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找到一本旧书,钱春绮翻译的《黑塞抒情诗选》,我一页一页读下去。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在轮下》等,给人深刻强烈的阅读体验,缜密的心理分析和精雕细琢的情绪刻画,曾使众多读者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他的诗比较简洁,风格隽永飘逸,耐人寻味。我特别留意其中的《春天》、《九月》和《入睡之时》,因为这是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的歌词。《最后四首歌》是理查·施特劳斯一生的艺术总结,举世公认成就最高,写完《最后四首歌》的第二年,1949年9月,施特劳斯谢世。
《最后四首歌》最短的3分多钟,最长的7分多钟,任何人,包括对施特劳斯的音乐缺乏共鸣的,听到这长揖人间的稀世歌声,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会无形中消解。
施特劳斯一生横跨两个世纪,早期,音响丰富的交响诗和惊世骇俗的歌剧《莎乐美》表现出先锋派风格,后期的歌剧《沉默的女人》、《随想曲》等,并不为当时的人们所看好,得到很多恶评。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后期作品所蕴含的莫扎特式的古典美,越来越受到当今观众的喜爱。
一生风光无限的理查·施特劳斯,晚年境况十分凄凉。纳粹统治德国期间,他被任命为音乐协会主席,后来受到疏远,不久辞职。“战后”资产被冻结,接受“去纳粹化”审查。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移居瑞士。
他读到诗人艾申多夫的一首诗《在晚霞中》:“我们曾经手挽手/经受痛苦和欢乐;/现在让我们休息/在寂静的村落。∥天色渐渐变暗,/环绕山谷斜坡,/两只云雀向上飞去,/飞入幻梦般天河。∥来吧,让它们快飞跑,/睡眠时间即来到,/我们不要迷路,/在这孤独的偏僻处。/噢,广漠沉寂的宁静!/深深地浸沉在晚霞中!/我们的旅程多么困顿,/难道死亡来临?”(喻宜萱译本)诗中描写一对老年夫妇面对落日,心平气和,坦然接受命运的气度,引起作曲家的共鸣,激发了他最后的灵感,他把这首诗写成歌曲。接着,又从黑塞诗集中,选取三首表现一年四季循环的诗,组成《最后四首歌》。按照四首诗的内容逻辑,现在的演唱顺序是《春天》、《九月》、《入睡之时》、《在晚霞中》。
理查·施特劳斯的很多歌曲都是为女高音与大型管弦乐队而作,《最后四首歌》也同样如此。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夫人是歌唱家;另一方面,这也能延续他歌剧创作的特点,能够把优雅雍容的基调与瓦格纳式丰富多样的音乐动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升华了原诗的境界,使作品尽显庄严华贵、平和宁静之美。
不懂德语对于聆赏德语歌曲是无法逾越的障碍,稍稍差强人意的是,我找到了喻宜萱译配的乐谱。对着乐谱听歌,似乎能够弥补一些缺憾。
黑塞的诗有多种译本,我选用钱春绮的译本。《春天》充满生命的喜悦和惊奇,又很含蓄:“在昏暗的洞穴里,/我长期坠入梦乡,/梦见你的树和蓝色的风,/你的芳香和小鸟的歌唱。∥现在你豁然开朗,/一片辉煌灿烂,/射出无限光芒,/像奇迹出现在我面前。∥你又跟我亲近,/温柔地将我引诱,/面对着极乐的你,/我不由全身发抖。”这首歌是四首歌中最短的,节奏稍快。歌曲一开始就频繁转调,前奏有一种不安定感。全曲旋律的调性更加不稳定,转调频繁,给人一种惶惑感。女高音的乐句很长,不绝如缕的花腔,似乎吐气如兰。乐队的伴奏好像水波荡漾,起伏着不断向前推进,类似船歌一般。
《九月》描写夏天逝去,秋季来临,冷雨霏霏,落叶片片的景象,生命的盛期最终无奈地结束。“花园在伤心,/阴凉的雨落到花里。/夏天在发抖,/悄悄地面向他的死期。∥从高高的槐树枝头/掉下金色的片片叶子。/笑对着临终的花园之梦,/夏季显得惊奇而无力。∥他还在蔷薇花旁/停了多时,寻求安静。/他终于慢慢地闭上/变得疲倦的大大的眼睛。”歌曲一开始,反复的装饰音渲染秋雨秋意和失落。歌曲的高潮在“夏天在发抖”,往后的每一句乐句都在层层递进中深潜,直到最后一个单词结束,气息耗尽,似乎火焰熄灭。乐队还在继续,一段缓慢的圆号独奏从空洞遥远的朦胧之境传来。这段圆号与早期交响诗《英雄的生涯》圆号表现的英雄退隐,遥相呼应。
《入睡之时》是黑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创作的,当时他妻子患精神病,他倍感沉重压力,不久也精神衰弱。他无处可逃,只有向往梦乡,这与作曲家的心境不谋而合。“现在,白天使我困倦,/明星之夜可会亲切地/接受我的憧憬的愿望,/像接受一个疲倦的孩子?∥手啊,放下一切的活儿,/额头啊,忘掉一切思想,/现在,我的全部感官,/都要进入黑甜之乡。∥我这不受管制的灵魂,/它要展开自由的羽翼,/千倍万倍地深入生活,/在这良宵的魔术圈里。”歌声徐徐舒缓,饱含殷殷期盼;乐队热切响应,在涌动,在鼓噪,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憧憬。一唱一和中,焦虑的情绪得到释放。中间两节唱段之间,有一段十四节的小提琴独奏,细腻、恬淡地上升,很优美。然后引入最后一节“我这不受管制的灵魂……”渐强的花腔飘忽、萦绕,在上界游历片刻,无形消失在云端。
《在晚霞中》是四首歌中最长的,一开始是乐队齐奏。唱到“两只云雀向上飞去”,短笛模仿小鸟欢叫。歌声淡出后,长号平静、缓慢、更缓慢地行进,乐句越来越迟疑,描绘出一幅夕阳西下,云雀鸣叫,老人步履困顿,最后消失在暮色中的场景,这与交响诗《死与净化》的主题和意境相似。
“它太美了,它的美是无法分析的。”《最后四首歌》因其深邃的思想和主题的永恒性,从一诞生起就受到世界各国听众的关注和一致共鸣。由于对歌者技巧、功底的高要求,以及作品内容诠释上的难度,《最后四首歌》的唱片不是很多,但每一种都很精彩,都一时瑜亮,难分伯仲。一致公认必须要聆听的版本有:卡萨演唱,卡尔·伯姆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施瓦兹科普夫演唱,乔治·塞尔指挥柏林广播交响乐团;雅诺维兹演唱,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杰西·诺曼演唱,库尔特·马舒指挥莱比锡格万豪斯管弦乐团。特别是曾来北京、上海演出的美国歌剧天后弗莱明,她和蒂勒曼指挥慕尼黑爱乐乐团的版本,与前辈的演绎相比,有新的细节和呈现,具有新时代特色。
这些优秀歌唱家,她们美妙的嗓音就像一件乐器,音色或秀丽,或柔和,或明亮,或偏黯淡,速度或稍快,或放慢,她们的倾情诠释,都赋予这部不朽之作永恒的价值。每一次聆赏,都是一次灵魂的洗礼。