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已经成为一号车上的主力,手里拿着把快刀,跑前跑后,手势干净麻利,替张美丽顶了不少事,张美丽很得意,口口声声说她又带出了一个好徒弟。艾艾看张美丽的脸,站在公正的立场,她其实真长得挺漂亮的,三十几岁的少妇,身体结结实实,像头精神十足的小母牛。皮肤也好,眼睛上蒙着一层草一样的睫毛,就是鼻子和嘴大而厚变得有点俗气,这两样东西搭配在她的脸上,一下子就变得好事起来。
张美丽自己也认为自己很美,她是车间里的红人,从车间主任到下面的电工,都爱和她寻开心,有事没事在她身上捏一把。她也爱和他们搞些打打闹闹的小动作。这么多年,一直在车间里闷着,只是做车长,领导几个女的,她为自己感到不服气,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吃亏吃在没文化上的话。张美丽觉得她要是多点文化早就被上面看中调到办公室里坐着了。
有这个情结,她对上面办公室坐着的人特别有好感。
张美丽不止一次地要艾艾好好向冬梅学习。她越这样说,艾艾反倒做事慢了。张美丽看着艾艾那张她和她说话时总是似听非听的脸,那一种茫然的眼神就来气,可也没办法。她和艾艾有时一连几天不说话,艾艾只是做着她分内的事,她尽量做到没有把柄落到张美丽手上,别的,她不想在乎。
没想到有一天,张美丽却主动来和她搭话了,她说艾艾,现在还习惯吗?艾艾心想你别再到处宣传我是娇小姐就好了,我习惯不习惯又怎样呢,习惯了就变成你们这样整天和男人嘻嘻哈哈吗?她这样想着脸上面对张美丽自然地就显得冷冷的,难说话了。
张美丽却径直往下说,车队有几个男孩子这几天一口一个张师傅叫得很亲密,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呀。她好像重新认识到艾艾也有利用价值,亲热地用手搭在艾艾的肩上说,你也不小了,参加工作就是大人了嘛,我看那个车队的陶陶不错,长得好,他妈还是人事科的,你要和他谈成对象,今后的日子可就两样了。艾艾看着师傅正大张的嘴,张美丽说得兴起,如果自己年轻个十岁,好像自己去找陶陶了。
艾艾平淡地说,是吗?他不错吗?我怎么不觉得呢?机上的一个线头断了,艾艾顺势站起来,把张美丽的一双肥手扒拉下去,她做自己的事去了。过一会儿一转身,张美丽却和几个年轻的男孩子坐在车间门口的长凳上看着她笑。张美丽热情万分地叫道:艾艾,艾艾,过来呀,看看你的车队里来的校友。校友?艾艾这才觉得奇怪,她才意识到野立每年都是往各个厂输送人的。她向她的校友走去,想问问,他们怎么可以不下车间去车队的,要知道在工厂里开开厂车,开开接送领导的小轿车,这活可是听着就让人羡慕的。
一个有着两颗可爱的虎牙的男孩子首先向她伸过手来,他说他叫龚岭,早就听慧子说起过,说她有一个学妹要分到他一个厂了。听到好朋友的名字艾艾对龚岭也充满了好感,她向他笑笑,注意到他白净的皮肤和黑而大的眼睛,整个是显得虎里虎气的孩子脸。张美丽把她拉过去,把另一个皮肤微黑,看上去像运动员一样结实精干的男人带到她面前,大声说,这就是陶陶,这是艾艾。她似乎事先对陶陶说过什么,陶陶的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看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笑。
艾艾心想要是他不是张美丽特意要介绍给她的,她对他的印象不至于不好,可现在,她就是对他来不了好感,只是平常地对他一点头,就想溜。
机修工小许说,你师傅在这,你就和我们多玩玩好了,要紧去干活干什么。张姐,你说是不是。张美丽会意地点头,起身说是啊,是啊,艾艾你坐下来,或者你们到里面打会儿牌好了,反正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去那边看看。
张美丽走了,艾艾被几个男人围着,龚岭在和她说他们比她高三届,她进野立他们已经下厂实习的事,也许是今天看见张美丽这个样子,艾艾的心里稍微有点解气,她的心情好起来,对热情的龚岭也禁不住有了好感,她总感觉到面前这张孩子气的脸好像哪里见过,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
艾艾活泼地问龚岭,你是在哪里认识慧子的。龚岭说他们的父母以前都在一个兵工厂里,然后一起派到大别山,在那里搞科研,在那里工作安下家来。他和慧子从小就在一起玩的。艾艾说,那你和她是青梅竹马喽。龚岭说,就是好朋友,她现在交怎么样的男朋友也告诉我呢。他说着这话,别有用意地看了一下艾艾,艾艾感觉到了他的眼神,没话找话地说,大别山可是个好地方啊。龚岭说对,到春天满山遍野都是红红的杜鹃花,可漂亮了。
小许拍拍陶陶的肩,说你平时话很多的,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陶陶假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艾艾,问,你是不是住在朝阳新村,我家住丽园新村,很近的。艾艾讨厌这个男人自以为是地刚见面就找这样的话题做开场,她装作没听清,朝陶陶马虎地点了一下头,又对龚岭说,我们什么时候叫慧子一起出去玩,好吗?
