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茹娟一夜乱梦纷纷,她梦见周淀吾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她,周淀吾的身后还有一个黑影,不知道是在追周淀吾还是她,她只顾往前跑。她跑着跑着实在是太累了,倒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半个身子已经悬挂在千仞绝壁的边缘,蔡茹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一大早她就跑出去,在祥云街拐角敲开了一家杂货店的后门。刘老头还没睡醒,手提着裤子,踢踢踏踏走出来正要发怒,看是蔡茹娟,即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嘴脸。他问,阿娟,怎么了,想我了?蔡茹娟没好气地说,死鬼,我过得像在地狱里一样,你还有心开玩笑。刘老头说,我觉都睡不好,到底谁在地狱里?不如你来陪我睡吧。说着就过来拉蔡茹娟,蔡茹娟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给我拿一沓纸钱,姓周的又来找我讨债了。刘老头搂过蔡茹娟的肩头,说阿娟啊,你就是心事太重,这朗朗乾坤,他一个死人能怎么样?你自己想得太多了。来来,陪我睡个回笼觉。蔡茹娟心里着急,一急自己也没想到就落了泪,滴到刘老头的手背上。刘老头顿时觉醒了一大半。蔡茹娟看他正色过来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饼干筒里的死老鼠,两张骷髅照片,危险的直觉……听得刘老头从不以为然转变到大惊失色。他仿佛看到冥冥之中周淀吾的鹰爪般的手从很远的远处伸过来,瘦骨嶙峋,青筋暴露,做出狰狞的姿态。三十年前,蔡茹娟常来刘老头的杂货店买东西,那时刘老头叫小刘,风华正茂,刚接手父亲的生意。蔡茹娟有时买几块肥皂,一刀卫生纸,有时买针头线脑或者洋火。蔡茹娟大肚子以后,还干着所有的家务,包括采购。一天她给周淀吾打酒回来,路过杂货铺时感觉有些累,其实再坚持一下走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蔡茹娟决计休息一下。她站在柜台外面,放开嗓子脆生生地叫道,小刘,你这里清凉油有吗?小刘正坐在后间打瞌睡,听见叫声恍恍惚惚,这分明是梦里的女人的声音。他掀起门帘,看见蔡茹娟亭亭玉立地站着,眼睛亮晶晶的,红艳的小嘴里吐出一串吴侬软语,你这里有清凉油吗?小刘扫了一眼柜台,他这里不卖清凉油。蔡茹娟娇喘吁吁地扶住门框,说我是问你自己有没有?我头痛,不舒服。有的,有的。小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一头钻回后间去找。等找到了走出来,蔡茹娟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生孩子会头晕?脚也站不住了。说罢,人就顺着门框软软地滑下去。小刘赶忙扶她起来,瞬间工夫电闪雷鸣地做了许多思想斗争。这个女人的身体充满了弹性,向外发散着窒人气息的热量,让小刘恨不得掐上一把。小刘抑制住无穷无尽的欲望,看在蔡茹娟怀孕了的份儿上,把她扶到后间的竹榻上,给她太阳穴上抹上清凉油。
过了一会儿,蔡茹娟悠悠地醒转过来,她问:酒瓶子呢?小刘指指五斗柜,蔡茹娟松了口气,我酒拷不回去,他又要骂我了。小刘心痛万分,说下回我替你去拷酒,你替我看店好了。蔡茹娟生了孩子以后更加频繁地去杂货店,有孩子在身边可以避嫌。小刘很喜欢河东河西,时常拿着糖果果丹皮逗弄他们。蔡茹娟有时叹苦经,姓周的讨厌两个小孩,能两个变一个就好了。小刘就说,给我一个吧。蔡茹娟说,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孩怎么行?我说说罢了。反正生也生出来了,看他怎么办?
在很多个傍晚,蔡茹娟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口,笼罩在一片夕阳的红光之中,回想河东被送走的情景。周淀吾说,送走一个吧。她就心惊胆战地抱起一个。周淀吾借了六十块钱,翻出抽屉角落里的一把藏刀,便把孩子打发走了。蔡茹娟很多天都像在梦境中一样。她问剩下的那个孩子,你到底是河西还是河东。孩子说,我是河西。蔡茹娟不信地说,你不是,你是河东。孩子糊里糊涂地答应。过一歇,又纠正到,我是河西。蔡茹娟到小刘的杂货店找河东,小刘,我的孩子丢了,在你这儿吧。小刘只好安慰她,河东河西是一样的。有一个就可以了。蔡茹娟发神经一样地嚎啕大哭,哭完,擦擦眼泪走了。蔡茹娟回福利院找过河东一回,小孩早被人领走了。这下,蔡茹娟反倒安心下来。
小刘对这个女人的怜惜超过了喜爱,喜爱也有一点,各种感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藕断丝连了几十年,加上和其他女人的阴差阳错,一直没结婚。
周淀吾最喜欢蔡茹娟的逆来顺受,只要有烟抽有酒喝,对自己的女人做些什么也不很在意。周淀吾浑浑噩噩在酒精中过了一辈子。在他灯枯油尽的最后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梦见有人对他穷追不舍,手里握着锋利的刀。他也想起杂货店的刘老头,第一次觉得老婆在外乱搞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就这样,一口气没咽下去就过去了,死鱼般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