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根的爹妈死得早,田大伯收他做了养子。
田大伯家风水好,风一刮到这里就轻柔细弱,水流经此地就欢畅清凉。田大妈看上去还年轻,团圆的脸膛赛过满月。妇女们喜欢和田大妈拉家常,大事小事都找她商量。田根大了,田大妈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这傻小子脑袋木,只能干些粗笨的体力活,工分很低,村里人认定他讨不上老婆。
有一天,村里忽然传出田根要娶亲的消息,新媳妇叫玉叶,是个从外乡来讨饭的姑娘,田大妈当即收留了她,并许给田根做媳妇。娶亲那天早晨,窗外雾气蒸腾,雨后的村庄飘飘欲仙。田大妈按照旧俗请来村里最年长的老婆婆为玉叶洗澡。
“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想断肠。”
玉叶的心凉了,她早已从小孩子指指点点的笑骂中看到呆头呆脑的田根。
“田根,学声牛叫。”收工的时候,满脸泥猴似的小孩子都聚拢在田根周围,跳着脚够他的腋窝。高出小孩子一半的田根总是默默咂咂嘴,皱一下鼻子,不当回事。一条沾着碎线头的裤子裹在他硬邦邦、肉滚滚的大腿上,裤裆吊在半空。
“走啦。”田根挥着手,仿佛和身后那头叫春宝的牛镶在一起。
“不学牛叫不让走!”小孩子攀着他的胳膊打挺儿。
“哞——”这憨长的叫声和铁蚕豆摔盘子似的笑声像针锥扎在玉叶心上。
“蛮好的一门亲哩!”田大妈一边说,一边把黏滑的刨花水涂在玉叶头上,满头乌发立刻亮闪闪的。
“来吧——”老婆婆拖着沙哑的声调招呼玉叶。老婆婆的脸布满皱纹,千重万缕,万缕千重,几乎看不清五官,她的声音如同相貌一样:古老、凝重。
幽暗的屋子当中放着一只经年的木桶,有半人多高,老婆婆不住地往里舀水。水蒸气如烟似雾扑面而来,顿时使人产生一种幻觉。老婆婆用手划水,用手心顺着水波划几下,又用手背划几下。
玉叶惴惴不安,赤了身子在冥冥的目光环绕之中踩着小凳子坐进木桶里。她把身子埋进水中,热气腾腾的水珠渗进每个毛孔使她神情恍惚,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汩汩流淌的水没过耳畔忽上忽下地荡漾着,老婆婆低沉沙哑的声音穿越水流缓缓飘荡而来。
“幸亏下过雨了,结婚当天千万不能落雨,要不然男人会变成酒鬼,就像……”老婆婆想起田根他爹不由叹了口气,吹得水面波纹荡漾。
“今天是双日,最吉利不过。”玉叶沉浸在水里,没有仔细听老婆婆的话,她想起娘说过有个地方的人一辈子只洗三回澡:生出来洗一次,结婚时洗一次,死时洗一次。
“女人一嫁出去就完全是男人的。”水波回旋,玉叶扒住桶壁,生怕它从手里滑脱出去。她想起娘的话,心中打战,一种沉甸甸的预感密匝匝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昨晚玉叶一宿没睡,聆听雨声淅淅沥沥。一叶叶,一声声,阶前珠泪,点滴天明。
田根屋里飘荡着一股奇特的气味。
玉叶定下心细细闻着。这股气味主要由烧酒和陈年的稻谷味积累而成。二狗活着时总把烧酒瓶堆在墙边。低劣的烧酒遍地流淌,渗入地缝,和着陈年的被褥味,热乎乎、酸溜溜的牛尿味,门口翻着灰叶背的车前草味,馊汗味……相互渗透、变质、混杂成一种难以捉摸的经年陈腐气味在四周飘荡。
老婆婆的手是一部历史。手心上绘制着奇形怪状、蟠龙卧虎的手掌纹。她粗糙的大手在玉叶细嫩的皮肉上划来划去,推波助澜。玉叶顿时感到浑身生热,纤细的血脉根茎毕现,她越发惶惑不安起来……
吹鼓手鼓起腮帮,脖子一挺一挺的,他正在吹奏一首喜庆的熟腻调子,它的频音促节使得惯于吃素的人们乐呵起来。吹鼓手的动作十分夸张,像虾米炒鸡爪——抽筋带弯腰。春夏秋冬,喜事丧事,千篇一律,吹鼓手的调子一变就能使寒暑易节。
田大妈笑盈盈地进门来,手捧一件油渍麻花的红绸棉袄。
“这是管张嫂借的,她有儿有女,穿她的棉袄能借她的福气。”田大妈精神饱满,让灵芝抱过来两床新被褥,替新人铺床。
灵芝望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张罗婚事,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她嫁人那天也穿着这件红绸棉袄,这片猩红裹着她飞速奔向生儿育女的樊笼。农人把自身的生产看得比庄稼的收成还重要。世间万物,复归其根。一棵树的枝杈折了不要紧,只要他有根,有形的根也好,无形的根也好,有了根就有了希望。灵芝认定女儿比她强,女儿的后代会越活越好,她不晓得是啥原因,总之后代就意味着希望。
吹鼓手停止喧嚣,牧童的短笛里飘来一首悠扬的小曲,灵芝的两颊顿时飞过一片潮红。小林,你在哪里?
