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这天,邬阳寨主带着姐姐牵牵和外甥也一并来了。这却是天赐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当时,他一见邬阳寨主扶着他姐姐在叶家朝门前下马,便匆匆走了过去。他以为牵牵会生他的气,可是,牵牵却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就纳闷了。可待牵牵走了几步后,他才看出了蹊跷--牵牵的眼睛怎么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就赶上前去拉住牵牵的手,说:“牵牵,你这是怎么了?”牵牵听出是梯玛天赐哥的声音,嘴角就抽出了一丝苦笑:“我瞎了!我哭瞎了!”天赐便痛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扯嬉卖乖!还不是因为你吗?”邬阳寨主不满地说了他一句。因为我?天赐不好再说什么了,感到很惭愧。这时,牵牵回过头来,对她兄弟说:“你不要这么对你姐夫说话!”“哼,他敢承认是我姐夫吗?”邬阳寨主好不心痛,“姐姐呀,你怎么老替他说话啊?他害得你还不够惨吗?明明他有自己的儿子,现在又要过继一个,亏你还来为他祝贺!”原来是为这事!天赐便说:“牵牵,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俩。我真不知道那是我的孩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你先到调年堂去,等我办完了这里的事情,再给你解释,成吗?”牵牵苦笑:“你过继一个儿子,我怎么就不能来吃喜酒呢?你还当我是外人吗?”天赐见牵牵不明就里,只好说:“虽说是这样,其实又不是这样。我想收一个关门弟子,要是不过门,是得不到真传的。”这时,叶泰斗赶来了,忙说:“嫂子他们既然来了,就请进屋坐吧,当然要吃了喜酒再走。”天赐只好把牵牵扶进叶家。这时,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真是自己脱的壳,才不得不相信了。可是,儿子却不肯见他,很认生似的。牵牵说:“岩生,这是你爹,你怎么不叫?”岩生说:“你不是说我没有爹吗?”竟不肯叫。天赐很尴尬:“是的,我真是不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还我的债的!”岩生说:“我不想留下来!我要跟舅舅一起回邬阳关!”牵牵就埋怨道:“这孩子,没有父亲的时候,老是问爹爹是谁,现在有了呢,又不敢认了。都是你舅舅挑唆的!”天赐摇摇头,望了望邬阳寨主,说道:“兄弟,你既然来了,我想,我们还是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吧。
”于是,天赐就把他带到了调年堂,让他跪在八部大王前。邬阳寨主却不肯下跪,说道:“我又不姓田,怎么能跪在土司的家庙里?”天赐却一脸的严肃:“现在你不是给土司的祖先下跪,而是给毕兹卡人的祖先--八部大王下跪!”邬阳寨主只好跪下了。天赐说:“你就向八部大神先祈祷祈祷吧。”邬阳寨主一边上香烛,一边磕头,说:“请八部大神原谅土民无知!”天赐又庄严地说道:“当着神的面,我问你三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一开始,邬阳寨主不知是何事,但当着神的面,他也只好点头了。天赐于是唱了一阵神歌,就问道:“邬阳寨主,你反对土司享受初夜权吗?”邬阳寨主怔了一下。天赐又问了一遍,他才回答:“反、反对!”天赐问:“你反对土司的酷刑吗?”他回答:“反对!”天赐问:“你反对土司四处征战吗?”他回答:“反对!”天赐就收了法,立起身来说:“兄弟啊,你的心愿天神已经知道了,你起来吧。”邬阳寨主站立起来,天赐就拉着他的手,微笑道:“兄弟啊,现在我实话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准备成立一个‘莲花坛’,宗旨就是这三条。
你既然跟我们是一条心,就加入坛里来吧。其实,知秋过继给我,是掩人耳目的。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是这样啊!邬阳寨主恍然大悟,这才低着头,惭愧地说:“是我错怪姐夫了!我该死!”“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那么客气呢!”天赐微笑着,“如今你姐病了,就让她跟我吧,只是岩生,我不知他会怎么想。”邬阳寨主说:“还是看岩生自己的吧,他也长大成人了。”于是,天赐又把邬阳寨主带到了师傅的坟前,让他看了看那株开花的铁树。那花,灿烂似荷莲绽放,娇洁似雪莲无暇。他明白是天神授意,是祥瑞的征兆,于是立即跪下,发起了毒誓:“我邬阳加入莲花坛,如有二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升!”天赐和邬阳寨主回到叶家的时候,正好少土司的母亲碧筠也到叶家祝贺来了。那时候,天赐很想回避一下,可是碧筠却跟着站起来,他们就来到了叶家的吊脚楼上。望着一片茫茫的河水,天赐心中也是一片茫然。碧筠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看我能不能到调年堂去,我想请你为我还愿。
”“碧筠啊,我们都老了,你也儿孙满堂了,也该想得开了!”天赐感到为难,因为他刚刚答应了牵牵的,现在又遇上碧筠这么说,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其实,碧筠并不是一定要跟天赐住到调年堂去,只是天赐想接牵牵到家的事让她知道了,所以她感到非常伤心,于是就来打探口风了。因为,那时候,她只想证明一点,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苦苦思念,究竟是不是一场空空的思念?可天赐当时又哪知道这一层呢?所以,她的一席话就让梯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让他左右为难了。因为碧筠是知道的,她这一生就只爱过梯玛一人--爱着那个也曾爱着她的梯玛!可是,那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深爱着的梯玛已经不再爱自己了。因为,她总觉得她自己是土司家的人了,所以梯玛就不再爱自己了。因为,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梯玛曾经告诉过她的话,他说他不姓田,他再也不是土司家的后代,而是土司家的仇人!后来,她才知道这话的分量与沉重!可是,她总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呢?现在,她似乎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为她儿子已经登上了土司的宝座,已经不用她再操什么心了。
现在,她只想从她深爱着的梯玛口里,得到一句爱的话语,她就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可那时候,梯玛却偏偏不肯给她这样一句温暖的话语,因而使得她不仅牵挂着红尘,也不得不牵挂土司的命运。那时候,梯玛的安慰也许是她心灵的一剂最好的良药,可是梯玛却不肯给她这样一剂良药,因此她才感到无比地伤心和绝望--于是她苦笑了,苦涩的泪花随之汩汩滚落而下。她似乎感到自己的心快碎了,碎了。那时候,天赐发现她的脸在渐渐地变色,便立马扶住了她,说:“碧筠啊,你这又是怎么的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死也不会瞑目呀!”碧筠涌出了苦涩的泪水。“你这又是何苦呢?”天赐的泪水也涌了出来,“相信缘分吧啊?”“缘分?好吧,等我们都到了阴曹地府,我们再来做夫妻吧!”碧筠轻轻地抽咽起来,她挣脱了梯玛的手,要下楼去。“我们……就等来世吧!”天赐只好对着她的背影这样说。就等来世吧!碧筠回过头来,微微地笑了。因为,她终于等到梯玛的一句真心话了。她就那么微笑着,微笑着,然后走过来,在梯玛的身上靠了好一会儿。这天,碧筠并没有在叶家吃饭,她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就回家去了。望着那渐去渐远的背影,天赐的眼睛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