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斯庵客居了几日,顾彩虽不曾出门,每日里却是高朋满座,饮酒赋诗,居然忘却自己是山中客了。这日,田舜年又来邀顾彩,说是要他牵头,举办诗会。于是两人便在石楼阁小饮,定下每月的初二、十六两日为诗会日,雷打不动。但主盟却要顾彩担任,顾彩哪里肯受?田舜年请求再三,顾彩也只得依了。他笑道:“太都爷这不是折杀我嘛!”田舜年却说:“只有先生才有此号召力,如何折杀先生了?”顾彩摇摇头,也罢。“这就对了嘛!”田舜年于是连连敬酒,两人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了。于是,顾彩见自己既当了主盟,也就遍请寄于容美的诗客了。蜀中孝廉高冈当了书记,还有荆郡庠生钟南英,岳郡庠生祝九如,寄住在中府的土官田宽庵,也一同入了诗会。钟南英是十二郎的老师,祝九如是太都爷孙子田图南的老师,已经早就认识的,只是这土官田宽庵,是已经逊位的忠孝土司,恨儿子不赡养老人,所以出奔容美。其实,忠孝早已败落在他手里了。田舜年自然不好说他什么,还是以兄呼之,勉强让他入了诗会。那日,已是三月里了,田宽庵的儿子找到容美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举行诗会,田宽庵却怎么也不肯见他儿子。
他儿子就到百斯庵石楼阁求田舜年来了。他一直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还大哭不止。顾彩觉得这儿子还算有孝心,就给他倒了一杯酒,叫他先给他父亲请罪。田宽庵在众人的劝说之下,见有了台阶可下,这才答应回去。但这个做土司的,虽然有土司之名,却穿着草鞋,没有马骑,一出西门,就把父亲背在肩上,呜咽着去了。田舜年便笑道:“此乃一爵爷也!”顾彩也觉得可怜,这时听见杜宇的叫声,声声凄厉,当即作了一首《杜鹃行》借以讽刺。田舜年接过诗,便念道:“有鸟有鸟名杜宇,云是蜀中之旧主。声声自唤不如归,借问君归向何处?呜呼社稷轻鸿毛,刘禅孟咏皆尔曹。他人失国竟寂寞,尔何羽化犹嗷嗷!如今车书大一统,尔虽归国谁尊奉?百舌过时尚不啼,劝君缄口安卑栖。”摇摇头又说:“可惜可惜,要是早一步作诗,就可以叫他们一并带回去了,也免得我再派人去追着送了!”说得几个都大笑起来。田宽庵一走,诗会少了一个人,大家便觉得气氛少了许多。皇甫介就要求加入,田舜年向来不太喜欢他,怪他平时出口怪鄙,几有下流之言,要不是儿子田丙如先前求情,早把他赶出容美了。
顾彩开始不知,也就答应了下来,但见田舜年垮了脸,这才询问:“这又是为何?”田舜年说:“此儿不逗人喜欢,徒增笑料耳。”顾彩说:“作诗不就是取乐吗?要是乐不起来,我们不是白耽搁工夫了吗?”田舜年便苦笑道:“从先生眼里一看,这天底下便没有什么不顺眼的事了!再经先生口里这么一说,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人了!先生做菩萨可也!”“虽如此,可惜叶先生出了远门,还是少了一个好伴!”“这有何妨,我再给你介绍一位高人就是了!”“看来司中高人应有尽有啊!”于是,田舜年就带着顾彩来到紫草山,想请宋先生下山。三月的山花开在怪石间,和风吹拂着山坡,一片一片亮闪起来。间或有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在山间回荡,勾起了草庐一缕缕炊烟。亭庐在啼声中一晃一荡,一起一伏。他们只好下得马来,一步一步朝山上攀去。不时有几只白鹤从白鹤湾里飞出来,掠过他们的头顶,煽动他们的思绪。这时候,一座座坟茔已经渐渐返青了,在鸟鸣声中越发清幽。
又是一年春草绿呀,田舜年不觉感慨万千,心想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真不过一捧黄土,几茎青草,到头来都少不得一个土馒头!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在山上独守了几十年,与一亭几庐数坟为伴,不识人间烟火,又有几人能知个中滋味?一上得山来,山门就打开了。“太都爷这么早!有失远迎!”宋生虽已白发苍苍,但精神却很抖擞。“有人来拜访先生啦!”田舜年说。“宋老先生好呀!”顾彩马上问候。宋生回礼,忙请他们进屋叙谈。他们却说去米拜亭好,就来到了亭里。宫人就将带来的饭菜提了上来,几个开始小酌。宋生这才知道,他们是想请他下山去作诗的。
于是他拧须一笑,说道:“老生只有半把胡须,一身嶙峋,两袖清风,三栋茅庐,四面秋风,五谷炊烟,六根清静,七窍顽瞑,八仙苍海,九九一归!哪还有什么诗哟!”“奇才奇才!”顾彩连忙说,“请受晚生一拜!”“使不得使不得!”宋生急忙拉起顾彩,“先生这不是折杀老生吗?”这时,宋生已经八十高龄,谈吐自如,思路还这般清晰,很是难得。大家赞誉了一番,宋生笑道:“也无他,静养而已也!”大家都笑了。可是,无论如何相请,宋生就是不肯下山去,说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下山了,也不想再下山了,唯有守着这一亭一庐,方觉心里踏实。田舜年和顾彩也不好强求,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