当初,有个下乡的知青小林,吹得一手好笛子,人长得也精神。他总是坐在灵芝家的土岗上吹笛子,风笛声动,飘然不群。灵芝一听那笛声就像着了魔,心醉了,眼蓝了,十八岁的情欲是颗膨胀的石榴花苞,随时都能迸出火红。知女莫如母,田大妈一听那笛声就心烦意乱,不停地用竹竿抽打麻雀。
“老头子快管管吧,弄不好哪天他俩到树林子里下出个双黄蛋给你瞧!”
“莫慌。”田大伯沉着冷静,只一个劲吸烟袋。后来他通过关系把小林调走了。小林要带灵芝去省城,田大妈哭了三天三夜。
“金斗他爹对咱有恩,知恩不报要烂掉肠子。”
“泥土是咱的根,你到省城不会有好果子吃。”
田大伯微言大义,以理服人;田大妈娓娓细语,动之以情。脉脉亲情是最锋利的武器,将情欲消解得支离破碎。
“灵芝,手脚麻利些!”灵芝听到娘喊她,这才清醒过来,赶紧挥去滚出眼眶的泪珠,扶着新媳妇出门。
“新娘子出来了。”一挂鞭炮噼啪震响,炸散了灵芝心中谜团一般的记忆,她对一切事物的感觉都是隐隐约约,隐隐绰绰,似通非通。
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因此,从院门口到门槛蜿蜿蜒蜒的铺了一长溜草席。灵芝恍恍惚惚,腾云驾雾,感觉自己是倒立的,她的根不在泥土里而在深不可测的天上。虚空粉碎,大地平沉,天外有天,天在哪里?
灵芝握着外乡姑娘冰凉的小手,触动她细弱的脉息,蓦然感到眼前青黑的瓦房像一座尖顶的墓穴。走到门前,玉叶纤细的手指从灵芝手里滑脱,她眼见玉叶被众人煞了邪气,又由田根抱着跨过门槛。他们恭恭敬敬地拜天拜地拜父母。整个过程中,田根始终像一把僵硬的折尺,一屈一伸。
按照旧俗,新郎陪酒,新娘却一整天不能吃东西,只能关在屋里喝点米汤。
院子里的酒桌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从整个布局来看,对着房门的为上席,背着房门的为下席。每张桌面上横亘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纹路,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峰,对着开合的方向为上席,对着封闭的方向为下席。年长的坐东头,年轻的靠西边。
田根嘿嘿笑着在席间陪酒,在座的多是儿时伙伴。“娘的,省城实在憋得慌,啥话也不能讲。”
印权拾起碟子里的铁蚕豆,高抛到半空,张开灵巧的小嘴去接。他被推荐到省城上大学,见了不少世面。他肚子里的故事有一箩筐,大荤大素的全上。
“田根,待会儿见了新娘子可别怯场啊!”印权说完,酒桌上的男人一齐哄笑。田根在一片笑声中想起儿时喧闹的课堂,那两间泥坯子糊的土房渐渐在头脑里显露出形状。
那时候小孩子大都不爱上学,心里长了荒草,圈在教室里憋得慌:有的一到就睡,有的膀胱很弱,隔不多久就要出恭一次。只有小印权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斗和田根同桌,金斗占据长条凳的三分之二,田根被挤在一边,半个屁股高悬空中,天天如此,月月照旧。田根前边坐着灵芝,引逗得金斗一刻也不歇心。灵芝干净利索,一双大眼睛灵光闪烁。
有一次年轻的女教师甩着发黏的辫子教大家念“饮水不忘掘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小孩子津津有味地把课桌下面用一根根草绳绑的抽屉拆得乱七八糟,用草绳翻股玩。灵芝乌黑油光的辫子丝丝缕缕,滑滑溜溜,抚摸着金斗躁动的心。金斗侧过身猛拽一把,灵芝嗷地一声叫,引得大伙都朝这边看。金斗立刻低下头,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田根却仍旧抬头咧嘴,僵持着傻态。
“田根,你又捣乱!”女教师尖叫起来。金斗抿着嘴,乐得肚子一颤一颤的。