小许替他接腔,说这是最容易的了,龚岭开大巴,只要趁厂里休息,咱们一道开着车去无锡或者哪里玩好了,还可以让龚岭开到他的大别山老家去,看看那里红艳艳的杜鹃花。要是人少我们就坐陶陶的桑塔纳,陶陶可是专接厂长的。陶陶,你说好不好?
陶陶来了精神,眼神在艾艾脸上定住,很神气地说,那还不是一句话。
冬梅向艾艾走过来,严肃地递了个眼色给艾艾,她说艾艾,我们把那些坏了的铜管理一理吧。刚刚松弛的心一下又回到现实,艾艾隐约地觉得自己要是不用回到车间的现实中来就好了,刚才和他们说了一点话,车间里的嘈声都好像离她远去了。她是多么喜欢刚才无忧无虑的感觉呀,只不过就是在谈话中想像了一下大别山,她已经感到像是真处在世外桃源。她似乎天生喜欢有人和她谈谈天,随便什么话题都好,只要还有些东西可以让她想像,让她憧憬和激动。只要暂时地能忘记自己穿着工作服,还有着很多枯燥的事等着自己去干,她真是害怕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自己逐渐变成一架可怕的生产塑料丝的机器。
冬梅一走到艾艾的面前,艾艾的脚似乎就重新着了地。在艾艾的眼睛看来,冬梅的脸越来越像刚刚见面时的张美丽,拼命地要在她的面前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仿佛让她记着,她还是在这个车间里,必须要赶快去干活。
艾艾想,张美丽还有放松的时刻,一不小心就见她溜出去,去别的车间或是主任办公室,或是在早班下班前偷偷地溜到锅炉房去了。在厂里时间一长,认识的人也多了,艾艾知道张美丽肯定是去找了老唐,一个在锅炉房多年的老单身汉,特别喜欢往女人堆里凑。在张美丽上夜班的时候,老唐也常来她们车间玩,老是挤挤小眼睛说,要是想早点洗澡就去找他,他有厂里冲淋房的钥匙。
现在,张美丽不在,冬梅似乎比张美丽还要严肃,她板着脸孔带头做活。艾艾想说冬梅你也别老苦着自己,放松一点和大家说说话吧。可冬梅对面前的男孩子们露出视而不见的神态,很快就别转头往轰隆作响的机器那里去了。在学校冬梅好像不是这样,她小小的俏脸蛮好看,除了皮肤黑,看上去有点像林青霞。艾艾想起,前不久冬梅曾经神采飞扬,她告诉过艾艾接到了西安大学那个男孩子的信了。他在信中说有件事讨厌死了,他的同学和女朋友在汽车上当着他的面接吻,害他难受得很,搞不懂要是一方嘴里正好有一口痰,那是不是另一方只好吃下去。他说下次要把冬梅带到西安去给那男同学看,因为男同学的女朋友比起冬梅来可差远了。他们是暑假在文化宫溜冰时认识的。那个男孩从西安回来,带着妹妹来溜冰,冬梅也带着妹妹去溜冰,两个妹妹在溜的过程中搭上了,也故意把他们拉拢在一起。那个男孩长得很帅,冬梅给艾艾看过他的照片,小白脸,看上去挺讨女孩子喜欢的,像台湾的小虎队成员。但艾艾隐约觉得这种男孩子是抓不住的,特别是暑假结束,他仍回西安读大学,而冬梅却要回到车间,他们仅靠通信能守住这份感情吗?艾艾在当时未说什么,一向谨小慎微的冬梅难得喜形于色,她不想泼冷水。
现在,看着冬梅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艾艾想也许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只不过有时候它比想像的还要来得快。
艾艾站起来准备去工作,她把手伸向龚岭,故意不在意地说,那么下次就说定了,跟你们到无锡去玩。她看了一眼小许,陶陶,他们都朝她笑,艾艾透过这几张年轻的还未占上车间的油污的脸,似乎看到了外面的一线生机勃勃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