中的身影是多么的熟悉啊。告诉了司机我的地址,我就没有再说一句话。车子静静地在月夜里滑行。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我只是不停不停地想: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经历,经历,我想,我想,想,我竟然想不出经历是什么意思了。
我噔噔地上楼,开门,想翻出字典。字典也找不到了。我马上打开电脑。我把金山词霸对着它——“经历”这两个字。它给出的意义有“一起走过”,有“故事”。
一起走过,有故事,我想,我的眼泪慢慢地漾了出来。
这之后,我和木洋开始了周期性的通话。可在电话中我竟然沉默了。木洋意识到了,她说出来。这是她的方式,直接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她说:都没话跟我说了?
什么?我说,这两天嗓子哑,说话不方便。这是我的方式,为对方着想,体面的中庸的方式。
我的左脸贴着她的左脸,我的右脸又贴着她的右脸。我们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是的,我们已经再见了,永远再见了。今天,只不过是走远后的一次回眸。
我和木洋还通话,也通信。但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们只是在各自的心里为从前保留一片空地,仅此而已。虽然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人能代替她的位置,从前的她的位置。是的,没有人,今天的这个更美丽的木洋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