放学了,田根留下罚跪。
“早告诉你了,跟他们玩总是你吃亏。”
灵芝要替田根求情,不料被印权发现,他捅了捅金斗,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小金斗正要发作,小印权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们把灵芝和田根团团围住,人群里只有灵芝一个女孩。
“你们还记得货郎摇铃卖铅笔的口诀吧,我们念给她听。”
小印权瞟了灵芝一眼,然后猫着腰,双手交叉扒住眼眶,阴阳怪气地念顺口溜:“小孩子不能用毛笔。”
金斗:“小孩子用毛笔。”
大伙:“容易把笔毛搞坏。”
印权:“小孩子不能用钢笔。”
金斗:“小孩子用钢笔。”
大伙:“容易把笔尖搞坏。”
印权:“小孩子不能用圆珠笔。”
金斗:“小孩子用圆珠笔。”
大伙:“容易把笔芯搞坏。”
“我告老师去!”灵芝臊得满脸通红,掉头跑了。
“报告司令,本班共有五十三人,二十七公,二十六母,个个配对,只剩田根一个单身汉。”小印权恭敬地向金斗汇报。
“所以他才鬼混,罚他给咱们当马骑。”
金斗挺起肚子,叉开两腿,让田根从他胯下钻过去。
小印权拍着田根的脑袋忠告他:“不许你和灵芝玩,她是金斗的老婆。”
田根木讷地低眉顺眼,弯腰拱背,紧抱壮实的肩膀。小金斗一把按住他,趁势将两腿一夹骑在他身上。田根一步三摇,金斗那两条肥美密实的大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头顶上弥漫着一股热烘烘、黏糊糊的气息。
“愣着干啥?还不喝酒!”
金斗撑着迷糊的双眼朝田根背上使劲抡一掌,他坐在长条凳上,仍像小时候那样比别人占据更多的位置。
“印权,田根都娶媳妇了,你咋还愣着?”金斗问。
印权羞赧一笑:“兄弟穷得只剩一条裤头。”
金斗大叫:“瞎扯,我和你嫂子一个卷裤腰一个套裤脚,过得比一个人还省哩!”金斗又问,“想娶个啥样的媳妇?”
印权随即答道:“像灵芝嫂那样的。”
金斗嘿嘿干笑几声,迷迷糊糊地嚷道:“把她送你好了,算我在酒桌上输的。”大伙都不敢吱声。
印权尴尬地笑道:“我没金斗哥的身量,干啥都吃紧。”
大伙全笑了,酒桌上顿时沸沸扬扬。
“今天借田根的光,这阵子咱撒尿连点油星儿都没有。”
金斗仍只顾一碗接一碗大口喝酒,脖子上的青筋剑拔弩张,眼睛像涨红的虾球,油光的鼻子周围冒出粉生生的肉芽,他用手在脸上掐出许多葡萄珠似的紫印。
“灵芝好是好,像个瓷菩萨,能摆能放就是不能动。”他哼哼着说。印权见他发闷,连忙岔开话题:“这大喜日子干吗不划拳?”
金斗顿时来神了,两只眼睛炯炯放光,腾地一蜷腿敏捷地蹲在凳子上,吵嚷着行起乡下粗汉子最喜欢的酒令:“一张床,两人睡,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乱摸,六溜进洞,七黑一团,八不出来,九九归阳,十分快活。”
田根酒量出奇大,轻易喝不醉,因为他一出娘胎就呼吸那种富含酒精的空气。他也跟着众人划拳,反应太慢一直输,不过金斗总是主动替他吃罚酒。众人喝得烂醉,扭作一团,唾沫星子飞溅,烧酒哗啦哗啦流了一地。
金斗高声宣布:“闹洞房去!”
“那妹子皮可嫩,准保是个原封货。”印权提醒他。
金斗猛提裤子,搂紧腰带,一伙野汉子欲火中烧,歪歪斜斜包围了新房。
“今天一个也不准闹!”
“哪有不准闹洞房的?”
“我说了就是不准闹!”
金斗睁开的眼睛仔细一瞧,把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灵芝。灵芝紧绷着脸,抄起赶麻雀的竹竿,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印权识相地把金斗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