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器”歪在老槐树下侧耳倾听晨风中沙沙作响的种种奇特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对流浪的眷念牵着他的心。
那晚,星星掉下天,夜挡在眼前,冥冥怪兽翻云覆雨,口衔牛头山,气吞津河水。
出了田家村,津河水扫掉晦气,浩浩荡荡恢复其本来面目。田根望着河水慌了神,仿佛看到恶鬼朝天吐了一口怨气,津河主司受到点拨,立时兴风作浪,潮水滚滚而来,排山倒海,万马奔腾,直扑牛头山。
雨急云飞,雷声轰鸣,大雨点噼啪落下,一下一下狠砸在田根背上。
田根两膝酸软,差一点跪倒,眼泪扑簌簌掉在拳头上,泪水和着雨水将黑夜涂抹得一片迷蒙。公社卫生院藏在河对岸的僻静角落,遥远而不真实。田根咬紧牙,把黑油毡盖在玉叶身上,使足力气推动独轮车,重新投入大雨滂沱的黑夜……
“田根,咋啦?”电筒的强烈光束刺得田根眼前发昏,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远近闻名的神汉公从天而降。
“等渡船。”
“这雨天哪来渡船。”
神汉公大模大样地掀去被角,摸摸玉叶的脸。
“咋办?孩子下不来……”
田根牛眼鼓胀,裤头洇湿大半。
“莫慌。”神汉公安慰道,“孩子叫冤鬼拖住腿,把鬼趋跑就好!”
“……”
神汉公越发大声嚷道:“子时借一把猎枪,朝天放三枪,鬼自会吓跑。”
田根正踌躇,神汉公已经把独轮车掉了个头。
“你去借枪,我帮你把车推回去。”
说也奇怪,田根心目中来势凶猛的潮水突然在眼前改变方向,直扑对岸而去。
这时,雨也停了。河面上弥漫一层飘飘悠悠的雾气,一切复归平静。
道经说:人死之后,灵魂仙去,诸神看护尸体,固守神气不散,魂灵周游五岳七十四方圣地,一一受事之后即可复活。
田家村的老辈人都知道:当初泰山府君途经此地,曾秘授津河主司,预示一男主火,一女主水。
田根猛然想起金斗有把猎枪,平日里总用来打猎、炸鱼。
树影斑驳,风移影动,田根两腿生风,敲碎一路月光。
一条小路只有一人来宽,纵亘在田根眼前。两畔竹影婆娑,轻寒漠漠。田根打了个寒噤,头也不回地跑去。
蓦地,他汉毛倒竖:路中央横坐一黑衣老丐!黝黝的影子在月光竹影间梭动,发出的响声。
老丐轻咳一声,抽出一枝斑竹烟管:来客,借个火。
田根定神,气未喘匀便讷讷骂道:这黑间,借啥火呀水的!不等说完,匆匆从老丐身边掠过。老丐却在身后枯笑一声,咕咕哝哝:唉!你去借得,我却借不得……火呀水的,怎么借不得。又咳一声,那声音在沙沙竹声中如同一条悠悠的钢丝,穿进田根心底。
水也要借,火也要借,生也要借,死也要……
老丐只管自顾自地嘟囔着:一男主火,一女主水;借得来火,借不来生死……田根听老丐在背后说得怪诞疯张,不禁动一动心,回头张望:哪里有什么老丐!只有满地的碎月,疏松影落。
他又打一个寒噤,伸袖子抹抹前额,一片冷汗。于是啐一口,哒哒地执着跑去。
一男主火,一女主水。死于火的是火解,死于水的是水解。田根跑到金斗家时,小两口吵得正欢:“干你的,管别人干啥!”金斗喘着粗气,斗志昂扬。
“人又不是牲口。”
田根听见灵芝哭鼻子了。
“那你要男人干啥?当尼姑去吧!”金斗气急败坏,祖宗、奶奶、姥姥、亲娘轮番骂个够,隔壁田大伯房里却风雨不透。紧接着,田根听到一阵碗筷清脆的摔打声,一堆重物在板上乱滚的声音。后来,门“咣当”一声被撞开,灵芝双手掩面,摇摇晃晃,飞奔而去。
田根耳后一声巨响,金斗踹塌了床板。
一男主火,一女主水。主火的男人必是二狗。
那年。牛头山下。一簇浓烟直冲云霄,火苗噼啪炸响,猛揪人心,狂乱的脚步纷至沓来,嚎哭,怒骂,摔打,声声不绝。
二狗死后,众人将他埋在牛头山下。三天之后,坟堆无影无踪。报复打劫?神来之手?无从定论。不想半夜火起,风助火势,人心大乱。
金斗站在田根家的房门外,枕着袖子擦亮枪栓。
不知何故,田根眼前一再掠过二狗僵硬的身躯。
津河水淅淅沥沥,牛头山冷眼旁观,寂静的小村千年如故,沉睡在黏糊糊、闷悠悠的空气里。
田根想起那年二狗僵直地躺在湿冷的地板上,眼睛周围罩着黑圈,面孔青紫,呈现死人的可怖模样。
“造孽,造孽。”田大伯紧锁双眉,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田大妈紧握田根的手,陪出许多眼泪。她使劲把田根往二狗身边推,让他再看一眼。田根没哭,僵着身子往后躲。田大妈推他,他死劲撑着往地下坠。此后,田根由田大伯一家人照看。他终日和牛待在一处。墨磨日短,人磨日老,感觉钝化,语言功能减退。
一男主火,一女主水,主水的女人是……
金斗提起枪,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瞄准夜空。
田根浑身热血奔涌,突突地撞击太阳穴。这会儿,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企盼枪响之时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唱。天老爷保佑,小家伙快下来吧!
云开牛头山,地接津河水。密树生烟,火舌狂舞。那年着大火时,田家村人心惶惶,一股冲天酒气抚摸着他们的面颊。热辣辣的烧酒滴进火堆,顷刻间火焰飞腾,云烟浮游徘徊,远山近火,明灭相扑。大火莫名而起,莫名而灭,殆有神护。翌日清明,人们在山下寻到尸骸,诚惶诚恐。有人说,二狗弃下肉身,羽化登仙。
儿呦,快下来吧!田根害怕宁静,死一般的宁静,他默默闭上眼,等着小宝雄鸡一唱。
金斗猛然扣动扳机。火光跳闪,随后传来三声骇人的枪响,噼叭,噼叭,噼叭,惊起一群飞鸟。
田根眼皮扑腾,面前一片浮光掠影,身子飘飘然扶摇直上。枪筒里飞迸出的青灰色火烟,丝丝缕缕,勾出一个女人的形状,久久驻留夜空。
主水的女人是……
天老爷保佑,小宝快下来吧!
风雨娉婷,女人摇曳生情,影落津河水。屋内一团死寂。
主水的女人正是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